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藝壇奇葩的枯萎 

 

阿虞,為什麼你不再畫畫了呢?好久我們沒有再看到你的畫了,你說想要弄個清楚藝術到底是什麼,最後你還是丟掉了你畫了多年的畫筆,你弄清楚了,彷彿宣佈你的繪畫生命的結束?

  

你在高三那年得到了全國學生美展的首獎,你多麼風光的出現在文星雜誌上,林惺嶽先生寫文章報導你,並且讚揚你的畫,認為你是一塊璞玉,將是一朵藝壇的奇葩。那些圖畫真不敢相信是出自一個高三的學生,對照著那英俊風發又帶點憂鬱氣質的照片更令人信服文中的少年,那時你正準備要考美術系。但沒想到四年後你竟然丟掉了畫筆不再畫畫了,真令人難以相信這是個事實。

  

進了美術系,我們竟然在同一班。大一的時候,每次上莊老師的課,你展示在我們眼前的畫已經是自由而極富表現,這種才能深深刺激著我們許多平凡無奇的心。也許你那種沒有驕矜的性格在班上一點也沒有出風頭的表現而得人緣,老師自由而啟發的教導,使你毫無拘束的畫你想要的畫面,似乎那種變形而極誇張詭異的畫面已經逐漸揚棄你已熟練的技術,而更向自我內心深處探索,雖不是很完整、成熟,但那是極富個人特質和創造力在裏頭。

  

大二,我們同修西畫組,上課的方式已經從自由、開放被拉回基礎的習作上,上課總是畫那些石膏像,鮮花老是插在瓶瓶罐罐墊著破布的靜物畫。當你正碰到創作上的思考時,那些課又把你拉回到像初學者一樣的練習,你只有無可奈何地畫著,用一種消極的態度,或用誇張的造型和色彩,來應付著老師。常看到你的畫架擺著塗好的畫而不見人影,偶而我們逃出教室,寧可去室外曬太陽而不願面對那些令人皺眉頭的靜物。有一次我看到你的油畫,我好奇的問著:「你高中時有沒有畫過油畫?」你瞪著眼對我說:「你為什麼不問我高中時有沒有看很多書?」於是你也開始看哲學、文學及很硬的書。我們幾個人組了讀書會,為了一次討論會,你買了一本胡適著的《新儒學》來看,你也開始去尋找開拓新的思想領域和畫面,這都是你自我要求這樣做。

 

從小,你在台北這都市長大,這都市也深埋在你的感情裏。有一陣子,你常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到東區過夜,一個人帶著紙筆去畫東區的夜生活,在那堆攤在我們面前的畫面之前,我們感動著。你說東區有你的童年,後來你也帶我們一起到東區閒蕩直到天亮才上山來,可是教室裏的模特兒,靜物和石膏像總是讓你皺眉頭!

 

大三那年,你決定搬來巫雲住,你說要弄個清楚,藝術、繪畫到底有什麼意義。你只提著一個背包、床單和畫具,還有一本《 卡謬札記 》來到巫雲,住進那間漆黑的房間裏。你告訴我要閉關一個星期,不要吵你。看了存在主義的書,你想要弄清楚這些已在困擾著你的存在問題,甚至你想要一個人到深山過一段日子,真叫人擔心,那是在初冬而微冷的天氣時。

  

來到巫雲的頭二天,你神祕兮兮地躲在房裏畫畫、睡覺、抽煙、寫札記,甚至抄卡謬扎記,在那微弱的燈光下,沒有人看到你的樣子。每次我幫你帶回飯菜,我彷彿探監似地敲門,你只伸出頭來立刻接過食物,不說一語便又關起門來,在那剎那間,我從門縫看到房間內的一點景像,滿地凌亂的顏料、圖畫紙和油畫,屋裏散發著一點霉味、煙味和松節油刺鼻的味道。第三天晚上,你嘴裏叨著煙,戴著頭巾,一個人站在庭院,原來你聽到隔壁的談笑聲,你決定不再繼續下去了。當我走進房間,看到了從沒看過畫面,滿地的煙頭、圖畫和紙條而讓我心驚。

 

大三還是畫著那些腊果和破布,你很頑皮的拔了一根香蕉腊果回去,將它懸掛在你的房間,你說那是其來有自的,你立刻拿出厚厚一本剛買來的畫冊《 ANDY  WARHOL 》,當你翻出書裏的一根香蕉來,我們都大笑。你也將房間如同畫布一樣大肆地塗畫著牆壁,不知什麼時候,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基夫(Anslem Kiffer)、波依斯(Joseph Beuys)以及溫德斯(Wim Wenders)的名字都漆在你的牆壁上?你更迷戀電影,看了不少電影的書,也常一個人跑到電影圖書館看電影的經典。每次回來,你的舉手投足之間就像戲劇一樣,帶著一分的新鮮感。

 

你也常拍了許多底片,自己一個人躲在暗房裏沖著不像樣的照片,畫畫、攝影、電影又開始讓你矛盾。老師拿腊果、靜物和人體要我們練好基本功,要畫得像,規規矩矩的畫。有一次你隨意畫了一張色彩迷人但看不到形像的水彩當靜物寫生作業交給老師,他把你喚了過去,手中展示著幾張同學很規矩的畫給你看,並且狠狠地告誡一番,老師一再強調要老實的畫,不要亂來讓大家看不懂,只見你猛點頭不回一話,我想過去為你辯解,你瞪了我一眼,好不容易從老師戎長而無味的教訓中溜了出來,你怒氣著說:「本來已經快說完,你進來插嘴只是讓我多受罪!」

 

當學校裏只是要我們老實地畫,用功地畫之外,當梵谷、塞尚、馬蒂斯還是許多人的精神導師時,從你口中出現的那些當代的藝術家總是令我們搞不清楚,你的訊息是從那裏來的呢?那些人尚未進入我的藝術史呀!那種敏銳的嗅覺總是令人害怕,有時你丟下畫具到樓下的影劇系去旁聽電影課,寧可跟影劇系的學生擠在那狹小的又漆黑的教室裏看著小螢幕的影像。有一天我們去一家PUB喝酒,你說要拍電影,如真似假的幻想著買一部16厘米攝影機,那些隨手信寫的札記圖像和暗房似乎無法滿足你想拍電影的快感吧!你很不安份的在教室裏出現又消失,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到處看人,紀錄影像。

  

阿虞,結果你不再畫畫了,去年的巫雲展,我們忙著準備展出的作品時,你卻若無其事的要我們等著瞧,原來你是要弄個裝置呀!安迪‧沃荷的頭像貼在牆上,在一塊小桌子陳列著發霉的麵包和臭酸的牛奶,如同拱桌似地,一本《從喬托到塞尚》的原文書翻開著,放在桌前像個禱告者或懺悔者,放一塊蚊香在桌底下燃燒著,在那塊小空間裏造出一種特殊的氣氛,而安迪‧沃荷的頭像正看著你,也許你想通了,過去的藝術形式如同那些發霉的麵包和臭酸的牛奶,在你的藝術世界裏,畫筆已經不再是生活裏唯一的骨架了。

 

你想拍電影,結果你拍成了,你花了至少半年的時間去拍成一部24分鐘16厘米實驗電影。暑假你們果然借來了一部16厘米和阿行、阿達與煒煒忙了三個月,得了<中時非商業影展>的佳作,我們多麼興奮的一堆人擠在巫雲的一間小房間裏,從那台破爛的電視機裏看著首映呀!校內,校外的電影社連同其他幾部入選的佳作一起放映和討論,但在系上,卻只有幾個熟知的同學去捧場。

 

四年級了,你對著整星期從人體、風景到人像的油畫課皺眉頭,老師也對著你的畫皺眉頭,「要畫得像一點嘛!畫得好看才好賣錢呀!」先生總是這句話,你也總是點頭說:「是!是!」老師不了解你的過去也不明白你的想法,能夠溝通的老師都離開了,最後總是一種無奈的心情而遊移於這環境的邊緣。每次有同學從國展裏得大獎回來,請全班吃糖,我們總是異口同聲調侃著是『台灣新印象派!』但是我們在搖滾、電影、派對的世界裏而自得其樂又如何呢?如同和S我們三人,帶著一瓶伏特加到九份的山上醉眠到天亮才回台北似的放逐。

 

阿虞,也許你來錯了,你不該在這環境裏成長,它讓你枯萎!當年你是花了多大的心血進入美術系,當年懷抱的畫家的夢想,竟然在最後一年丟掉了,你看清楚了什麼?如果以你當年的優越的才能和技術,能接受老師的勸導,也許在這環境裏會好過些,但你執意如此,也讓同學更加不理解你,對他們而言那是陌生而冒險的世界。他們把你當成偶像也把你當成陌生人。

阿虞,你弄清楚了也尋找過許多,丟掉畫筆之後,你說那不是發現的開始,你並非波依斯、並非杜象、也並非高達、而安迪‧沃荷的時代也已經遠離,最後你終於明白,迷戀過的安佐‧古齊、帕拉迪諾、克里蒙持、喬治‧巴塞利茲、羅柏隆哥都是虛幻的,這裏不是誕生他們的環境。


突然有一天在大四結束的前夕,你突然說要弄個個展,我驚訝著這不到二分鐘決定的事,而且個展叫做「師恩難抱」。那時我還不知你要展什麼來報答老師和離開這環境的最後紀念,只聽到你一直說著:「老師的話是對的,老師的話是對的!」而我還沒開始寫一篇文章放在你的展覽會場歌功頌德湊熱鬧,你很快就買回一捲畫布和許多顏料,氣氛感到不尋常。好久沒看到你畫畫了,再過二天,你的畫展就開始,這回你要怎麼辦呢?

 

阿虞,你為什麼不再畫畫了呢?聽到那句「老師的話是對的!」讓我們高興地期待著,好久,沒再看到你的畫了,你說你已想清楚了,那麼,請你告訴我,你尋找到的藝術究竟是什麼?

1991-5-02  巫雲


後 記

這篇文章是用毛筆寫在黃色的宣紙上再用紅筆圈點,像一篇悼文,本來是要在阿虞的個展上張貼的,但是那天下午寫好送到時,阿虞在學生畫廊展出的作品觸怒了系主任而被迫取下,這篇文章也沒有機會貼出,本來也有其他同學寫文章來張貼造成一種很諷刺的展覽形式和透露當時的師生間的鬥爭現象。

阿虞用文字、對聯和幾張大油畫是印象派的樣子,反映一些情緒,但在此敏感時刻,阿虞和家瑋的展覽被迫取消,原本是很單純的展覽來反映當時存在系上那種令人厭惡而失望的師生衝突的情緒,雙方的支持簽名運動幾乎造成了一種恐怖的現象,一個最單純的學術園地,彷彿是感染著像政治的權利鬥爭的手段,一群學藝術的人就是用著這沒有美感的手段來解決事情,而做為師長竟也在此時不管風範,這縈繞在每個人之間的矛盾感覺就在明地暗裏穿來繞去,反正大家也習慣每年在此時的系務糾紛,而現在卻在我們即將離去時為何感到如此厭煩?

這種活生生而強烈的感受,阿虞和家瑋是第一個用裝置藝術和文字藝術來呈現這種氣氛的人,跟教室裏畫著那些瓶瓶罐罐和美麗的花朵相比,彷彿那是不值得去觸碰的問題。而這個展覽比起那些心頭埋怨或玩暗地的遊戲的人是勇敢和負責多了,也比那些人耍暗招來得有藝術吧,因為若是對當事者或事實的一種嘲諷或攻擊,這遊戲是直接使用藝術語言和材料來進行,比那些無情的謾罵或批評來得實際而有美感多了。難道我們學了好幾年的藝術語言卻道不出此時心頭的感受?除非這是禁忌!或者不敢說,那麼學那些藝術語言要做什麼用呢?

說起來這展覽不過二天,看到的人不多但卻很震嚇人心,『師恩深深深似海,懶覺長長長過天』,第一天看到這幅對聯的老師和學生不知有何反應,他用毛筆寫在紅色紙上貼在正牆上,阿虞不是那種不知感恩之徒,也許反省著一些這四年來師生之間的愛恨情結吧!那幾張故意畫成梵谷、莫內的手法,用性器官並顯出老師的名字和梵谷、莫內的關連,這又是什麼意味呢?
 

阿虞被扣上公然侮辱師長的罪名,家瑋在另一端用許多色情書刊,腐敗的食物、無花果、和酒瓶當成開幕酒會,大家掩鼻而過,在女生廁所裏四處貼著裸女也放著色情刊物和幾本«西方的沒落»,和幾本美學書,讓那些上廁所的女生即興奮又好奇,他自嘲是「頹廢青年」,同時用一個大玻璃瓶當投票箱,支持者請吐口水以表示,這又意味著什麼?我本以為可以順利展出,但沒想到展出的頭二天就遭阻礙,第三天這些東西就不見蹤影,結果阿虞被氣哭了,家瑋借來的那些色情刊物和那本«西方的沒落»不見了,只剩一個大畫框在那兒,是誰拿去了呢?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到〝玫瑰傳情〞喝咖啡,每個人的神情露出無奈與喪氣,這不能理解的氣氛和從玻璃窗外映著壯觀的陽明山夜色,那點點閃爍的燈光和倏忽的雲朵成了強烈的對比,我們點著燈望著,該怎麼辦呢?那是每個人心中的問號!「不展那個,展我自己總可以吧!」阿虞似乎不服氣的說了話,他丟了一塊銅板,人頭向上表示明天還要展,我還不知他要怎麼對待明天時,我已入眠了。

深夜,他出去買了圖畫紙回來,也把波依斯的文章影印出來,用墨汁塗去他不想要的文字,只留下只勾有用意的文字,第二天到學校,真讓人驚跳,『我看我是進不了華岡畫派』,『同心同德,貫徹始終』,『做愛不成則打手槍』,『美術系萬歲萬萬歲』,圖畫紙上原來是寫這些斗大的標語貼在畫廊的牆上,另外幾幅用拆字寫著,每個人都在猜著那其中藏的玄機,有人會通了便露出會心一笑,我也嘆著阿虞比我想像的要大膽而勇敢,老師也仔細的在每幅字前看著。漸有人表示支持與鼓勵之時,阿虞也彷彿出了一口氣回家了。

那晚,他哥突然上山來找他,原來他爸爸下班後到系上看到他的展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做這種事,讓他氣壞著回去不想跟兒子說話,他家人怕他畢不了業而勸阿虞不要再胡鬧,他著急的打電話回去解釋,「媽,這是藝術,連在最單純的學校都不能這樣做,那裏才能做呢?……」,在電話中,阿虞如此率真而頑固地堅持自己的信念,「今天早上有人打電話去辦公室請你爸到學校看看,他氣壞著回來。」阿虞知道是誰,是主任,他氣哭了,像個受委曲的孩子蹲在牆角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嚷著:「這個小人!這個小人!」從沒有看過阿虞哭過,竟然阿虞為了這件事而流淚,第三天聽說作品都不見了。他們去找,沒有人知道下落,當然系辦公室裏的人是知道的。

這件事讓師生間的猜疑越深,我們的課也結束了,阿虞不再到學校。送舊宴前夕,S打電話來他做了一首歌,並且組合唱團要在宴上獻唱,給他們一個驚訝!送舊宴在外面辦酒席,很多學弟學妹都來送舊生,我們幾個人同坐在中央的一桌上,在四處歡樂之際,事前也聽說另一批人也要來個驚訝,在這狂歡之際,彷彿蘊藏著一股危機感,我們突然改唱「母親你真偉大」,接著唱另外一首「我們的家庭真可愛」。一片熱鬧的聲音突然滑落沈靜下來,這時,系主任在最後一刻突然出現,我拿著二把學妹送我的鮮花要阿虞和家瑋跑向前去送給主任,他接過那二把花坐了下來。後來,他端著一杯酒到我們面前,不說一句話,臉色凝重的一口氣吞下那杯酒然後離開。大家依然慶祝這送別的日子,但少有人知道這一幕背後的意義。如果阿虞和家瑋的個展批露的事實是不存在的,系主任又為何不顧長者的風度用手段來對待學生呢?

陽明山的美景依舊,而昔人也已離去,每次經過總是令人想起那些深刻的情景,本來這篇文章只是配合阿虞的『師恩難抱展』一起展出,用阿虞的故事來顯現這環境存在的問題和偏差的教育所產生的影響。離開了學校,進入了社會,似乎更體會到學到的那些藝術語言面對著現實環境又能說些什麼!和現實的語言是格格不入,勇氣又在那裏,創造力又在那裏呢?我也不願再浪費筆去挖掘這些事實和問題,隨著時間的消逝,很多面貌會模糊難辦,但是想起阿虞和家瑋的純粹和率真也就可愛多了。

這篇文章寫成了但沒人看見,送給阿虞當作紀念,做為這篇文章的後記,是說明一些事實讓我們日後一起玩味

1991-11-23 北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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