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的戶口名簿 

 

一些往事 

嬸婆過世的時候,我正在台北上學,聽到家人打電話告知這個消息,心裏感到意外卻不會難過。雖然嬸婆看著我們長大,我們也看著她老去,家人當然希望我能回去參加喪禮,但是我卻不怎麼想為了回去送葬而向學校請假。總之,對於她年邁而自然地死去,想到他的身影從此不會在生活中出現,似乎沒有太多的傷感。 

我記憶初始的地方是在一個三合院,雖然我不在那裡出生,但是入學前那幾歲卻是在那裡度過。三合院是先人用土塊和茅草蓋的屋子,中間是祭拜祖先的公廳,左半邊住著嬸婆和媳婦,以及堂叔和兒子。我們的房間在公廳右邊的隔壁,屋裡有走道互通,出入從公廳的大門,去廚房得經過隔壁的大伯家,而大伯得經過我們的廚房要轉角的二嬸婆房間,雖然各有出入門戶,但是彼此的生活領域並沒有太多隱私。這個三合院的過去在我懂事之前並不知道,然而,跟許多長輩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那幾年,雖然年紀還小,只知道跟同輩的小孩子玩耍,總是分不清楚長輩們的尊稱,可是他們對待小孩子的印象多少會留在我童年的記憶裡。 

住在公廳左邊的那位嬸婆,跨過門欄就是她的房間,可是我很少跨過門欄去他們家玩,不知為何,心裡總是有點怕她,到底是覺得她兇,或是擔心自己頑皮招惹她不高興,以致於使我不喜歡去他們家?像是不敢在他們家門口那一邊的院子裡玩耍逗留,即使看到他們家的果樹長在路邊很誘人,也不敢去碰。我也覺得她有時候很小心眼,常為一些小事爭吵。有一次我們家養的一群鴨子跑到他們的田裏去嬉戲覓食被她發現,她氣急敗壞地拿起一根長竹竿往田裏奔去,一邊吼罵一邊追趕鴨子,臉上憤怒的表情像是想將鴨子趕盡殺絕,媽媽見狀也很為難,只聽到她大聲叫罵著,說若不將鴨子關好,以後別怪她將鴨打死在田裏。 

她的客廳掛著一張中年男人著遺像,沒問過那是誰。印象中經常看到她呆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眼裡有點孤單,有時只是看著孩子們在院子裡玩耍,若她的孫子被欺負,她要是找人理論或是罵人,可是會讓人無處藏躲,只要看到她坐在門口,我們都知道要躲避她的視線。有時,我們在公廳內玩耍,偶爾會聽到她在隔壁的房間裡和媳婦吵架,總之,她的性情有點古怪,讓我不敢親近。後來我到外面讀書回來,偶然遇到她,會懂事地叫她「嬸婆」,這時才看到她臉上年老的笑容,如果我從小懂得尊敬地叫他嬸婆,她也許會對我好一點? 

二嬸婆是另一個讓我不敢接近的長輩,她的房間在我們的斜對面,若要去三審婆家我也不喜歡經過她的房門。二嬸婆臉上少親切的笑容,反而覺得有點惹不起的兇悍,有一次,才幾歲的我跑到院子裏在她曝曬滿地的蕃薯簽裡把玩一番,她在門口看到這個情景,馬上怒視我,並大聲叫罵:「你這夭壽囝仔,是沒爸沒母通教示,按倪在凌遲人!」媽媽在屋內聽到也很生氣地跑出來,一手抓起我,另一隻手隨地撿了一把竹枝狠狠地打在我身上,直到滿腿出現一條一條的瘀青,媽媽似乎不得已要狠狠教訓兒子給二嬸婆看,她看到我被打疼痛哀叫,卻又冷冷地說:「啊!妳嘛麥按倪苦毒囝仔!」媽媽聽了更受氣,氣的把我丟在地上跑回屋裏,我對二嬸婆的印象大概從這裡開始,後來也沒改變多大。 

年老的二叔公一個人睡在大廳神龕後面的小房間裡,我也不了解為何二嬸婆和二叔公各自煮,各自吃飯,雖然住在不同的房間,二叔公和大兒子一家人一起吃飯,二嬸婆煮食跟小兒子一起吃。大概大家整天在外勞動,回來也沒什麼耐心,聽到他們經常說話大小聲,而不敢常去他們的家。 

二叔公年老的時候身體硬朗但扭曲駝背,他那頂漆著青色滾紅邊的竹轎子放在牛棚邊,有一股濃濃的桐油味總是吸引小孩子鑽進轎門玩耍一番,我也看過幾次他和三叔公前後一起抬轎出門的樣子。此外,他始終坐在公廳背靠著大門的石柱低頭在削竹片編竹籃,不然就是坐在戶外的樹蔭下編出一堆堆的竹簍。他還得牽牛去吃草或割草回來給牛吃,有時在小路上遇到他耐心牽著牛吃草,他等著牛晃著尾巴搖著耳朵之間慢慢吃飽,我感覺著他和牛之間才有一種老伴的親密感,直到他過世。 

相較之下,三嬸婆是個和善親切的長輩,出入他們家很自由。每次我被媽媽修理無處可躲時,他們家好像是我的庇護所,只要看到三嬸婆出來掩護我,一定可以幫我解圍。她有好吃的東西一定會分給小孩子吃,爸媽有時不在家,一定會放心地讓我們待在三嬸婆家,跟他們家的孩子一起吃飯睡覺。此外我也常去他們家客廳玩耍,他們有一台收音電唱機,我和小叔常常躺在長板凳上聽個許久的廣播劇或一起作功課,當然假日裡我也樂於幫三叔公到田裏做農事。三嬸婆的廚房外有一大片刺竹叢,我們喜歡在竹叢下玩鬧,舖草蓆乘涼聽大人們坐在那裏聊天,那是我們長大的基地。 

公廳在三合院的正中央,廳內只有兩張供桌,平常是用來祭拜神桌上的祖先牌位和神像,由於每天大家輪流早晚燒香奉茶,所以頭頂上的茅草屋頂被煙薰得像那尊神農像的黑臉一樣。每當過年過節,大家都要準備牲禮和酒菜來公廳祭拜,我們家也要擔兩籃祭品過來拜拜,大人和小孩都來公廳裡,圍繞在鋪滿各家準備豐富的酒菜的拱桌邊,只有在這時候才有一種家族感。 

通常酒過三巡之後,爸爸開始抓起一把香點燃,隨即撥一支給我,「快來,給你的阿公阿嬤燒香!」這時候我才有機會聽到「阿公」和「阿嬤」。媽媽也拿著香對著牌位拜了幾下,接著在嘴裡細聲唸著一串長長的詞,我總是隨意拜幾下,然後會聽到媽媽的禱告:「阿爸,阿母,煮這些物件來給您們吃,恁就要吃ㄚ飽,順續保庇恁的孫仔卡緊大漢復會曉讀冊⋯⋯」看著白色煙霧嬝嬝地上升,充滿了大廳,我似乎感到阿公和阿嬤的存在,只是看不見! 

 

日本時代的戶口名簿 

爸爸上年紀之後才想起他那幾個年幼早夭的兄弟還沒有歸宗,為了實現把他們的名字放進祖先牌位裡,以後可以跟祖先一起祭拜的願望,他於是到戶政事務所申請查看戶籍,沒想到他拿回來一份日治時代的戶口名簿影本。爸爸不識漢字,所以需要我幫忙找,他努力回想並說出很久沒叫過的名字,果然我在這本戶口名簿裡找到相符的名字。 

這本戶口名簿的戶長是爸爸的阿公,也就是我的阿祖,當時的住所在「台北基隆廳三貂堡丹裡庄土名內寮二百三拾三番地」大正九年(一九二零)地址再變更為「台北州基隆郡貢寮庄丹裡字內寮二百三十三番地」當時的辦事員用毛筆寫著秀麗的字跡讓我感到驚訝,原來老家以前的地址是這樣寫的, 

寫在戶口名簿一欄一欄的筆跡裡,第一次看到許多直系血親的名字。當然我也知道了到阿祖的名字,在他生平欄位上的字跡清楚地寫著出生日在明治七年(一八七四),旁邊一欄是他的父母名字,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母,出生在天保年間(一八三四)的宜蘭廳,他們在嘉永六年(一八五三)結婚。此外,每個欄位都詳細記載了家族成員資料,除了註明「種族」,「纏足」和「阿片吸食」還有一些犯罪記錄等等。裡面總共記載著以阿祖為中心上下兩代人的血親關係,看起來像是一本一百多年之間的生死簿,然而上面都有經辦人的日本名字。他們使用的出生年號讓我感到時空混淆,我找西曆來對照一番,由此大概可以推想出一個他們存在的時間脈絡。 

阿祖有三個兒子,我的阿公是家中的長子,他出生在明治三十五年(一九零二),他的名字在戶口名簿上劃一線斜槓表示除籍,上面寫著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歿。爸爸說那是過年期間去幫附近的鄰居鋸樹,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看起來沒什麼傷勢,卻沒想到過幾天就去世,算一算阿公過世那年才四十二歲。 

我也推算出阿嬤四歲就進門來給阿公當童媳婦,聽說當時童養媳的風氣盛行,尤其是要給長子討童養媳的習俗。阿公到了二十歲和他的童養媳結婚,阿嬤那時才十六歲。她第一次生孩子剛好二十歲,以後每隔二年生一胎。她的頭三胎都生女,除了長女,其他兩胎都夭折,直到第四次才生了兒子,然後他們趕緊為長子認養一個童養媳,但沒多久長男卻夭折了。後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女兒,那是我的姑媽,爸爸在隔年也生出了,他的出生欄位上寫著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此後,阿公大概還想再添丁,但出生了幾個都沒存活下來。 

阿公過世之前才看著十八歲的長女出嫁,但是他的二歲小女兒卻在他死後不久也夭折了。戶口名簿裡畫了很多斜槓表示死亡,顯然出生在那個年代的嬰兒夭折現象普遍?出嫁的長女住在牛棚那邊的茅屋裡,生了我的表哥後被毒蛇咬死,如今阿公在戶口名簿上的後代只剩爸爸和姑媽二個人。 

阿公去世那年,爸爸才七歲,阿嬤才三十八歲。過去阿祖一家人都住在三合院裡一起耕田勞動,三個媳婦輪流掌廚煮食,大家一起在大廳吃飯。那時庄頭還有日本兵駐守,每次收割完畢,日本人都將稻穀收走,然後再實施米糧配給,如果私藏稻穀被逮到的話會被打個半死,所以種田人家像佃農除了勞力,普遍沒什麼值錢的家產,即使如此,日子也還過得去。但是阿公去世之後,身為長媳的阿嬤和兩個孩子頓時失去依靠,雖然阿祖還在,大家還是一起吃飯,但是他的二媳婦,也就是我的二嬸婆開始嘮叼心生不滿,認為家裡沒有男人參與生產就有三餐吃這樣很不公平,於是吵著要分家,阿祖也沒辦法做主,最後只好分家,開始各自耕作自己的田地。 

阿公過世時沒錢埋葬,最後找保正伯出面才解決。在那個年代,長媳在家族中沒有男人依靠也失去地位,尤其分家之後,阿嬤即使分得田地也無力耕作,剛開始阿祖會來幫忙,但年邁以後也幫不上忙,於是爸爸在他九歲時就得代父牽牛犁田。 

住在三合院裡的男人每天在外工作,有時遇到空襲,我的曾祖母雖然裹著小腳,但還能幫忙呼喚小孩避難,卻無法讓媳婦妯娌和睦相處。二嬸婆的強勢讓阿嬤的日子過孤苦,光復後,物資少生活更艱苦,她除了下田,還得四處去賣菜或挑魚到更遠的地方賣,爸爸在小小的年紀就跟著三叔公學會種田,十幾歲的年紀就會出海捕漁。後來阿嬤生病躺在床上也無錢看醫生,沒人在她身邊照應時,只有三嬸婆會送飯菜給她添溫暖。阿嬤去世之前曾握著三嬸婆的手說:「妳人真好,我死了後若做鬼也會保庇妳,妳一定有好報!」沒有人知道阿嬤什麼時候死去,那一次爸爸出海好幾天,捕魚回來的時候,看到阿嬤亡故的身體已經硬梆梆。 

我從來沒看過一張家族的相片,長輩連一張畫像也沒有留下,所以更不知我的阿公和阿嬤的長相,也許可以透過姑媽的長相可以想像阿嬤的樣子,可是透過這份戶日治時代的戶口名簿和父母的回憶,讓我對於先人在這個地方共同存在過的種種事情有個想像依據。然而在這麼多寫著生死年代的名字裡推想著有點感傷,若不是這層關係,我大概也不會有這些感觸。的確,由這本日治時代的戶口名簿,引發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他們的過去,畢竟從那個時代活到這個時代,爸爸好像從來都沒說過那些遙遠而有點模糊的記憶。 

媽媽常常在祖先牌位面前祈求保佑我們長大讀好書,而我們也都順利考上高中讀大學,然而去學校唸書識字,卻禁止說方言,而我的母語是方言。以至於在家裡媽媽看不懂我的功課,我識字了卻無法準確地用母語讀信給她聽,在都市生活久了更覺得用台語很落伍。到外地讀書升學只顧自己,即使難得回家,卻常常跟父母說不到幾句話就離家。後來我意識到自己用父母辛苦賺來的錢讀書懂道理,卻不能理解他們,我也讀了不少故事書,卻不知道家裡的故事,更不會問問村裡許多一輩子像牛一般的勞動者和滿臉皺紋的老頭,他們是哪個時代活過來的?這是進入社會工作以後才以起這種強烈的認知矛盾感。 

總之,日本人走了,他們那一代人的歷史沒寫在我們的課本裡,而我們熟悉的國語取代母語,難怪兩代之間彼此有疏離。後來我樂意回去跟父母多聊幾句話,從閒談之中透過原本習慣的語言知道這些故事。 

 

清明節 

清明節前後的天氣總是綿綿細雨,在微雨又有點清冷的早晨,爸爸習慣挑時辰由濱海公路到龍門附近的墓園掃墓。我很小就聽他說:「恁阿公和阿嬤的墓就在那邊!」,以前濱海公路還沒開通前要多繞一片樹林和小路,然後花點時間在一片亂墳雜草裡才能找到他們。幾年前,家裡用標會的方式籌錢請人將阿公和阿嬤合葬的墓重修門面,他們擔心原來那座墳墓的土冢容易在風雨中流失,或掩沒在荒草之中。將舊墳貼滿彩色磁磚以後看起來就變新墳,和旁邊許多華麗的墳墓相比也不會顯得寒酸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跟父母去「培墓」,大概已經到了有力氣跟他們翻山越嶺去掃墓的年紀,我們一路肩上挑著一擔祭品不輕鬆,然後得花時間和力氣才將滿墳的雜草割除乾淨。燒完香燭,看著紙錢燃燒成灰燼隨風飛揚,那時我還不知道是誰的墳墓,只是看著大人們每年辛苦地帶來許多豐盛的菜請墳裡的人吃而感到奇怪。此外,還有祖墳留在遙遠的宜蘭,每年從老家好像尋著祖先遷移路線回宜蘭掃墓,那時交通不便,只有爸爸知道怎麼搭火車去那裡。後來我們將分散四處的祖墳都遷到附近的墓園集中,從此就不用到處去培墓了。 

「培墓」的時候,大人都喜歡把小孩叫過去墓前奏熱鬧,大概是要讓墓裡的人高興看到兒孫滿堂的樣子吧!小時候經過墓園看到許多剛下葬的土墳和剛挖骨好的棄墳害很害怕,更怕踢到滿地的骨瓮,但是每到清明節,凌亂的墓園裡有人去整理才有熱鬧。那時看到正在培墓的人家,我們都很有默氣地站在他們的墓前一起陪墓,儘管陌生,只要等到他們拜完放鞭炮,主人會賞給每個小孩五角或一元銅板,不然也可以賞到一塊紅龜粿或草仔粿。我也不知道哪來的習俗,反正我們都樂於成群到墓仔埔去充當別人家的子孫陪墓,等待主人從口袋裏掏出銅板分給每個小孩。 

一直到現在,媽媽每年都要為清明節忙路一番,她親自做好幾斤紅龜粿和十幾樣小菜當祭品,殺雞宰鴨當牲禮。到了四月初,無論我在哪,隨時會接到她召喚回家的電話。然而,每年來這個地方,只是將祖墳上長滿的雜草連根拔起,清掃乾淨,在土冢上掛紙,然後在墓碑前一一擺好這些祭品,燒香說幾句話來邀請躺在地下的祖先出來吃一頓飽。站在眾多墳墓之間,聽到墓園裡此起彼落的鞭炮聲,望著不遠處的福隆海灣和沙灘,腳底下的溪流緩緩地流入大海,好幾代人都已靜靜地在地下長眠不知多久,他們真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以前老家門前都是田地,田地旁也有許多墳墓,大概以前的人在這裡耕作一輩子,死後就葬在田地旁邊。我們有一塊田地上方曾經有過一座祖墳在那裡,遠遠看起來好像有人坐在那裡張望似地。在農忙的季節裡,大人小孩都在田裡忙成一團,有時心生怠惰,回頭看到那座墳墓在那裏,心裏會感到害怕呢! 

所以住在鄉下,人住在現實中的房子和逝者住的墓地似乎沒什麼距離。有一次,我做一個夢,夢裡的場景是在我家附近的小山丘上。那山丘原本是一片芭藥園和金桔園,有一天被台北人買走後就用怪手和推土機開出一條路,將山坡挖出一片平坦的空地,聽說他們要在那邊蓋房子,後來沒有蓋成任由長草荒廢。在那片挖出黃土的坡路和巨石裸露的空地上,我常常在傍晚時分散步過去。幽靜的山谷間可以聽到許多鳥類的叫聲,美麗的夕陽正在眼前落下,而我家隔壁那隻老黃狗一定會跟在身邊。 

那一次,我像平常那樣散步到山丘上的空地,可是那天在我走的路上看到又有一條新路出現,我好奇順著那條在田埂邊的小路往前走,經過幾棵長滿蓮霧的蓮霧樹,我順手拔了幾顆邊走邊吃。往前經過一座水泥橋,天有點暗,面前有一片映著天光的水田,秧苗剛播種下去,綠綠嫩嫩的橫直在田裏,這風景似乎沒讓我太驚訝。再往前走一點,看到有幾戶住家,房子很老舊,心裡才開始納悶著怎麼有住家在這裡?突然看到有位婦人坐在屋簷的走廊下,手拿著柴刀正在切蕃薯藤葉,我知道那是要煮來給餵豬的。那婦人穿著白底有花紋細點無袖的連身裙,我站在她面前仔細端詳,當她抬頭用手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時,我才看清楚她的臉,那不是媽媽?而且張的是媽媽年輕時的模樣,我高興地叫著,但她沒有反應。 

我失望地繼續往前走,是往山上的路。黃土路上泥濘未舖柏油,經過一片梯田之後有二條叉路,路人說一條直通到山頂,另一條通往一個養老院。我走下邊那條路經過一片相思樹林,就看到一座像古廟的建築,看到有許多人在屋外走動或坐在樹下閒聊。突然那隻老黃狗往前奔跑,搖著尾巴大吼大叫,牠真的看到主人一個人坐在樹下的椅子上。可是儘管老黃狗跑到她身邊又聞又撲又舔,她都沒有任何動靜。我向前看到她的臉,的確是那位獨居在我家隔壁的老太太,我跟打招呼,她也沒反應,似乎沒察覺到我的出現,然後我在一陣大雨聲中醒來。 

過不久,家裡傳來她剛去世的消息,我感到驚訝,也許是我在夢裡感知到隔壁阿婆的離去吧!每次回家看她坐在隔壁門口孤單的身影,就會想起以前她每天傍晚和放學的小女兒經過家門口回家的身影。後來,隔壁那間房子被他們買去,兒女讓阿婆獨居在這裡,即使終老,當鄰居互相照應了好幾年,難怪聽媽媽告知的語氣顯得很不捨。 

每次我們都將墳墓整理乾淨,在四周用石頭壓放著長條的墓紙,將祭品和小酒杯擺好,然後點亮小蠟蠋上香,現在並沒有孩子跟來湊熱鬧,掃墓的儀式愈來愈簡單,酒過三巡之後,媽媽依然拿香向墓碑彎身點頭拜著,嘴裡依然默念著一串長長的祈禱詞,然後手上拿好一對紅色半月形的擲杯筊往地上一扔,「是允杯!」。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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