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審員

 

 

我曾經有四次受邀去當評審員,有高額獎金的城市美展也有學生美展,雖然最後結果還輪不到我來定奪,但是很多作品的初審命運就決定在我主觀一瞥的瞬間,後來我開始婉拒當評審的原因跟這種感覺有關,而且看過許多作品的印象留在腦海,好的或不好的觀感都要忘記還得花時間。 

上一次去當評審是前年的全國學生美展,我記得那天還不到中午,我們五位評審都將擺在眼前的好幾百幅作品篩選完畢,第一次見識到小學生的版畫作品擁有不錯的技術讓我感到驚訝,可見他們的美術老師教的很好,甚至覺得自己剛出道的版畫制作水準也沒有比他們好到哪裡。後來那所主辦學校的校長坐下來和我們閒聊評審的觀感,我約略說了有些學生的技術足以創作了這樣的想法以後,便開始想像著他們從小進美術班開始累積畫畫比賽的經歷,等到以後長大身上掛滿了獎賞的可能模樣。此時我想起自己念完美術系也沒有任何繪畫比賽的紀錄,第一次說出這個沒什麼特別表現的經歷時,看到校長滿臉驚訝的樣子,好像自己在說笑話「你能當畫家,怎麼可能沒參加過繪畫比賽?」突然聽到她這樣問,很多話一時之間我也說不上來。

事實上,我第一次送作品參加美展比賽得獎時,年紀已經三十五了,那是我把畫畫當工作五年後的事,在這之前,我只有一種對畫畫的誠意來維持我的工作樂趣,的確沒有想過用得獎來產生畫畫的動力。我記得獲獎的前一年夏天都處在密集工作的狀態裡,即使後來摸到口袋裡只剩銅板可數,但是充沛的工作情緒使我保持鎮靜,當我覺得很窘時,偶然在書店裡看到美術雜誌出現美展徵件比賽的簡章,我彷佛看到印在廣告頁上的十六萬元頭獎獎金在向我招呼。我開始考慮送件比賽這件事,回家望著滿牆掛著油墨未乾的彩色木刻版畫,然後心裡有數地挑了三件去參加。作品複審的通知單在不久之後寄來,最後知道得頭獎的結果心裡倒很平靜,雖然這個得獎沒什麼,但是這筆獎金確實讓我度過窘境。

我第二次得獎的情況也差不多是這樣,那一年我從巴黎回來,無意中看到全國美展的徵選簡章,我就認為挑一張巴黎作的大版畫去比賽一定可以得獎,雖然結果得到第二,不過這筆十萬元獎金讓我好過一些。後來我覺得用得獎印證一些事就夠了,得獎的紀錄也不是畫家職業生涯累積的重點,此後我也不再為畫畫得獎做任何事。經過這些事以後,我看到領回來的獎座放在家裡,就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是我的國二美術老師帶我到台北參加美術比賽的頒獎典禮那件事。 

我知道我的美術老師對我很好,我讀國二那年,她從藝專畢業剛來到鄉下教書,我也不知道為何老師好幾次把校內畫圖比賽的第一名獎狀給我,無論我畫什麼,然而,那時我只是一個喜歡拿毛筆臨摹古畫的孩子呀!她為我做過的好事總是像謎,有一天朝會,突然聽到我的名字透過麥克風唸出來,我代表學校參加全縣的美術比賽得到第三名?那突來的掌聲讓我不知所措。後來才知道是美術老師為我做這件事,她臨摹了一張「國畫」用我的名字報名參加比賽,等到美術老師帶我去台北領獎時,我也以為那是自己得來的獎牌。然而,那次我獨自從鄉下坐火車去台北像是一趟夢的遠足,帶著一塊不能炫耀的獎牌回家,而我的美術老師回程帶我到中華商場吃了一碗排骨麵,然後走進一家筆墨莊很興奮地挑了一支很好的狼毫毛筆,一條松煙墨和一方石硯,我依然記得她堅持為我付錢的表情,只不過,這些事成了無法跟同學提起的秘密。隔年,我們準備升高中,我的美術老師又做了同樣一件事,也是突然在朝會上聽到教務主任宣布我得獎的消息,雖然我知道那次得到台北市工藝比賽的佳作是怎麼一回事,實話卻說不出口。 

一直到現在,偶爾想起這件隱密在心的往事,我仍然可以感覺到美術老師當年的美意,只是跟她說話的印象很少,畢業那年她請調到近市區的大學校,也未曾問過替我得獎的用意。我只知道後來用她送我的筆墨和硯台臨摹古畫愈來愈大張,每次聽到同學說我無師自通,就以為自己有天份,那塊獎牌彷彿跟我開了一個玩笑,竟然在那個年紀產生當畫家的念頭。

可是決定要念美術系卻是高中畢業以後的事,我有寫信給我的美術老師說這件事,她很快回信安慰我說考上沒問題,然後我由那塊獎牌想起昔日得獎的掌聲,以及從前拿毛筆臨摹古畫的快樂,即使還不知道入學的術科考試是怎麼一回事,而以前我的美術老師沒教過怎麼拿炭筆畫石膏像,怎麼用水彩寫生,儘管在台北的畫室裡重頭學習,遇到了更多的畫畫天才讓我感到壓力,可是我怎麼那麼自信能考上?也許如此幻想可以為重考感到不那麼悲觀吧!結果我第一次收到術科不及格的成績單真難相信,複查成績也無法改變事實,可是無論如何,還是鼓起勇氣準備一年再試,我在考場畫的石膏像無法吸引評審的眼光,最後一次也收到這樣的結果令人絕望,即使滿懷學讀美術系的誠意也沒用,這個像破碎滿地的願望終究讓我羞於再提起。

對我的父母而言,他們很意外在我三專畢業要入伍當兵前一天看到我的美術系入學通知單,媽媽說她一夜睡不著,兒子終於如願考上當然高興,同時也開始將來的負擔煩惱。對我而言,那些年,我常去書店和圖書館去找文藝的書安慰,養成大量閱讀的習慣,我的腦袋認知功能漸漸有改善,對生活的感受也漸漸真實起來,知覺也慢慢有了方向感。在畢業前幾個月,發覺我認識世界文學之後回頭再認識繪畫,能感到創造力的美感,不再以為模仿或繼承別人的風格是理所當然的事,原來我想學畫畫的意願並沒有消失啊!只是還沒有本事去尋找自己的藝術,現實條件也使我一時很難抉擇,無論如何還是得進學校,猶豫的內心像一片在焚燒的草原,當我重新確認了人生的方向,那麼偷偷重考美術系那是不得已的決定。

當兵回來再學美術是原本的打算,我的身體經過一年十個月磨練變得更健壯,在被大海與世隔離的小島上增加了面對孤寂的耐性,似乎也忘掉了在世新學成卻用不到的圖書館工作技能,那些考試失敗在內心折磨好幾年的痕跡也快消失了,還有當兵習性也一起留在過去。當我第一次走進美術系的教室,彷彿已將腦袋騰空而心裡有所準備,然後很有誠意地重新開始學習。 

所以,那一年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圖畫得獎,只是偶然出現的小塊新聞,但是很意外看到我那張得獎作品印成精美的海報張貼在會場,每個來賓手上拿著的小折頁和展覽畫冊的封面上也印著那張畫,看到我的圖畫在眼前四處像扇子晃動的場面感到超現實。拿那個奬座回台北的途中,看著車窗外移動的風景想起那一年跟我的美術老師去台北領獎的情景,忽然驚覺已經相隔二十年了,那些不真實的經歷在這麼多年後已經不再困擾我,像解開美術老師無意中給我一個沒有任何提示的謎,當我這樣想著,心裡有著愉快。 

前年,我跟幾個臨時奏合的陌生山友一起爬山,在海拔三千三百多公尺的山頭上露宿,嚮導說他縱橫中央山脈已經二十年,聽到他這番經驗很特別也讓人感到放心,他跟我們聊天讓彼此知道來歷,有年輕的體育老師和駐院醫師,也有做布料的,「我在畫畫!」他問我是做哪行的,一時找不到說的順口的職業名稱,以為簡單幾句就可以滿足他的想像,「那你的畫畫有得過金牌嗎?」雖然不是沒聽過這樣的問法,但那時我居然沒有耐心去回答,「有啊!只差奧林匹克那面金牌!」難得有機會在高山上過夜,眼前是一片有霧的黑夜,帳篷有小雨滴,此時,我只想躺著聽聽高山之夜寂靜而原始的聲音。 

畢竟我還是不習慣當評審引起內心的這些紛擾,還好我也沒有金牌的故事可以說了,現在,我還有畫圖的工作樂趣,有誠意地繼續把這一件事情做下去。 

201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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