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牆、失去的村落和淵仔伯的新厝

 

天亮就能見到南部的陽光,在寒雨的夜裏和S走出東區的一家PUB,似乎送別般的說完這句話分頭而去。凌晨三點半到達高雄火車站,來早了,讓我無法見到南部清晨的陽光,從漆黑之中來到這裏,有點清晨的微冷,我不是在溼雨的夜裏離開台北的嗎!「下車就能見到南部的陽光!」,和S在酒吧裏喝了幾杯酒後帶著幾分的醉意和期待跳上自強號的特快車,在過年的深夜,售票員給我這班夜車唯一剩下的座票,在黑夜中見不到窗外的情景,我也無法熟眠,只聽到車輪在軌道上快速而平穩地往前奔跑,離開台北到一個印象中遙遠的城市,竟然不到四個鐘頭就到南端了,我來早了一點,還沒見到曙光。

似乎還未熟眠的都市,速食店裏仍有許多人影在透明的玻璃牆邊坐著。繞過幾條街除了車站外難找到可歇腳的地方,我也走進那家店裏買了一杯熱咖啡端上樓去,看看從玻璃窗外看到的那些人影,原來在佔滿著座位上他們矇起頭來趴在桌上睡的很熟,沒有閒談,有的靜靜的望著窗外,也許他們跟我一樣,來早了,叫杯熱食找個座位只是來此等待天明然後到另個地方去吧!我仍不清楚天亮之後要到那兒,這個島,不到四個鐘頭就能由北到南,我怎麼買了這麼快的車票提早到這裏呢?我要去那兒呢?讓昇起的陽光告訴我的方向吧!

頭班的普通車在微曦之中載我更南下,到枋寮那個陌生的小鎮,在離開家門的車上,就有個去最南端的地方的念頭,到恆春那個印象古老的小城,沒有原因,只想遠離我每天來回的生活軌道。

* * *

南島的陽光終於在開闊的平原上昇起,穿過檳榔樹林穿過果園,越過田野,也從車窗照在我的身上,我的臉,是溫暖的,愈接近枋寮,車廂內的旅客愈少只剩一個查票員坐在旁座,我來到枋寮也許是今天的第一個旅客吧!穿過那條頹傾的老街,走到海堤上,南海灣的潮水緩緩地湧進撥出,靜靜的,只有我一個人提著背包出現在早晨寧靜的海港邊,出現在那群正忙著接泊的漁婦之間,只有一個外地來的人站在防波堤上垂釣的老人身邊,眼光順著那根釣絲沈到海水中,在那波濤拍擊的岩石下似乎沒有那老人有耐心地等著魚兒來吃早餐,他不知我來到他的身邊,也不知我的離去,聞著我熟悉的海水的鹹味。

本來想留在恆春過夜的,那是離開家在車上的幻想,但是我已在恆春的街上行走了一個早上,嘈雜擁擠的街上我尋找著舊時的面貌,繞過那四座荒涼的舊城門,陽光已經快讓我流出汗水,坐在東門的城樓上,他們正在修築城牆,那道傾頹的城牆依在,看著對面的山頭,也許昔日的敵人並不兇猛吧?這城牆並不高呀?他們正在修復舊時的城牆的外觀,但是也堵不住那條穿過城牆內川流不息的公路,我沿著城牆走到盡頭是埋沒在一堆荒草之中,是一堆墳場。來時問起一群國中生,難怪他們笑謔地異口同聲地說:「哦?東門客棧呀?直走拐彎就到了呀?嘻!嘻!嘻!」。這個城內彷彿都是市集,許多的人從那條公路穿過城門到另一頭去,走了許久的路,找不到一處可以安靜地停下來休息的地方,竟也跑上東門城樓上坐下來抽根煙,看著一批批的旅客經過,我也跟著他們的腳步,搭著公車穿過城牆而離去。恆春的傳奇我沒找著,只是那道荒落而欲被修復的古城牆或者在南門附近一處小公園內似乎被人冷落了的滿刻著日本人名姓的石碑上?恆春的民謠是那些商販的喊賣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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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好幾個鐘頭的路在台南市的街道上,台南市人真是比高雄市人多了一點浪漫,從商店裏舶來品服飾小櫥窗、茶藝館、咖啡店和鄉土的小吃館,小小的空間和街道一樣不誇張,在這新舊建築雜陳的城市,可以感受到一點歷史的痕跡,三次經過高雄市就是找不到久留下來的藉口,夜裏來到這城市,我可以在街上漫步好幾個鐘頭,這都市的深夜仍然很有動力的喘息著,夜來被一陣的隔壁敲門聲弄醒,我站在旅館的窗口看著夜景,車聲又一陣一陣地呼嘯過去。

台南人沒把運河整好如同高雄人沒把愛河治好一樣,在安平古堡內的陳列館裏看到古地圖上運河上的帆影,我想像著那條河流吞吐的氣息,如今只是靜靜地從發黑的河面映著天光,如同一條剪斷乾枯的都〝臍〞。

歷史的因素,自然的因素和人為的因素會讓歷史的遺蹟毫不留情的毀壞淹沒,在這古堡裏,我看到了荷蘭人的決心,在赤崁樓前看清朝的皇恩,在市政府大廳前看到日本帝國的駐足,在新舊建築雜陳的道上看到國民黨政府的大舉〝開發〞,荷蘭人、滿人、日本人都在這城市裏留下遺跡。在那面高聳的斷垣殘牆之前我感覺著比那座被日本人更改修復的古堡更來的悲壯,我撫摸著那凹凸不平的磚塊和用蛤片.糖.混合土築起的城牆,一種熟悉的感覺讓我想起遠在馬祖東莒島上的燈塔,在那座荷蘭人建造的燈塔,戍守的記憶,我們不是受上級命令敲下那座被當成連部辦公室的塔舍的一磚一瓦嗎?我們每天拿著圓鍬、鐵鎚像一群啄木鳥在樹上不停地敲下那磚牆上的斑白的混凝土和石灰,那些和這塊殘牆上一模一樣地紅磚被丟棄地代之以鋼筋、混凝土和白色的油漆,那座百年的老燈塔房舍就是這樣地被現代化,一勞永逸地醫好房舍漏水的毛病,我多麼不願地怠工,但是那座古老的紅磚牆仍是永遠地被填白了。我帶著相機在那殘牆下徘徊試圖想像昔日宏偉,但卻沒有按下快門,我想在自然,歷史和人為的破壞傾頹後,它是最後留下來的,下次再來的時候,相信我還能見到它,恆春人不是再去修補被拆毀的舊城牆嗎?

現實的情景總是和感覺套不準,生平第一次走進這古都的街道上,我像個溯著歷史的源流者,在大中國歷史的脈絡裏,我只能從地上留下的痕跡改變而去想像她的身份面貌,從孔廟走出來,經過南門路,無意中走進南門城樓,城門已經變成一座很舒服的公園。又走了半個下午,看到一家小咖啡館,在外頭看不清楚裏面的情形,我好奇地走進那咖啡館裏,店小妹客氣地招呼我點了一杯咖啡,桌旁有電話,彷彿可以和外面通話,在這小咖啡館裏,安靜似乎可以久久地坐下來,從玻璃窗看到對街是日式的房舍和圍牆,芭蕉葉伸展著,街上的人不匆不忙地來往著,我也放慢節奏地享受這午后三點鐘的悠閒,抽著煙,寫點札記,吧檯那幾個年輕人逗著小妹嘻笑裏彷彿是年輕人的小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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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重逢,人生幾回有?為什麼在擁擠著上千人的火車站,阿咪會從我的面前經過,七年不見的專校同學,竟會在此時此地穿過我的面前,如果不是一場狂風雨讓我不想留在嘉義過夜,也不會發生這麼巧合,是那麼地驚喜,她和阿良同時出現,離開專校的最後一瞥是我考完美術系的術科,心情輕鬆地搭著251公車回木柵,在羅斯福路上看到他們倆在路邊等車吧!令我意外地發現他們也在一起!同班三年從未看到他們在一起,今夜在月台上的重逢仍是看著他們倆一同地走過來。她熟悉著提起昔日的同學的著落、結婚、立業,我竟是如此丟掉他們一樣不知去向,我笑謔著自己的〝消遙法外〞,人生的路也許是狹窄的在這島上,偶而也在街角碰到昔日的同學,去年他們在街角碰面,後來找來幾個同窗相聚,各行各業裏生存立業在久未謀面的相談之下,我只是個不像樣的學美術的學生,不知如何扯進他們活生生的現實工作生活經驗裏,學校學到的那一套早已不見蹤影就如同我把它釋出一樣,阿咪遞給我一張工作的名片,她仍在圖書館工作至今,火車就快來了,急促地交談下,我仔細地看著阿咪一眼,昔日同窗之誼的溫暖還在吧?他們從古都來要回台北去,而我手中拿著到彰化的快車票,火車來了,再也不能多說幾句,在風雨吹打的月台上人潮嘈雜,我趕快跳上火車,我得提早一班火車離去,他們仍待在月台上等待反方向的火車到來,人生的月台,總是有無數次的迎來送去!只是重逢,只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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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時候變得挑剔起來了呢?我只是想在彰化的夜市裏找個小吃店吃一頓晚餐,走了一個鐘頭,看到大街上都是和台北沒有兩樣的速食店,只有速食店有開,也許是過年吧小吃店還沒張羅呢!我又何必勞累地尋找鄉土的小吃店呢?這幾天來我已經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飯,以前不是到處可以吃睡的嗎?我又怎麼到處品頭論足起城市的浮象呢?我只好走進一家速食店,叫了一碗牛肉飯,那和台北的店裏沒有兩樣的湯和飯菜。速食店已經充斥著市區就如同嘉義市站前那些巨大的商業廣告看板遮蓋了市容一樣,隱隱約約的在心頭彷彿那裏不對勁,也許我不應該如此地挑剔,這是最現代的面貌呀!

在現代化之中是那些小孩子的童年,媽媽帶著幾個孩子走進這家店裏來。走在鹿港的小鎮上依然是如此的鮮明感覺,現代的進步為何顯現不出昔日鹿港幾百年前的繁華和古意呢?我又何必懷念過去,房子是家的面貌,家的面貌是群體生活的性格,這塊土地的性格竟是如此的多變,強烈的性格將祖先的面貌改造得難以辨識,也許是失去才會憶舊,當人駐足回首之時有一種在這地上可以看到歷史的淵源,那會是一種貼切地斷續行走著。

在鹿港的小鎮漫步了一個早上,找到一家聞名的雕刻店舖,那是他們自己打造的雕刻刀,那些雕刻刀讓這條街產生了這麼多的佛具,那兩兄弟很熱情地招呼著我並且打量著我是從那來的,他們還是學生,我將我的遊歷告訴他們,令那倆兄弟羡慕並且埋怨自己在寒假不能出遊,他媽媽要他們留在店裏,過年還有許多親朋好友要來拜年,親朋相聚更不能遠遊。此時,我倒羡慕著他們家庭的傳統禮俗,在這古鎮裏仍洋溢著一種人情味,在這年輕人的身上是早已在我身上喪失的一種人情,今天,姐姐不是要回娘家,妹妹不是要帶著侄兒回娘家,舅舅從外國回來不也是在今天要到家裏來玩嗎?而此時我卻一個人不在乎地遊玩至此。媽媽一直歎著:「真不像過年,真不像過年?」,我也在清冷之中離開家門,昔日熱鬧的小村落早已被政府土地征收蓋核電廠而散落四處,來時路也已經消失不見,我心中那童年的小村落和故事已經不存在,一種飄泊的性格讓我出走,雖然在這聚少離多的家裏需要在此時相聚相陪,但是我也仍是走遠了路彷彿在尋那心中遺失的村落。

在埔里盆地的公路上奔馳,我不是看到那些山光美景,而是看到了那些資本家的臉色;他們有辦法和魄力從幾百公里外一路插著旗幡和看板去告訴人我在這美景之前開發了一座新樂園和輝煌的建築物,第一次走進埔里就見到這難悅的臉色,我怎麼發起牢騷來呢?十幾年前有個知名的畫家讚美這秀麗的山水,為埔里留下不朽的面貌,我想著這套不準的感覺,畫家是真實的,只是一切變化的太快,這一代的人正快速地建築自己的面貌呀!

本土、鄉土、本土意識高漲的不得了,在畫家的調色板裏,在文字意象裏,在建築形象裏,總是抵不過權勢的塗改。正是那媽媽手上的孩子的童年,幾十年後,那些孩子還能見到他們的童年嗎?還能見到他們父母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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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仔伯的雕刻公園落成,他老人家依然好客地招待朋友來熱鬧。達利先生帶著版畫來,淵仔伯用台語無法和講西班牙文的達利先生溝通,但是他仍待之上賓,將他的版畫掛在顯耀的牆壁上,淵仔伯似乎看懂達利先生的肢體語言,學著試作滴彩般的不定形的畫,他們很高興地比手畫腳地聊天,那二個老頭子似乎不會無話可說地在一起。

朱銘也帶著他的十二生肖和兩個撿垃圾的人來慶賀淵仔伯的雕刻公園落成,他叫那兩個撿垃圾的人站在公園的入口處,披著黑黃相間的上衣拿著垃圾筒叫人不要亂丟垃圾。那十二隻動物一來到公園裏看到淵仔伯眾多的牲畜,個個長相滑稽怪異,在那筆直光禿的桐林裏,淵仔伯的猴子已經在樹林間翻來騰去好不快樂,牠們向朱銘的猴子招呼,一起到樹上享受消遙,那隻猴子看到筆直的桐樹再怎爬也爬不上去,牠只能在地面上昂著脖子望著樹上猴群移來爬去的。淵仔伯的牛牠靜靜地躺在草皮上嘴巴不停地反芻著。朱銘的牛也走過來看看牠的同類,看到長相遲鈍的躺在那裏,牠鼻孔裏不斷地噴氣,牠想用那犄角去挑逗淵仔伯的牛,二隻牛相鬥了幾下,結果那隻滿身像土塊一樣的犄角的牛一點力氣也沒有。

淵仔伯的豬看到有朋自遠方來十分高興,想必長途跋涉一定餓壞了,於是牠拿出豐盛的午餐共食,那是一鍋餿水和〝豬菜〞,朱銘的那條豬卻掩鼻的退了幾步,其他的動物都不知到何處玩去了。朱銘和淵仔伯在屋裏泡茶聊天好不開心,淵仔伯看到朱先生送來十二生肖來到公園和他的動物一起生活很高興,但是屋外動物們之間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麼糗事在天色將晚之際,朱先生留下那些動物拜別淵仔伯離去,那些動物不知怎麼搞的卻一隻隻有點畏縮地呆立排站在那裏。看著淵仔伯的動物們興高采烈地在樹林、在草叢裏、在天空中自在的遊玩著。

淵仔伯也在門口設個售票亭,反正想來拜訪他的人都得付出一點代價才行,當年他還默默無聞的在鄉間畫畫雕刻之時,聽說不是有一些畫被外來的訪客偷走嗎?這回他不得不圍起鐵絲網築起牆來保護他下半輩子比拿鋤頭耕耘更吃力的石雕;當年他不是到南鯤鯓去拜訪素人畫家洪通求教繪畫之事,被洪通拒之於門外不理跑回埔里的老家自己畫畫的嗎?這回他乾脆也建個美術館,將他的畫作和雕刻像擺著農具一樣地放著讓大家接近參觀。洪通能畫,我淵仔伯也能畫呀?他還自我調侃著在門楣上寫著:「無黨無派,自己思想,有刻有畫大家欣賞。」

朱先生沒有在淵仔伯的那群裸露著性器官的男人、女人面前比劃〝功夫〞,公園裏也來了兩隻巨大的北極熊,淵仔伯怕嚇壞了小孩,於是拿起墨汁將眼睛塗個黑圈圈、手掌、腳掌再塗黑就成了可愛的貓熊了,這回惹來了許多小孩子來遊樂和喜愛。

我找不到淵仔伯以前住的老房子,只看到幾處斷垣殘牆的土房子、破瓦磚,他們告訴我淵仔伯已經有新厝,我也尋著路標走進公園來找他,淵仔伯在公園門口貼著一張照片,告示著他已經拿著鋤頭,穿著雨鞋到田裏去了,園中卻立著淵仔伯他笑嘻嘻地坐在石頭上雕刻的銅像。

周末的夜晚過完年的人潮在台中的火車站擠回台北,開始新的一年,火車又快速地往前奔跑、奔跑,我坐在窗邊注視著快速移動的黑夜大地,終於看到在黑暗中的淡水河上映著一排黃色街燈,台北到了。


1992-2-13北投
1995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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