我看動畫

二年前,我在巴黎過了完整的四季,說了不要見笑,一整年的時間,除了出遠門之外,不然每晚都看電視。雖然那個冬天巴黎沒有下雪,但是經常看到電視播出有下雪的影片,應該是說播出發生在冬天的故事比較多吧!使我這個從未在歐洲過冬的外國人,不知不覺地感到新年到來的氣氛,雖然在巴黎沒有摸到真實的雪花,至少還可以從電視裡見識歐洲人過冬的生活。

我不確定電視台的節目是否有季節性,像日本動畫「兒時的點點滴滴」是在初夏播出的。到了六月初,諾曼地登陸紀念日來臨的前夕,那一陣子就常出現一些歐美導演以二次大戰為背景所拍攝的影片,像「最長的一日」。連日本的動畫電影「螢火蟲之墓」也當作戰爭片上映,楚浮的作品「大幻影」也是在那時候播出的,再不然就是以被納粹佔領期間為背景的法國片。各種不同題材的故事印象,現在已混雜在我的腦海裡,那些故事大都是結局在德國戰敗的消息。接著播出「紐倫保大審」,讓歷史回顧告一段落,影片裡的背景才紛紛回到現實,那時天氣逐漸炎熱了。

他們也邀請歷史學者,戰爭研究專家或是經歷過戰爭,而且曾經是敵對雙方的人士,一起面對這段歷史的討論。儘管這段歷史已經遠離半個世紀,電視台仍跟隨著還活著的集中營受難者,一起去尋找他們當時生命受折磨的場景。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關心收視率的問題,不然怎麼都是在晚餐後的時間播出?我這個不懂法文的外國人,即使沒有字幕,也會有耐心看下去,透過影片和聲音,至少知道他們發生的事。

1993年的夏天,我在那裡看了不少有關納粹時代的黑白紀錄片,1997年的夏天再重遊,我看他們仍在播出的有關二次大戰的紀錄片,其中審判法國維琪政府是讓我印象深刻的。當年老的貝當元帥站立在法庭,在眾人面前受審時,穿插著他當傀儡統帥時的所做所為紀錄片,加深他和當時的高級官員被判有罪的印象,然而想起我們的歷史,這種畫面實在是讓我感慨。世界各地的影片豐富了電視節目的來源,彷彿四季變化,即使那一整年沒有去過電影院看院線片,或者觀看無數誘人的影展,從電視裡看到許多國家的電影已經讓我到滿足,我也不覺得日子過得重複,或遺憾錯失良機。

沒有電視,電腦偶爾成了我看影片的工具。前兩個月,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看日本動畫,有時整日坐在電腦螢幕,看動畫好像變成我的工作。我也上網去查看日本動畫資料,除了知道更多的日本動畫的狀況,也可以找到新的購買目標,然後再興沖沖地到光華商場。跟許多年輕人擠在地下樓的窄小店舖裡,伸手在架子上尋找各自喜歡的影片。店裡同時上架著整面牆壁的日本的AV女優、成人卡通色情光碟,我得在各種不同類型的卡通片裡翻找大友克洋、押井守和庵野秀明的所有動畫光碟。曾經看過宮崎駿的作品,當然我也不例外,買了一套全集回來重新看了幾遍。

通常每次我只買幾部動畫DVD回來,然後一口氣看完。那陣子,勤快地進出之後,總共買了三十幾片原版動畫光碟,看來這種文化消費也頗可觀的。不僅如此,我終於也走進漫畫書店,買了幾套改拍成動畫的漫畫書,這還是我第一次買漫畫書呢!甚至託日本朋友從東京買到一套「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動畫分境集,當他把書交給我時,心裡高興萬分。

在那套宮崎駿動畫全集裡看到「螢火蟲之墓」、「兒時的點點滴滴」時,我馬上想起在巴黎的Arte電視台看到的日本動畫,原來就是這兩部高田勳(ISAO TAKAHATA)的作品。那時只是無意中看到,所以沒有從頭看起。尤其「兒時的點點滴滴」那一部,是從女主角從東京搭臥車到姐夫的老家看起的,她姐夫的弟弟開車到車站接她,看著沿途清晨剛下過雨的鄉村風景,她坐在車內一直興奮不已,我坐在電視機前,也被一幅一幅生動寫實的鄉村風景的動畫背景所吸引,在遙遠的異鄉,隨著她的眼睛注視著鄰國的鄉間景色,我也彷彿聞到熟悉的家鄉氣味。看完影片,我坐在漆黑的房間內,回想著那些精緻的畫面和配音,也可以生動地表現出小說原作的文學內涵,的確讓我頗有感觸,也改變了一些對於日本動畫的印象。

高田勳導演根據野坂昭如在1967年出版的半自傳性小說「螢火蟲之墓」改編成動畫電影,很多朋友看了都覺得故事很悲慘,但是導演說,這部片子在1988年製作完成後在日本國內上映,並沒有在戲院引起觀看的熱潮,反而在國外得到高度的評價,這幾年因為影像數位化,DVD光碟的流行,才有更多人看到這部影片。他對當時神戶大空襲下的逃難生活細節處理細膩,人物造形、動作寫實而不誇張,動畫的美術成就了這部動畫高度的藝術性。在製作的過程,他們收集了許多戰時的資料,當作重現災難現場的繪製參考,從18世紀浮世繪畫家安藤廣重的木刻版畫,以及日本近代油畫家的風景畫,擷取日本風景畫的美感精神及色調,當作動畫背景的設定依據。生動自然的動畫背景如同傑出的畫作,這比真實的電影背景還讓人印象深刻。我一邊在電腦螢幕前看著影片,一邊對照著德間書店出版的那本「螢火蟲之墓分镜表」,我想像著這故事用寫實的繪畫拍成動態影像會比真人演的電影更耐看。

日本動畫題材豐富多元,而且不斷演進當中,他們可以創造科幻的未來或超現實的動畫世界,也可以寫實地看待現在或回顧過去而富有文學性。不管內容再怎麼誇張、變形,即使夾雜著許多色情或暴力,動畫作品裡充滿想像力、好奇心和冒險精神,將日本文化意象以各種形式,自然地蘊含在動畫裡,例如櫻花盛開的季節若對日本人有特別意義的話,那麼這個場景常常被運用在各種題材裡。更何況動畫的表現範圍已經超出屬於兒童觀看的卡通世界,這種結合影像和手工繪畫的動畫工業,我不得不佩服日本人如此耐心地建立起有別於西方的動畫王國。當它變成一種有商業價值的流行文化後,提供給想成為漫畫家、動畫導演的年輕人,一個追隨和創造的舞台,就像浮世繪風格一樣,延續那種精緻細膩的傳統,表現在現代的視覺藝術裡,而可引以為傲。

台北的漫畫書店早已排滿了日本漫畫書,從哈日的現象來看,現在去談論日本動畫這件事,也許對很多人而言再也不是新鮮的話題,而且那些作品早已流傳多年了。但是對我而言,卻是第一次認真地去看待。也許進入美術系學習繪畫創作以後,就沒把漫畫或動畫正視過它存在的價值,到了這種年紀才開始對它產生興趣,應該是遲了一點吧!但是看的愈多,我也很想從架子上找到台灣製的動畫片來看,老闆總是搖頭。如果去了解原因,過去曾經是美、日卡通在亞洲一個很大的代工廠,長久下來,也許我們只滿足於賺取代工的外匯,而不再有需要去創造自己的動畫生產環境?或者須要投注許多資金、人力和時間才能完成一部動畫作品,不符合經濟效益,而寧可花錢消費別人現成的作品?我的朋友看完「螢火蟲之墓」之後有點不屑地說:「日本作為一個侵略國家,怎麼也像受難國家,拍這種片在跟人訴苦!」好像對我為這部作品的讚美潑了滿頭冷水。但是想想,至少在那個被殖民,同樣飽受轟炸的的年代,我們的電影從來也沒有用真人演過那段歷史遭遇,更何況是利用美妙的動畫,將戰爭悲劇呈現出莊嚴的美感,而讓世人印象深刻!

這時候我得引用別人的說法,即卡通(cartoon)的定義為「以漫畫繪製畫稿,再由攝影機逐漸拍攝而成的動畫」,動畫(Animation)則定義為「除真實動作或方法外使用各種技術,創作活動影像亦即是以人工的方式創造動態影像」,它運用的範圍比卡通更廣泛。「Manga」就是日語的動畫,我們台語裡會用「Manga」來揶揄人家說的話是誇張不實際,像天方夜譚,可見我們仍留著對動畫的刻板印象?我得再次地提起在巴黎看電視的經驗,我曾看到許多精彩的實驗動畫短片在電視裡播出,那時心裡很興奮,很想錄下節目寄給我在做廣告動畫的朋友看,有這個念頭,也許是想到我們的缺陷吧!

看了多部日本動畫之後,愈來愈覺得那是值得畫家去參與的工作,然後心裡有種強烈的衝動,想去創作動畫。我跟朋友分享彼此看動畫的樂趣,大家都很喜歡看,但是提及自己編故事做動畫的夢想時,大多以為我在「講Manga」(台語),但也表示期待。我和幾個有製作經驗的朋友談論此事,大家對於製作動畫,仍然保有創造熱情,也許他們的工作經驗,讓我了解一些現實的狀況,單就題材就有不同的構想與考量。我想到我的鄰居喜歡爬山,每次他上山,一定將數十卷的底片拍完才回來,那些壯觀的高山攝影,足以當成美麗的動畫背景,「編一個登山愛情故事好了!」我開玩笑地說,大家馬上有不同反應,也許這樣下去會有頭緒也說不定。當然我毫無製作經驗,想要獨自完成是困難重重,其中一個朋友說「這要看意志力!」。只是這種天真的想法一時在腦海裡發酵,想起那種可能性,讓我興奮許久。

將那些買來的動畫看過幾遍之後,我也不再勤於去消費,也許期待有一日,開始可以買到屬於台製的動畫故事,這裡面,可以看到我們在這裡生長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場景和故事。

 2003-3-20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sm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