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彩草圖 35*27cm 2008

老作家的教誨          

說來有點慚愧,由於我從高中畢業那年開始,在考美術系這個關卡上耽擱了好幾年,以致於唸到大學畢業時,年紀已經不小了。雖然很晚開竅,不過,在美術系唸完之前,已經開始領略到創作的喜悅感,更重要是我的工作習慣都是在那時候就養成了。所以,當我結業離開學校,過完那個暑假就搬下山來工作,開始自己的獨立生活,心裡一點也不想再進學校。

 

我記得大四要上一門「藝術鑑賞」課,我的老師是一位有名望的書畫學者,當然,在課堂上,免不了要關起燈來,透過一張又一張的幻燈片,聽他講解無數中外名家作品的美妙之處,那些都是大家熟知的藝術品,偶而,其中也會夾雜他自己和他兒子的畫,有時,我們上課散漫,他也會怒言幾句。然而,那時唸到四年級,我心裡焦慮著,到這個年紀了到底還有多少機會,若要當畫家?而且,我仍無法透過主修的油畫進入創作的狀態,更何況,有很多畫家不是到我「28」那個年齡就已經有生平的代表作了嗎?想到我父母用勞力賺錢供我學費,只是讓我來美術系將石膏像畫好,或跟著老師將靜物或風景畫的漂亮,除了人體模特兒之外,就不會畫其他的思想?

 

有一次,老師將他自己的作品幻燈片投影在牆上,似乎很滿意地向大家講解有點抽象著色的水墨畫,「大家仔細看呀!…我這一處筆墨的想法是從塞尚來的,…那一些線條是從米羅來的……。」我知道老師想要融合東西方藝術,藉以突破傳統的苦心,可是不知為何,突然我心裏感到沮喪無比,我大概在想;我若在他那個兩鬢漸白的年紀,還像在做學問要引經據典似地畫畫,真不敢想像那種存在的意義。若要再聽這些藝術知識當作前進的燃料,那麼,我真想趕緊逃出教室!

 

當初,從大二開始的分組,我選擇進西畫組的原因,除了腦袋已經裝了不少西洋文藝知識之外,至少上課時可以塗塗抹抹,練習眼睛和雙手一起合作,況且,在油畫教室裡,畫具像的老師和畫抽象表現的學生為各自的立場爭辯的場面,在畢業評審時總是會發生。相對於國畫組教室內的上課型態;我很難理解那種上課都要圍在老師身邊看他畫畫的樂趣,除了認真觀看並馴服在老師的筆墨功夫之外,下課時還得記得拿老師的畫稿回家做臨摹功課。

 

拿毛筆在宣紙上臨摹古畫,我並不陌生,我的國中美術老師對我很好,老是因會臨摹書本裡的山水畫而讓我在校內得到畫圖比賽的獎狀。我永遠感激她的美意,她甚至將自己畫的山水畫塡上我的名字,不止一次去報名參加縣市比賽,得獎之後我才知道這件事,因而自以為擁有特殊才能。可是,若回頭看,其實是在那幾年處在考美術系挫敗的無比難過沮喪當中,慢慢地長岀一種能表達自己的存在觀感的能力,而將只會臨摹人家的我,以及老師為我增添的那些不屬於我的真實,留在遠遠的過去。

 

我學生時代的讀物,當然,課本和參考書都丟了之後,其餘的都送回老家,放在我房間裡的一個變形的書架上。每次回去,我喜歡在睡覺前拿幾本來翻翻,才不久前,我無意中翻閱那本志文岀版的«莫泊桑傳»,我知道那是不得已去木柵溝子口唸圖書館時看的課外書,雖然那三年一事無成,不過,我卻讀了很多翻譯小說。在那之前,只知道長久以來學校裡的作文課總是寫些讓我傷腦筋的論說,一點也不知道那些課外的故事是怎麼一回事。是透過像自我解救似地閱讀,才讓我的精神感覺好過一點。

 

那時,我讀完好幾本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集之後,很好奇他的一生再去買來看的。在這本傳記小說裡,從頭到尾,我發現只有幾頁有我當時在旁畫線的字句,我記得那時感受強烈,還特意抄在札記本裡。那是一段關於寫作的話,現在看來還是覺得生動而有意味呢!

 

有一次福樓拜看到正在起步寫作中的莫泊桑在讀拉馬丁的詩,並影響作品時,他這樣教誨年輕莫泊桑:「如果想在一頁紙上表現你的個性,最重要的是發現方法,不能找出樣本或模仿別人,對任何人都不能佩服,如何?了解嗎?你有兩隻眼睛,利用它吧!也有舌頭,別想借用別人的舌頭。把你腦中的拉馬丁和其他詩人趕走吧!聽著,我要看基·德·莫泊桑的詩時,是要聽莫泊桑的聲音,而不是喚醒拉馬丁亡魂的腹語術師的聲音。……。」莫泊桑心裡不服輸地努力寫文章再請教福樓拜,若覺得不妥當,會對他叫道:「撕破吧!你在詩中所用的象徵,從巴比倫時代就有人使用,你還不能忘掉別人寫過的東西嗎?你沒有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嗎?」若他受不了福樓拜的嚴厲批評,老作家會這樣安慰他:「…你已經開始了藝術中最困難的部門了,已經出發了,且在前進,要忍耐……願意和我一起學習嗎?」

 

記下這段對話時,除了更加觸摸到自己內在空洞的痛楚外,實在還不知道我的腦袋還有甚麼功能,更沒有意識到寫東西這件事,這樣只是使我想起我的「文學概論」老師。那是剛入專校第一年的選修課,我還一直記得每到學期考試,我的老師總是提醒著:「要用自己的話回答問題。」然而,我除了習慣熟記上課的筆記,努力理解老師說過的文學藝術的抽象概念,「用自己的話作答」,著實讓還不懂抽象想法的我很恐慌,這種方式,似乎讓我處在相對於「國文」考試的另一個極端困惑裡。不過,去想像那種模糊方向的輪廓,只是因老師無意中的提醒,我好像才有機會去了解自己腦袋的結構和功能的使用說明書。那時,我所能做的就是開始閱讀,並且感覺到一種填補的快樂,事實上,我知道自己缺乏讀書做學問的能耐,但確信開始這種填補工程的快樂,至少能讓我產生對實際生活有所感應的直覺能力。

 

許多過程,有時看起來像在彈珠台上打鋼珠,彈珠被丟進不同角落,然後開始四處彈跳碰釘子,最後常常掉進失望之洞裡去。然而,我們總是會修正力道再試試手氣,也許不是每次都那麼稱心如意,有時也會在重重的障礙裡碰到一個意外的轉折點,然後驚喜地看著鋼珠著落在幸運之洞裡。 

 ... ... ...

註:

莫泊桑() Guy de Maupassant 1850~1893

福樓拜() Gustave Flaubert 1821~1880

拉馬丁() Alphonse de Lamartine 1790~1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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