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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ercolor on paper 36*26cm 2010

 

月桃

 

紅色的塑膠繩尚未普遍之前,草繩在日常生活用處很大,而月桃也有編織和結繩的用處呢!所以看到一串串的月桃花開,就會想到一串串的「綑綁」。這種生長很普遍的野生植物,在鄉下,我們都一直都叫做「géh-thô」,這個音唸出來,大概比較符合跟月桃有關的勞動記憶吧!
 
有一年,我爸當爐主,那是七月半過後在大廟裡擲筊的結果,幾十年來才頭一次,對我們家而言像喜事一般,廟方送來一盞糊油紙的爐主燈,高掛在我家門口足足一年,我記得那是剛讀國中的事。隔年的七月半,輪到我們的村子要為大廟的中元普渡殺豬,每戶人家都得宰一條豬送去祭拜。爐主獻祭的「豬公」要放在神壇前的顯目位置,也不能失面子。為了這一天,媽媽沒有打算跟人家買現成的豬來宰,她要親自養一條當豬公。
 
爸爸當爐主以後,在老家屋旁的土坡挖了一塊地基,用磚塊加蓋了一間矮屋當豬舍。有一天放學回來,我發現豬舍裡有不尋常的動靜,意外看到兩隻小黑豬跑來跑去,長相可愛還怕生的樣子。媽媽即使沒有養豬經驗,還是能夠將兩隻小豬照顧的很好,她開始用廚房的大灶煮飼料,餵豬的食物中年佔去其中一個大鍋鼎呢!小豬偶而也會生病,有時病重一點,吃不下東西的樣子令人憂心,還得請獸醫來打針給藥。那一年,我感覺媽媽養豬這件事頗不輕鬆呢!儘管如此,我們還是看到小豬慢慢長大,身體愈來愈壯碩。
 
稻田收割後的暑假裡,我們開始去砍月桃回來,先將葉鞘長長一片一片地剝開,曝曬幾天,再槌打變細軟些,這樣可以編織成粗粗細細的繩索,到處披掛曬乾後,才放進朱紅色染料裡,彷彿儀式般地,變成一條一條紅色的月桃繩。
 
看到木頭做的豬公架放在屋簷下,就會想到豬舍裡那兩隻豬的命運,那是牠們的棲身處。七月半那天下午,太陽不那麼熱以後,村落四處開始有點騷動的氣氛。在某個時刻裡,左鄰右舍的大人都現身豬舍,驚慌的豬無處躲避,身手俐落的人迅速地擒住後腿,那頭公豬再怎麼哀叫掙扎都沒用,最後只能任人擺佈,四隻腳被粗大的紅色月桃繩牢牢地綑綁,大家將一根長長粗木棍穿過繩索,然後吃力地抬到院子來。
 
公豬嘶聲掙扎也沒用,淒厲刺耳的哀嚎聲,讓人同情不捨。我們小孩子也忙著跟進跟出看熱鬧,操刀殺豬的人拿起一把銳利的長刃刀時,還沒等他使力,趕緊避開視線,隨即聽到豬在哀叫,也不敢回頭看一眼。不久,大家紛紛去廚房提來滾燙的開水,幾個拿菜刀的人開始在豬身上刮毛打理,解開的豬身放上木架就成豬公了。 
 
天色還沒暗,就看到許多「豬公」從家門口經過,村民紛紛提早載去大廟佔好位子。當然,我們家那頭養到二百多公斤的公豬,要放在普渡的主祭壇前,道士入神似地手搖鈴口誦經。那頭黑毛豬身上被刮除白淨後,只剩脖子上那一挫黑黑的短毛,龐大的身軀滾滿了查驗合格的紅色墨水印,背上騎著一隻去毛的公雞,脖子上也是有一挫毛。牠四隻腳張開地擺在豬公架,嘴巴含著一顆柚子,插著紙旗,即使一把殺豬的短刀插在背上,看起來還是笑咪咪的樣子。此外,胸前還掛了好幾面金牌,那不是比賽的獎牌,是為了酬神還願?

第二天早上,看到切好的豬肉一條一條地高掛在屋簷的竹竿上。其實大家都忙到半夜才將豬切開肢解。剛切開來的新鮮豬肉顏色,現在想起來,還真像月桃花的油脂色呢!按習俗,這些用細細的月桃繩綁著豬公肉,要分送給左鄰右舍和親友。普渡拜拜以後,殺豬公的人家要請客,村子裡,家家都有客人上門。我們的客廳也隨時要辦桌請客,如此熱鬧兩三天,而屋後的雞舍鴨寮裡,早已經空蕩蕩了。
 
我們喜歡沿途數豬公,有上百隻可數,樂此不疲地來回比較豬隻大小。路邊只有燭火的微光,每隻豬公的臉上看起來都在微笑,似乎不覺得有被宰殺的傷感,大家反而爭先恐後拋灑紙錢,燃燒成火堆像一座火焰山。暗藍的夜空下,熊熊的烈火將每個人的臉龐照映得紅通通,看著光影閃爍的熱鬧場面,這大概是我每年暑假結束前最奇妙的記憶。不過,當我離鄉愈久,關於七月半的印象愈來愈少,對於這吸引出外人回家看熱鬧的大節日,也愈來愈不在意了。
 
想到小時候看人家殺豬普渡,跟家人一起忙著拜拜繁瑣的事,除了要宰許多雞鴨,做粿、綁粽子、搗麻糬。在大熱天裡,媽媽還要做糕點,灶上疊了好幾層蒸籠正冒著白煙,天花板冒水滴,大大小小的黑糖和砂糖糕就快蒸熟了。然而,單純一家人忙著拜拜,以及這些失去已久的糕點滋味…,這些跟家人重要的記憶,都綑綁好好的,高掛在我腦海裡。
 
媽媽還記得她養大的那兩條豬的性情模樣,說得出牠們在食槽裡吃相的不同,當然,一隻當豬公,另外一隻賣掉以後,家裡就不再有養豬這件事了。如果現在老爸想去廟裡跟人家擲筊當爐主,我們都不再同意他這樣做。
 
長久以來,大家都以此習慣拜著拜著,不落人後地燒香添香油錢,大廟愈修愈壯觀,四方眾神都請到媽祖的身邊,神像愈擺愈多,個個都神力無邊的樣子,看起來已經不像從前那間小小媽祖廟了。村子裡的田園快要變荒野呢! 老舊的房子裡,只剩老人和小孩的身影,而有殺豬身手的壯漢不知道那裡去了,所以七月半的普渡拜拜,要像從前那樣有的拜拜場面,大概也沒那麼多戶人家可以出力,廟方現在只能花錢去中部租幾十頭宰好的「豬公」來撐場面,至少有個熱鬧氣氛。去年的普渡,媽媽一直提醒我要回去看熱鬧,至少回去幫忙爸爸搬運牲禮和祭品,我總是猶豫,也沒回家,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喜歡去寺廟。
 
當我畫著月桃花時,想不起來有關這種花香的記憶,我有仔細看過這麼一串月桃花的顏色和長相?我只記得在快結束勞動的匆忙之間剝開月桃葉時,沒有心情聞聞月桃的濃濃氣味,只想趕緊綑綁好收獲物回家。現在聞到這種氣味,還會攪伴著那些過往的綑綁記憶。對我而言,對天地心存敬謝,但似乎不會繼承這樣的拜神習俗謝天。

2010-06-24 關渡 初稿
2012-06-03 北投 修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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