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飛的夢

我不知為何還會夢到再回去上小學,是澳底國小,我碰到許多熟面孔,都是昔日的同窗,大家的面貌仍然停留在幾年前的印象。學校的樣子仍然沒有變,我由學校後門附近的田埂路去上學,途中看到一個賣蔥油餅的攤位,才突然想起早餐還未吃,我走近攤位。老闆正在桿麵皮,她是一個中年婦人,看起來很有氣質。她以一種熟悉的眼光看著我走過來,臉笑著對我說:「我看過你的書,你的文章寫得很好!」一副很肯定的樣子,我搖著頭,不知怎麼回答,「我不是作家,也沒寫過什麼文章發表,怎麼會有這種事,是不是認錯人了?」我確定旁邊沒有其他人,心裡納悶著想。沒再仔細問她,然後買了一份蔥油餅邊走邊吃。

走到校門口,遇到三個同窗,他們正朝著學校大門口走出來,他們不是忙著上班,怎麼有空來上學,還來不及開口問,其中一個大聲喊著:「老師沒來,不用去了!」「老師是誰?」我好奇地問,「是個新來的女老師,還不知道姓名。」阿財說。「幾歲?」我又問。「大概40歲左右吧,年紀跟我們差不多!」我開始想像老師的模樣,然後跟他們一起離開。兩捲圖畫夾在我兩腋下行走,有一點跟不上他們的腳步,我的同學幫我拿其中一捲。我們走到街上,在一個街角的走廊等車,那時清晨天未亮,月光斜照進騎廊裡。不久,一輛巴士停靠過來,車上沒有其他乘客,他們都搭那班車離去。

後來,我一個人搭上藍色車廂,有白色條紋的舊式普通火車。經過貢寮、福隆之間,我專心看著車窗外的朦朧的清晨。一會兒,回頭發現我的座椅靠走道對面,坐著一個臉上留著鬍渣的年輕男子,我認得出來,他是國小同學阿祥的弟弟,看他面無表情地坐在我對面,似乎不記得我了,不過,當我說出他哥哥的名字時,從顯得驚訝,但是他搖著頭,不太想講話的樣子,他只是低頭嘆口氣說:「他已經是個廢物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也找不到其他話題談下去。

我想起他哥哥幾年前出來競選村長,用二千元一票的代價,買票當選村長。雖然他不是流氓,即使當了村長以後,仍然耳聞他吸毒的謠傳。的確,我每次在路上偶而碰到他時,總是嚼著滿口血紅的檳榔,他那游手好閒,臃腫病態的樣子,和他在小學時候的樣貌無法聯想,村長連任失敗以後就不知去向,當我想起他的哥哥時,那節車廂空蕩蕩,只有我們對面坐著。火車靠站之後,我先下車。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從前村子未消失前的模樣,而且是核電廠未開發前的石子路,兩邊是稻田。當我心裡正想著天怎麼還未亮時,又遇到小學同窗迎面而來,他跟我打招呼,我將那兩捲圖畫放在腳跟前,問他:「你e阿爸過身,心內誠m甘hoh?」他低頭掩面,似乎快要流淚,我拍著他的肩膀沉默著。他有事先走,我拿起那兩捲圖畫繼續前進,不斷變換拿圖的姿勢,以減輕手肘的酸疼感。醒來才意識到,原來今天是他爸爸要出殯的日子。我們平常很少打電話,通常每年過年回家鄉才見面一次,那天一大清早,奇蹟似的接到他的電話,他有點哀傷的語氣告訴我有關他爸爸因肺癌過世的事,我答應他去參加他爸爸的喪禮。事實上,我是不喜歡去參加喪禮或喜宴,在這段期間,我也因此錯過叔公的喪禮,似乎在這段時間,喪事特別多!

我走得很慢,經過叔公耕作的稻田,田裡的稻穀已經收成了,剩下乾枯的稻根還在田地裡。附近的竹林讓微風吹著沙沙響,在朦朧的清晨中,我看到前方不遠處的一間瓦屋,室內的燈光仍亮著,門口有進出走動的人影,當然我知道那是誰的家。但是走近時,才發現那房子看起來像是國小的大禮堂,站在門口的陌生人指示我進去聽演講。我一直討厭坐在台下聽演講,在這時候卻沒有抗拒地進去現場。

會場燈光明亮,已經坐滿了人,他們看起來年紀都跟我差不多,我抱著兩捲圖畫勉強擠到牆邊站著。與其說我是聽眾不如說是觀眾吧!長方形精緻木質的演講台上,坐著一位光頭的喇嘛和尚,他用奇怪的語言對著麥克風演說,黑板上寫的文字根本是我沒見過的,還好旁邊站著一位女老師隨時替他翻譯,可是室內發生的一切像默劇,竟然沒有半點聲音,彼此好像透過「讀唇術」互相溝通,大家都聽得入神,而我像在上第一堂外文課,只隱約聽懂他正在講「…尋找主題… …。」大概我的注意力都在觀看台下那些臉上充滿困惑的聽眾。當然台上那位短髮的女老師,穿著黑色緊身上衣,及膝的墨綠色窄裙,始終看不清楚她的面貌,讓我分了神,我竟然想像著她是我的級任老師,而有種親切感。

我進去不到半個鐘頭,這個演講便結束了,台上那個女老師拿著麥克風宣佈著,讓大家分組進去不同的房間做放鬆心靈的課程。解散後,看到在途中遇到的同學都在人群裡,沒有機會和他們打招呼,就隨著二十幾個男女走進另個房間。那個房間像大教室,有舖木質地板,燈光有點昏暗,大家蹲坐在房間的四處角落。一會兒,那位女老師出現在我們面前,她換穿一身紅色的運動服裝,「大家盡情地哭吧!」這是她進來的第一句話,房間仍然沒有聲音。每個人滿臉困惑、為難的表情,大家圍繞著她詢問「要哭的理由」,真的像舉手發問的小學生。

從小學到大學的課堂上,我從來沒有膽量舉手向老師發問,我也好久沒有哭過,應該說幾乎忘了怎麼哭了,我更沒有勇氣在眾人面前舉手問人怎麼哭。我躲在最遠的地方,看著女老師很有耐心的樣子,費了不少時間個別為他們找到要哭的理由。我的讀唇術不太靈光,像收訊不良的收音機,我只了解斷片段的訊息,也許他們剛才聽過演說,所以很快就進入狀況。不一會兒,大部分的人,以各種從未看過的姿態表情在自己的角落裡哭了。

我抱著那兩卷圖畫在手上,心裡想著:「活到這個年紀了,大家都早已成家立業,難道我的同學還有那麼多事想不開,必需來這裡找哭的理由?」我愈想愈不自在,很想逃開但是腳不能動,那女老師走到我面前,起初,她的臉仍是模糊的,「你看!大家都找到哭的理由,你呢?…把東西放下來吧!… …。」她態度有點冷漠。當她愈靠近我時,她的臉像浮水印般地浮現出清晰的臉孔,剎那間,我想起一張相似的臉孔,她已在我的記憶裡消失久遠。我驚訝地想逃,那兩捲畫得不知所云的圖畫,卻不自主地掉落地上,我轉身跑開,看到那張熟悉的臉讓我很想哭。

身體突然變的輕飄飄浮起地面,我先用蛙式在半空中用力向前滑行,然後再換成自由式,我回頭看到女老師在召喚我,其他人也紛紛從地板上站起來,抬頭看著漂行在半空中的我。後來我只張開雙手,不用費力就可輕鬆在空中自在飛行,身上感覺和空氣強烈地磨擦。一會兒,我閉著的雙眼感到一陣強烈的光影,突然聽到有人問:「老師,他這樣飛,也是一種哭的方式嗎?」

2003-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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