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é des Arts Paris  2001

樓頂上的鋼琴師

樓頂上的鋼琴師每天一大早就開始練琴,我時常在意識模糊的狀態從鋼琴聲中醒來。有時樂聲叮叮咚咚的溜進清晨的夢裡讓我也分不清楚。大清早,藝術村內仍是靜悄悄的,這樣子的醒來,感覺是不錯的。

我的工作室位在地面一樓,樓頂從二到四樓是屬於不同國籍的音樂家工作室,住著作曲家、演奏家和一位日本女高音。經過半年的迎送,認識的朋友都離開了。每個月底是工作室交接的時候,居留到期的藝術家得離開,月初又是另一批藝術家搬進來。大概是去年的這時候剛過完新年,這位鋼琴師才住進這棟樓。

自從他開始工作以後,幽靜的中庭整日迴盪著琴聲,二樓的日本女高音如果也同時在拉嗓子唱歌的話,那麼會讓我一個人在工作室內不覺得孤單。冬天時,雖然門窗緊閉,住在樓下的我,仍然感覺到三樓頂的鋼琴彈奏音響隔著樓板在頭上震動著,讓人心情振奮。

逐漸的,我發現他習慣早起,每當晚起床的藝術家仍在棉被裡時,他大概已經用完早餐而開始觸動琴鍵從音階曲調彈起,先熱身活絡手指一番,然後是一些練習曲,接著就是開始一天的主要曲子練彈。有時我一邊工作一邊聽,可以感覺到他彈得很進入狀況,若是彈到急烈的旋律時,我會關掉收音機像一個躲在門後的偷聽者,有時也會聽到他彈錯音符而吃力地反覆重來,直到順暢為止。

實際上,我對古典音樂的了解是粗淺的,在台北常聽另類的搖滾樂多於古典音樂,在巴黎喜歡偶然聽街頭藝人的演唱,罕去音樂廳欣賞一場正式的演奏會。雖然我沒有去過著名的國家音樂廳、歌劇院而被朋友笑,但是每天凌晨的電視上都有音樂會,偶爾會從別的節目轉過去聆聽片刻,也可看到各種音樂的紀錄片,這是我有耐心看的節目,儘管看螢幕裡的表演和現場是二種不一樣的感覺。如同往常一樣,有一天晚上九點多我打開電視時,樓上的鋼琴師剛在一陣激烈的彈奏聲中歇息,Arte正好在播放一部關於音樂家的電影,故事的梗概是在西班牙內戰期間,兩個年輕鋼琴家在巴黎的際遇,影片吸引我坐下來耐心看完。

我沒有從頭看起,那時已經看到其中一位年輕人K在巴黎音樂界發展順利,意氣風發的樣子。他時常寫信回故鄉卡塔隆尼亞給他的好朋友S,一直鼓勵他不要荒廢才華,並邀他前來巴黎共住,一起打拼。這份友誼讓S感動,克服萬難之後他們終於在巴黎重逢。

事實上,S因為手傷而怯於再觸碰琴鍵許久了,他心情苦悶著來到一個小城休養,當他的鄰居知道他會彈琴,就馬上為他在一位老婦人家裡找到鎮上唯一的一台鋼琴,在眾人鼓舞之下,他帶著膽怯而沒有把握的心情張開十指開始觸動琴鍵,當一個音符接一個音符順利的響起時,他才解除內心積壓許久的挫折感,並且洩露更多心中的激動,手指更活潑跳躍在黑白琴鍵中。從嚴肅的自創曲彈到越輕鬆的樂曲,大家興奮的打開陽台的門窗,圍著鋼琴跳舞,經過樓下的行人聽到從樓房傳出的樂聲,個個停下腳步抬頭傾聽似乎被內戰禁錮許久的音樂。這時候,老婦人的女兒在隔街的回家途中,遠遠的聽到有人正在彈奏她久已無法碰觸的鋼琴,她放慢腳步聽著,眼睛泛著淚光。越來越多的民眾圍攏過來,隨著音樂在樓下一起跳舞。他收到K的信,帶著鄉親的祝福終於來到巴黎。

K和他的愛人熱情迎接來自故鄉的朋友S,他們三人微醉著,從小酒館裡走到一個公園的噴水池邊嬉鬧著,一起跌落到水池裡戲水,K手指著天空,腳步站不穩而興奮著說:「只有在巴黎的自由空氣,才可以讓我們的才華呼吸!」S發現他的好友大膽、前衛的鋼琴演奏和多彩多姿的社交生活,而他像個窮書生每天一大早就開始練琴、寫曲。有一次K醒來聽到他正在客廳彈一首剛寫完的曲子,他起身仔細聽完這首令他驚訝而美妙動聽的旋律,才推開房門走到他身旁,想知道這是什麼曲子,他說:「革命」K不以為然的說:「這是在巴黎,不需要革命,應該叫自由!」

S得知西班牙的內戰更加危急時,他決定要返回祖國,K淚流滿面著想挽留他。他站在窗口看著S提著行李離去,嘴裡唸著:「知道嗎?你絕對是世上最優秀的鋼琴家,你的天才應該留在巴黎!……。」

在我意志閒散的時候,雖然只是一部虛構故事的影片,坐在漆黑的房間內面對螢幕裡場景轉換的聲光,那時內心裡感到一種激動。

我不認識樓頂上鋼琴師的來歷,不管有沒有名氣,他每天總是很用功在練琴。即使不知道他在彈什麼樂曲,我也可以想像著專注彈琴的樣子,至少留下一些音樂旋律的印象在腦海裡,也愈來愈讓我在工作室裡閒盪的心情感到不安。

想到我的德國籍畫家朋友偶爾來訪,看到我的工作室一直空白著牆壁,以及花很多時間在語文學校,他總是對我說:「你是藝術家,你不是學生!」這樣不經意的提醒,卻是對於我來到巴黎半年後仍在街頭閒逛的心情,產生一種羞愧感。當我可以慢慢開始專心工作並完成作品,才感覺到是存在巴黎無數藝術家其中的一個,儘管我將在幾個月後得離開。

去年過完新年,我的北投鄰居H離開台北,她終於辭掉工作,下定決心回到維也納繼續發展她的鋼琴家生涯,在她寄來巴黎給我的信裡,用「生命的逃亡者」來形容離開台北再度奔波異鄉的心情。從每天可以找到許多大大小小音樂會節目單裡,或者看到世界各地來的藝術家為了試展身手而忙著準備的情形,就可以想像,她過去這三年回到台北上班、教學的忙碌生活,無法專心練琴,甚至找不到舞台,那種停頓的著急感。十五歲那年開始,她隻身在維也納學音樂,現在回到音樂之都,重新過著有音樂會的生活了。

回到北投已經快半年了,工作室的牆壁仍是空白著,孤立的房子沒有樓頂,也沒有鋼琴師,我的鄰居H也遠在維也納。我買了好幾片古典鋼琴曲CD,終於知道印象中樓頂上的鋼琴師常彈的曲子了,我將音響放大音量,工作室內迴盪著熟悉的拉赫曼尼諾夫(Rachmninov)的鋼琴旋律《樂興之時Moment Musicaux》,編號16第四首,而我十分笨拙的手指在敲打著電腦鍵盤--寫稿。

 

發表在--推理雜誌 210期---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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