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與母親

 

我的德國朋友在藝術村住了一年半,然後決定在巴黎定居下來。三十歲出頭的他已是一位出色的油畫家了,他在科隆創作沒等到好運時就來巴黎工作,顯然的,他的細膩而富有想像力的油畫作品在巴黎的畫廊展出時獲得好評,並為他帶來新的轉機。當他決定在巴黎買工作室時,除了花儘所有的積蓄外,他的媽媽不僅沒有召喚他回到身邊,反而出錢幫忙。

 

那間小巷裡的工作室原是當作攝影工作室的老房屋,位在二十區Montreuil,那裡有很多移民,充滿了異國風情。我幫他搬進去時,除了看到暖爐之外是空無一物,但卻是一個不錯的工作室。搬完家,聖誕節即將來臨,他得回德國過年。離開巴黎之前,我很驚喜看到他出現在我的門口,神情有點沮喪,原因是他的口袋裡僅剩二百多法朗而且要回家過年,這種處境當然令我感到熟悉。我請他到龐畢度中心附近的小餐館吃晚飯,喝了幾瓶啤酒聊天,在香煙煙霧繚繞之中似乎也忘了憂愁在身了。走出餐館,我想將上次去德國沒用完的三百馬克給他,但是他馬上搖頭。外面是個冷冷的寒夜,經過馬黑區(Marais)的小巷走回家,我們的皮鞋走在石板路上喀喀響在冷清的暗巷裡,新年即將到來,他展覽的日子也近了。也許曾經有許多畫家在這石板路上,口袋拮据時失措徘徊著,空巷內的腳步回聲更敲響他們內心的失落感。

雖然那時有公費讓我無憂慮的生活在巴黎一年,但是他的心情也讓我想起曾有過口袋只剩二百元回家過年的相似窘境。就像在他這個年齡時,我仍然沒沒無聞的在台北畫畫,那年我空手回去圍爐,吃完年夜飯後,我看到弟妹們都準備好壓歲錢紅包給我的父母拜年時,而我坐在飯桌前,面對著豐盛的菜餚沉默著,無法表示什麼,內心感到很尷尬也很酸。這時媽媽微笑著對大家說:「伊t豯e圖,K?n徶@點彃I勿要緊la!……」她的語氣充滿著一種諒解,融化了凝滯片刻的氣氛,隨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給我,並祝我新年好運氣,那時心頭感到盈熱。

每個畫家能順利成長,總是跟他們的父母有密切的關聯,尤其是媽媽。在許多外國畫家當中,夏卡爾(Marc Chagall)的媽媽在他1922年寫完的傳記Ma Vie裡是令我印象深刻。那時十八歲的夏卡爾,有一天下課回來,他的媽媽拿著鏟子正要把做好的麵包送進火爐,他走到媽媽身邊,語氣慎重的說:「媽媽……我要當畫家!」她好像從來不知道當畫家是怎麼一回事的樣子,「什麼?畫家?你瘋了,你,讓我把麵包拿到火爐,不要再煩我。」兒子再三懇求讓他去市區內一位猶太人畫家私人畫塾學畫。最後她帶著夏卡爾一起去拜訪那間學校,這是她第一次置身在藝術家工作室內,室內放置許多石膏像和學生的習作,也充滿了顏料的味道,她仔細打量每個角落,試著了解畫家在幹什麼,並對幾張圖畫瞧了幾眼,突然回頭對他說:「兒子啊,那麼……你看看,你是絕不可能畫到人家那樣子的,我們回去吧。」最後見到畫家本人,她為難的啟口:「這個,我不知道啦,……他想當畫家,他瘋了,請你看看他的素描,如果他有才能,這才值得來上課,否則...兒子啊,我們回家吧。」畫家機械似地瀏覽他臨摹自雜誌的圖畫,一會兒畫家回答:「有……他有這個傾向。」,「啊!他……」他媽媽感到不解,而他卻感到滿足。對於這個事實,他的父親給他五盧布當二個月的學費,但是卻把錢扔到院子,而他得跑去撿回來。

1910年他自聖彼得堡離開藝術學院,那個時代,猶太人在俄國社會裡是很難生存,他想到他的父親像在地獄似的工作為老闆賺錢,而他在聖彼得堡好幾次因為營養不良而昏倒,完成學業後,理當回家盡一個當兒子的責任,但是他在那時候一心只想去巴黎,幸運的,一位做戲劇佈景的先生給他一百法郎而能成行。能隻身離開俄國自然感到興奮。他回家鄉告知父母這個重大決定時,他父親的反應是:「什麼,離開我?不是你要養我的嗎?我們都知道這回事的。」而他的媽媽掛心著說:「兒子啊,我們是你的父母,要時常寫信給我們,看需要什麼東西。」

當然,在台灣的前輩畫家當中,我也看過不少他們的生平故事,其中郭雪湖的媽媽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郭雪湖從小失去父親,住在大稻埕完全靠他的媽媽做手工藝維生,只是因為從小愛畫圖,自然得到小學美術老師的重視,即使好不容易考上了台北州立工業學校土木科,而令家人歡喜,但是志趣不合唸了一年就決定休學,他的媽媽沒有責備反而讓他待在家裡自修畫畫。他在家裡臨摹畫稿,也外出寫生。

有一天回到家裡,發現牆上那張剛臨摹的全開圖畫不見了,他著急著問了姊姊,她才說是被媽媽拿去給永樂市場附近的「雪溪畫館」的蔡雪溪先生看了。這時他的媽媽踮著纏足的小腳,帶著歡喜的樣子進門,看到兒子就說:「老師說你畫得不錯,特別是用色,還說要收你為徒」於是那一年,他的媽媽帶著兒子和禮金到「雪溪畫館」拜師為徒。四個月後他無法滿足於在那裡的學習,在沒有告知媽媽之下自己決定離開,回家自修,她的媽媽總是尊重兒子的選擇。

在沒有美術學校和罕見職業畫家存在台北的那個年代,身為兒子在畫畫的母親,自然很難想像當畫家的前途在哪裡,尤其是處在被殖民的社會裡。但是看到兒子在努力、進步中展現才能,即使沒錢買材料,她甚至變賣自己的金飾供兒子所需。當郭雪湖二十歲得到第二屆台展特選時,自然地讓她感到欣慰。

她深深瞭解兒子的習畫過程,所以在每次舉辦個展的會場上可以如數家珍、生動有趣的道出每幅作品的創作背景,她的解說吸引觀眾和記者旁聽,不僅展覽的訊息出現在隔日的報紙上,據說也發現記者一起刊出她媽媽的話。有一回,他的家在一次大空襲中著難,妻兒和母親在屋瓦掉落起火燃燒中逃出,而郭雪湖人不在台北。火勢稍退之後,她的媽媽趕緊跑到瓦礫當中拼命地翻找搶救兒子的作品,此時畫家楊三郎剛好經過,看到這一幕,深有感觸。

對於我的媽媽而言,自然地很難跟人家解釋沒有去上班的兒子,像特種行業一樣到底在幹什麼。即使藝術家已經普遍存在這個社會的今天,我也很感動看到很多媽媽不辭辛勞的陪著孩子去學畫、上音樂班,但是當孩子長大有意願就讀藝術學校,或想從事藝術工作時,他們就感到十分憂慮甚至反對,當然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畢竟,畫圖這一途,就像在大海裏找希望,而存在現實環境中的意義似乎仍是抽象的,有時連自己都難以想像一個美好的遠景在哪裡,更何況是對於一般父母的理解,或者是我那不識字的父母。

我在北投工作,媽媽總是會打電話來詢問我的生活狀況,儘管擔心得很,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問:「畫圖有ka進步沒?」而事實上,她是很少看過我的畫到底長什麼樣子,但是我知道那是一種最原始的母子之情,當她知道偶爾有人來欣賞我作品,就像我喜歡偶爾回去吃她煮的飯菜一樣,就此感到滿足。

發表在—推理雜誌 212期—2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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