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odblock print 20*20cm 2011
山茶花
冷天裡，很想畫一朵山茶花，所以趁著兩個寒流之的間乍現陽光，我上山去看茶花。
我從北投搭公車到山仔后下車，看到站牌旁邊有一排高大的茶花樹，這場景那和我那年上山入學的第一個印象沒有多大改變，再次經過這裡，看到紅色山茶花盛開，就會想起那天第一次上山來美術系入學報的愉快心情。一直到現在，往菁山路走去還是那麼熟悉，不由自主地走回我學生時代的住所，只是去看看院子裡那棵山茶花？
像往昔那樣，遠遠就看到圍牆邊那棵茶花樹，樹上開滿紅色山茶花。院子裡充滿金色陽光，此時輕柔的雨絲漸漸飄落，以前在這裡度過的幾個寒假裡，也常像這樣陰晴不定地飄雨。寒假裡屋裡沒人住，冷清的院子裡只有這棵開花的茶花樹，有時我望著像一把畫滿鮮花的大團扇在我的門口搖曳，使我覺得不那麼孤單。開學以後，院子才有人回來，那時茶花也快掉光了。
我拿相機在院子裡拍照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在叫喊，回頭看見一位老先生從房裡走出來，那是多年不見的房東，他突然出現，讓我感到意外。老房東頭上戴著棕色的鴨舌帽，身體看起來還硬朗，他已經九十幾歲，聽力退化了，不能像以前那樣地容易跟他說笑幾句。以前遇到我們來，他總是腦袋清晰地提起一些曾經住過的學生名字，顯然這次已經不太記得我了。不過，口齒仍然清晰地說起一些人和那些事，即使大半我還認得，但是他們的現在，我們都不知道呀！
聽說房東賣掉老屋旁邊那棟別墅地，就蓋好一棟高級住宅大樓聳立在老屋背後，看起來一點都不搭調。原本長在那裡的雜樹林和竹子都不見了，老屋也失去往日那種神秘感。老屋當過學生的住所後，繼續當作大樓施工人員的休息處，看樣子他們完工搬走後，房東還是自己來整理房子。他手裡拿著一串鑰匙，他說房子不再出租了，要將所有房門都鎖上。他動作遲緩地在找到一支能上鎖的鑰匙，看著他彎腰關門的背影，老屋的過去就要鎖在房門內？
站在靜悄悄的院子裡，感覺每扇房門背後似乎都有一個故事，即使發覺許多發生在那裡的生活細節漸漸淡忘，怎麼也想不起來以前有用鑰匙鎖門的印象？我只知道那時大家都沒有鎖門的習慣而能放心外出，房間好像開著，好讓大家熟悉彼此在屋內的不同工作氣味？後來房東將老屋彼此隔間成小套房，那熟悉的氣息漸漸改變了味道，有好幾年的時間裡，我很少再去探望，也不再好奇房門內的樣子。現在，我偶而會想起那個老屋，通常只有在院子那棵山茶花盛開的季節裡了。
站在我住過的那個房門前，看到門板上的紅色油漆剝落，隱約露出我曾漆過的顏色，以前一個人待在屋內的情景，現在想起來還歷歷在眼前。我當然記得大三暑假一開始，我在校學的油畫課遇到很大挫折，那時每個房間正要開始重新鋪地磚，屋內屋外看起很混亂，而我一個人待在那裡，心頭正像院子那樣亂糟糟。那段時間，我只是每天聽見隔壁房裡工人在敲磁磚黏地板的輕脆聲，以及自己在屋裡將雕刻刀敲進木頭的聲音，後來當我看到屋裡擺滿了被我從木頭裡挖出來的人形雕像時，我才開始理解「工作室」迷人的地方。
看著我的房門，彷彿看到房門內工作中的自己，坐在那張有點搖晃的矮椅上的當年模樣。我知道推開房門，裡面有兩個房間，地板上鋪滿好久沒掃除的雕刻木屑，漆白的牆壁有許多塗寫，陽光照進窗邊，使白色的天花板顯的有點低矮，隔牆還有一個房間可以看書寫字，關上房門讓我安心睡覺。那時用來當作我學生時代的工作室，的確讓家裡多負擔，可是當初盼望從小房間搬進這個大房間的心情，現在依然可以感覺得到，況且，我現在會的東西，包括寫稿這興趣，不也都是在那裡發現的？
透過那扇門，我還能感覺到第一次將木頭雕刻出一個木頭人的意外驚喜，那彷彿打開了讓我持續工作的動力源頭，使我每天處在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狀態裡。此時，坐在我的工作桌前，想起那種神奇力量的產生並非偶然性，而是隱含在絕望之中的吧！若以此來衡度自己的現況，有時也會讓自己低迷的工作態度重新振奮起來。現在想來，當學生的最後一個暑假，如果事情不是這樣子發生，即使畢業也很難再有這種機會了。
一直到現在，我不知道自己長進多少，只覺得當初在那裡養成的工作習慣似乎改變不多呀！即使後來，我有機會到德國和巴黎的藝術家工作室，前後在那裡工作了一年多的時間裡，我依然重複著這些熟悉的工作過程，完成工作時的快感一點也不陌生。然而，在他們提供給我的寬敞空間裡，單純而不被打擾，窗戶透進亮光，坐在屋內僅有的桌椅上，面對著空白的四壁，就有一種填滿空洞的衝動，那時，我總是會想起學生時代那個簡陋房間，也有著相似的元素和生機。
老房子現在已經沒人住了，牆壁上還有許多塗寫的痕跡，很早以前就寫在外牆上的白色大字也沒更改過。房東堅持不賣他的祖厝，他還可以從山仔后走上來看顧一番，而他的菜園也沒荒廢。對我而言，每次在院子裡看著開滿紅色山茶花，除了感到歡喜，但是，若想像著老屋背後那片大樓住宅燈火通明時，老屋的身影將會隱沒在黑夜之中，那麼，長在那裡的記憶，將會像枯萎的茶花掉落滿地，但這棵山茶花的形影會在我的腦海裡愈長愈高大。
2011-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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