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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之書

 

不久前,我的同學因為展覽而要編印自己的書,他寫信問我,能否提供當學生那幾年一起住在「巫雲山莊」的生活照。然而,我在照片資料夾裡努力翻找時,心裡感到有點遺憾,我想起那時候已經買了一台單眼相機,但為何沒有常常裝底片拍照呢?以至於現在沒得挑了,更何況,他就住我隔壁。 

我勉強寄了幾張我們住在紅瓦老厝的院子裡拍的照片,那是在畢業後快搬離前用黑白底片留影。其中有一張是彩色照片,那是畢業幾年後,我偶而還會上山探望巫雲時拍的。那時他和太太剛結婚,搬回原來那個房間繼續讀書創作,他正好在院子裡看顧剛會走路的小孩,視線還不能離身的樣子。 

即使是同窗,我們也好久沒見面了。上次碰面,我記得是他從巫雲來北投工作室找我,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是在秋天一個有陽光的下午,我剛從巴黎遊歷兩個月回來不久。  我們聊了一些創作,同學當中,沒有幾個可以談這種事了,「你知道的,我努力在畫畫,但是每次看到屋內的圖畫愈堆愈多,畫賣不出去,也沒人上山來找我展覽,一直付出,卻無法前進,很鬰卒啦!……。」聽著這些話,我沒有說什麼,心裡當然了解這種滋味。後來,他問我關於去巴黎讀美術學院的狀況,他打算隻身到巴黎畫畫,那不顧一切的堅定樣子, 似乎想立刻扭轉他的處境。 

雖然我沒有碰過出國留學的事,但那時身邊有不少朋友出國留學,很早就開始聽到他們計畫去巴黎、紐約學藝術,或是去當藝術家的夢想,無論如何,這種浪漫的事,都吸引人嚮往關注。雖然我後來也去了幾次巴黎,不過,以我短暫待過的經驗,還有自己在台北畫畫的經歷,是不足以安慰或鼓舞他,但是關於要進美術學校的事,至少我知道有入學年齡的限制。所以我直覺地告訴他:「出國去見識,是一件好事,但以你的年紀要考進巴黎美院應該是沒機會了啦!……,至於從頭學法文、考學校,不知道要花多久時間,更何況,長時間和妻兒分離,也不是辦法!」後來,我覺得這樣的主觀說法讓人掃興,也許令他失望,但我也想不出其他有用的說法了。我不知道後來他怎麼去重新思量自己的未來,總之,對於一個剛出道的畫家,我知道面臨這種工作上的困境,可能是外在的機運,也可能是自身的問題。 

從十幾年前開始,就聽到大家都在說不景氣,一直到現在,這個聲音也從未在我耳邊稍減過,這的確讓幹我們這途的,也顧不了將來那麼多,即使從那時候,在藝術這個行業工作的人,似乎聽到淡出多於出投入者,雖然不再那麼熱鬧,但是機會並沒有相對增加呀!大家也知道出國留學回來或許可以改變自身的處境,只是,都把希望寄託在遙遠的地方,也要弄清楚自己的方向呀!後來我聽同學說他有一趟巴黎之旅,回來後,去南部考藝術研究所繼續畫畫,我也看到他的展覽消息漸漸多了起來。 

我翻閱學生時代的舊照片時,看到以前在工作室牆壁上的亂塗亂寫,使我想起曾經來我們班上課的一位年輕的金髮外國女生,我們都叫她克勞蒂,一位來自德國的旁聽生。她在大二上學期時,常來我們的教室跟大家擠在一起上素描課,我會記得她漂亮且安靜的模樣,是因為資料夾裡有幾張素描圖檔,她在畫裡裹著頭巾,穿著寬鬆低肩的毛線衣和長裙的坐著,是那一次在素描課輪到她當模特兒的模樣。雖然我的英文簡陋不足以跟她多說幾句話,不過,我的同學跟她較熟的樣子,那學期結束後就不知道她的下落,後來才聽說她回德國了。 

再次看到克勞蒂,是在升大四的那個暑假。那一天下午,院子裡的陽光已經走開了,我卻很意外地看見克勞蒂走進巫雲,她正要去敲隔壁的房門找我的同學。那天傍晚,她一直在隔壁的房間裡等待我的同學,以為他就快會回來了,其實巫雲已經沒人可以等了,她大概不知道房門沒鎖並非暫時外出,通常大家要過完暑假才會回來。天色暗了,有點雨絲,院子只有一盞燈泡亮著,她仍在等待。後來,她趁天黑之前去路邊採了幾株野花和枝葉回來,綁成一束鮮花插在他的房間才離開。 

那個暑假的巫雲正在施工,老房子裡的每個房間都要鋪上新地磚,一切看起來像是亂糟糟的工地,而大部分時間裡,只剩我一個人待在巫雲。克勞蒂臨走之前才進來我的工作室,她來的時候,屋內是滿地的木削和刺鼻的樟木味道,我正在房裡雕刻,在木頭裡挖出兩人面對面站立的對稱結構的雕刻。她看起來只是想跟我打招呼要離開的樣子,不過屋內放置四處的雕刻和牆壁上的塗鴉令她好奇,於是跟我聊幾句才離開。

 她在這段消失不見的一年多裡,原來是回德國進藝術學院就讀了。我關掉卡帶錄音機裡那捲有點吵的「Nick Cave & The Bad Seeds」,她聽到這個搖滾音樂熟悉地點頭,她知道這樂團在溫德斯拍的那部電影〈慾望之翼〉受重用,由此開始說了幾句話,並聊起幾個我也認識的德國現代藝術家。 

當然,Joseph Beuys的名字在那時候像神一樣,可是關於他的藝術我了解不多。後來,我提到Anselm Kiefer的名字時,她的臉上立即浮現一種驚訝的表情,似乎納悶著,在這裡還有人熱衷他們的現代藝術?由於這個意外,她告訴我一件她也喜歡Anselm Kiefer的故事,我也很意外Anselm Kiefer是她的老師的好朋友。她說:「有一天上課時,我的老師帶來一大本黑漆漆的書,很小心地放在教室的地板上,他一頁一頁小心地翻著時,所有同學都專心注視著,一點聲音也沒有。翻開的每一張畫面,都像是炭火燒烤過的,但是,我們都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看完了,我的老師才開口說:「這是我的好朋友Anselm Kiefer送給我的禮物!……。」 

我看到畫冊裡的Anselm Kiefer時,已經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藝術家了,可是她的老師說,Anselm Kiefer早期和他的太太住在鄉下時,畫賣不出去,生活陷入經濟拮据的困頓狀態,一方面對藝術產生懷疑之際,寫了一封似乎很絕望的信給她的老師。「今天,我做了一件事,我把我的畫全部都燒了,釘成冊送給你,我不知道未來該做什麼……。」她的老師收到這份禮物很激動,也寫了一封信告訴他的朋友。「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忙你,但是你送給我那本燒焦的畫冊,已經讓我很感動,你已經創作岀一件傑作……。」從朋友的眼光裡,Anselm Kiefer開始創作出一系列大家都熟知的「Books」。 

克勞蒂的人影從巫雲漆黑的院子裡消失,也從我的記憶裡消失不見。或許,是她在隔壁房裡等不到我同學,我才有機會聽到這個遙遠而沒有直接關係的故事,那時在心裡激起許多美感,而且產生一種莫名的激動。然而,我想起那個不可思議的暑假,聽到那故事時,我自己正經歷在一種學習挫敗的沮喪裡,直到意外地從木頭裡找到一點創作的頭緒,才讓我感到好過一點。在那之前,我也已經丟棄了割破的油畫習作,除了奇蹟之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反正在我老師的眼裡,我想當畫家似乎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有好好買一本Anselm Kiefer的畫冊。其實我同學來找我之前的那個夏天,我才第一次從巴黎搭火車去德國,有機會見識到那些藝術家作品的份量,他們的作品該掛在哪個城市的現代美術館裡,看起來好像都分配好似地。當然。當我看到Anselm Kiefer的真實作品時,好像去印證當時在巫雲聽那故事時的感受?那時我也不在乎那個故事在我腦袋轉譯之間是否真實。 

那個夏天,我也一個人去了威尼斯,去看那年的威尼斯雙年展為他辦的特展,那系列的檔案書就陳置在古老的建築物裡,經過樓梯間,視線都被他那幅巨大像一座金字塔的油畫佔據,那是再一次體驗全新的視覺感受。看著那些作品有燒烤質感,除了想起克勞蒂說的那個故事,其實,並不確定真正的意義,不過,我從看過的紀錄片印象,去想像他們岀生在國家剛戰敗的絕望裡,許多城市,看起來就像厚厚一本燒焦的書。 

希望和絕望同時存在的關係,就像一張來回車票。想起以前我所歷經過的學習困境和不同情狀的絕望,一直到現在,生活因而繼續前進著,這張車票仍握在手中,而這些遭遇的故事,有時美感,有時悲傷,有時像出現在漆黑途中裡的一點亮光。 

找了半天,並沒有太多過去的留影可以提供給我的同學,即使我們在各自的生活脈絡裡沒有太多的訊息來往,也並非一切顯示空白。然而,記憶有時就像一捲拍完而忘了沖洗的底片,當我在翻找照片資料時,這些回憶就像將底片置入沖片罐裡,並開始搖呀!晃呀!看到了當初的顯影,並用這些片段補充寄給我的同學。

 

2008-12-16 關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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