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雨

 

除夕 

 

新年雨,下不停。

回澳底老家過年,三天,整日天色昏暗,窗外的雨聲綿綿。老爸坐在客廳皺眉頭,看著門外下了一個多月的雨天!

除夕一大早,客廳大門貼上新的春聯「迎春纳福」,即使冷枝枝的風灌進來,門也要開著。雨下的像柵欄,將我們都關在家裡,雖然我多穿一件毛衣,不想坐在客廳吹冷風閒聊,卻躲在我的房間裡看故事書。那幾天,我看完三本川端康成的小說« 山之音 »« 冬之虹 »« 千羽鶴 »,回台北的那個早上,看完半本« 美麗與哀愁 »。其實,那些書都是學生時代買的讀物,以前的確認真地讀過,只是故事內容已經糢糊了,在重新翻閱之間,仍有嶄新的樂趣。 

除夕的早上,我躺在房間裡看« 山之音 »,雨水拍打著窗戶,後山的竹林被風吹打呼呼叫。從樓下廚房裡傳來媽媽用菜刀在覘板上斬雞、剁肉的響聲,鏟子在炒鍋裡鏗吭著,可以想像晚上擺在客廳餐桌那十道菜,像往年一樣都是她做的。當我的眼睛在文字行間游蕩時,想到廚房的動靜,讓我心裡感到不安,雖然煮食的事插不上手,我還是把書丟一邊,起身到廚房看她。

媽媽正掀開灶上的蒸籠蓋,一團白熱的蒸氣撲臉,兩隻雞鴨已經在裡面蒸岀油滋滋的金黃色表皮,她看了一下隨即蓋好,蹲下身來,往灶坑的火燄裡塞進幾根木材。她從小鍋子裡夾起一串長年菜放在小盤子,然後拿到飯桌中央。我也看到一大鍋豬腳滷蛋擺在旁邊,那是每一頓年夜飯必備的主菜之一。通常過年前幾天就得長時間滷製,以前當學生放寒假在家,有時還得幫忙用夾子除靜豬腳的毛根,煮熟幾斤雞蛋,跟媽媽一起剝著還溫熱的蛋殼,可是現在,這些小忙都沒幫上。 

看來,老爸從澳底漁港買回來的海產,料理起來很細工。一隻剛燙熟的Taco冷卻後,正在媽媽的手中切成塊。瓦斯爐上的那鍋熱水正在沸滾,她丟進一盤切成有花紋的軟絲仔切片,稍微燙一下隨即撈起來,然後拿到水龍頭沖洗。「你看呐,也要學啦!若要用排骨或雞肉煮湯,都要像這要先燙過,湯才會清啦!知道嗎?」她回頭跟我說,「嗯,知道啦!」我拉長聲音好像已經知道似地。

籃子裡有揀好的青菜,洗好的蘿蔔,還有一些豌豆,好像可以隨意搭配伴炒的樣子,蔥蒜切好擺一邊,好像準備隨時叫出場。大尾的石勞魚已經煎的酥脆躺在盤子裡,另一尾迦鯻魚,準備入蒸籠呢!「今年的龍蝦和九孔貴到驚人,還是多吃魚啦!這種好魚也不俗喔!」媽說。 

接著她要油炸花蟹,那是要當火鍋料的,一包去腳的花蟹,已經用米酒加糖、醋,灑鹽巴,泡整夜了。她將一隻隻胸殼有蟹黃的花蟹放在盆裡,用蛋黃加蕃薯粉攪拌均勻,然後放入油鍋裡,一會兒,一大盤炸好的花蟹看起來像堆滿著黃金,真醒目!「有人用毛蟹炸成有名的料理『黃金望斗』,其實也只不過如此做吧!」媽媽微笑著說。雖然今年吃不到一隻龍蝦煮豆腐湯,改用滷白菜當火鍋底,但是有了炸蟹肉、大蝦和花枝,還加了魚皮和牛筋,這樣也不錯。白菜火鍋以前她常做,不過每次吃的滋味都不同。 

弟弟一家人還沒到家之前,媽媽的料理已經擺滿桌了。她甚至擔心女兒回來娘家不夠吃,似乎要把冰箱內的庫存材料都拿出來料理一翻才行。冰箱冷凍庫裡的壓箱物是一包脆筍,那是夏天去山上挖綠竹筍切成片,陰乾後整包冰存,等泡水解凍後,她想做一鍋「酸菜脆筍雞」,可是瓦斯爐開著小火,正在煮那鍋「鹹菜竹筍滷豬腸」了。

她掀開鍋蓋看看,味道入鼻,「吃竹筍,萬事順!」口裡有韻地唸著,在冬天能吃到猶如新鮮的竹筍,真是讓全家脾胃大開呀!那是去年春天的桂竹筍,也是媽媽去竹林採回來煮熟後冷藏。她倒入一碗雞湯,「仔細看,要學啦!雖然是山頂料理,不過,這味道,外面不容易吃的到啦!」,「嗯,知--道!」。 

 

沖天炮

 

初一,繼續下大雨,實在分不岀早晚的天色,我躺在房間裡看« 冬之虹 »,窗口偶而瞬間閃爍著七彩煙火,沖天炮的爆聲不斷,只是,感覺地面的火力零星,空中零零落落的爆裂聲,聽來顯的屋外空盪淒冷。

想起小時候,住在不同村落的小孩結伴到田野四處玩火炮,大家看著猛烈的炮火爆破天空,裂開的火焰,好像一張張對天做的鬼臉,很樂呢!當然,我也是喜歡買來玩過年,也許在燃放火藥的剎那間,看著火炮一次又一次地嘶吼,比誰衝最高,的確令人興奮,因此,爸媽給我的壓歲錢也像這樣--飛了! 

那時候,不管在白天或夜裡,我們拿著火炮朝天沒目標地發射,不覺得粗野冒犯了天,反而有種騰空上升的加速感,彷彿將自己的心願藉此跟上天表白而 « 昇華 »的樂趣,大家玩樂不疲。但是現在,我不再喜歡聽到像這樣對天的粗暴聲。 

雖然沒有去過日本,但是我跟著故事裡的人物去了一趟京都,習慣在東京的居所透過廣播收聽京都除夕夜的鐘聲,現在他們第一次親耳聆聽在古都眾多古寺的除夕鐘聲。在這冷冷的溫度裡,忽然覺得鐘聲像是徐徐飄散的暖氣,如此,也令我想起那年在巴黎過冬的情景,教堂的鐘聲還在記憶裡響著,這暫時讓我忘了初一早上房門外的寂靜。 

鄰居搬走了,從前一起玩火炮的童伴到哪裡去了?我不知道,如果曾經在夢裡出現的話,應該還是少年時的長相。如果友誼也有進化論的話,那麼難以想像他們現在的模樣,關係如此演變,也是很自然的事。 

沒有訪客的早上,家人都清閒,這讓我心安地繼續看我的故事書。木頭窗戶被風吹著嘎嘎響,突然想起一位同窗來,心裡數數,真的好年沒有見面了。一起長大的同學當中,無論如何,他每次回老家過年都會開車來找我。

上次來家裡,是幾年前了?他跟我說已經辭去在新竹一家大公司的高階職位,並且跟朋友集資到中國的廣東籌設科技公司,年後,他的工廠就要開始生產。我心頭稍縱一點憂慮,不過,從他臉上充滿自信而愉快的神情,好像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想起以前,他一直都是我們求學時的榜樣。從每年見面一次的閒談印象,知道他的工作不錯而有進展,經歷穩健而踏實,一直以來,他的努力都有明確的方向感。正是他要實現最大願望的時候,我們握手彼此祝福外,對於他的決定,我沒有覺得太訝異。

 隔年,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接到他的電話,他問我其他同學的下落。我腦海立即產生「同學會」的想像,同學真的難得連絡相見,消息確實有限,不過以往都不是由我們出面聯絡,更何況我不喜歡這個年紀的「同學會」。不久,他再打來電話時,正急著找朋友借錢週轉,當他開口求助時,讓我深刻地感到無能為力的窘況。我不知道他的狀況如何,做生意的事我不了解,但是回台跟親朋好友借錢的舉動,確實讓我感到意外。在那個節骨眼上,也許他很失望,因為我一點也幫不上忙。

或許,他已經度過那個困難點,一切都在軌道之上運行。沒連絡總是有原因,但是想到他,我心裡仍然會掛念,只不過,對那時處在困難中的他而言,這種心意是不實際的。 

傍晚,窗外的沖天炮突然爆發猛烈,在昏暗的雨天裡,「咻--」反覆衝向天空,爆裂聲刺耳,突然間,在我心裡產生某種東西「瞬間消失」的淒厲感  

 

戲院 

 

當我躺在房內快要看完« 千羽鶴 »時,兩個讀小學低年級的姪子推門進來,他們興沖沖地直接去書桌開小弟的電腦,我像個隱形人似地,看著兄弟倆擠在一張木頭椅上,準備由電腦螢幕看最新的日本卡通影集 « 海賊王 »。雖然我也很喜歡看這部動畫電影,而且每次回來一定會看幾集,只是電視並不在我的房間呀!他們在這個時候悄悄進來,有種被打攪的感覺,使我顧不了長輩的顏面而岀聲說話! 

只有過年節,他們才有機會從台北回鄉下老家玩。以前每次回來,每人都手捧最新式的電玩,各自專注地玩樣,像一隻死守巢穴的螃蟹。或許長大一些,這玩意不稀奇了,不過,外面下雨,客廳裡,大人拿住電視機遙控器,小孩沒地方玩鬧,很無聊的樣子。難得回來吃一頓飯,不喜歡他們又窩在電腦前讓大家都看不到,我稍微提高音量這樣說,這很掃興,兄弟倆低頭離開的樣子像被驅逐出境似的。 

不過看到兄弟倆走出房門的背影,彷彿見到在那個年紀的我和弟弟的形影,心裡嚇一跳。想到那時候家裡沒有電視機,過年,我還記得大家都喜歡去澳底大街那家「仁和戲院」看電影,我每天都去戲院門口看宣傳海報,老闆的個子不高,他常親自在門口收門票。雖然從初一到十五都是放映古裝的武俠片,大人小孩一起擠在沒有椅背的長條木板凳上看戲,放映機在背後隔著牆呼嚕、呼嚕地轉不停,在淒黑的戲院內回頭看那面牆,真像一隻兩眼會射出光芒刺眼的怪獸。即使站在入口旁的海報櫥窗,黑色門簾後總是傳來慘烈的拳腳打鬥聲,和打鐵一樣的刀劍砍殺聲,真想溜進去看個究竟,於是看電影這件事,常在心裡盤算著買票錢。 

即使街上唯一的電影院關門了,我也長大幾歲而更有腳力,所以可以和同伴一起騎腳踏車到隔壁的鄉鎮看電影。在那條少有車輛經過的山間碎石路上,我騎著爸爸的腳踏車翻越鄉界的山嶺,到雙溪十幾公里來回之間,大家騎著"鐵馬"像經歷一趟武俠般的冒險。

澳底街上再也沒有人開戲院,原來的地址變成一家理髮店,我的學生頭都是去那理的。現在對面街正開著一家寫著滿牆泰文的卡拉OK店。過年,許多人擠在裡面,拿麥克風的人專注地唱著我聽不懂的歌。想起那時候我們兄弟的樣子,也就是跟他們的爸爸,這種時空距離是無法跟這倆兄弟描述清楚的。  

房內恢復安靜,我再拿起書來,看到故事快結尾的地方,一會兒,在明亮的日光燈下,書上的文字影像逐漸在腦袋裡糊成一團。昏睡片刻之間,我夢到跟弟弟去芭樂園,感覺像是大清早,太陽才剛出來不久,邊走邊撥開蔽徑的雜草。芭樂園在山腳下較隱密的角落,看到有許多成熟可摘的芭樂,我們各自奮力爬上芭樂樹盡情地摘拔,樹上的露水像興奮般地滴落,當我握住最大一顆芭樂正要用力拔的時候,剎那間,日光像停電一般,天空像熄滅般瞬間消失。在這意外的漆黑裡,肢體暫停在樹幹上,腦袋的訊息錯亂,眼腈也失去作用,只感到心臟緊急敲著胸口,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但是我們得回到地面上找到回家的路。 

身體被百分百的黑暗包圍著,感覺週遭沒有任何動靜,沒有縫隙,也沒有透光,一切都不存在的樣子。這時,我好像處在一個絕對密閉的黑暗空間裡,即使危險也無法靠近,心裡覺得在黑暗當中反而有種安全感。這時頭殼裡彷彿開著一顆小燈泡的亮光,使我隱約意識到回家的方向,弟弟緊跟在背後,彷彿一起穿越不知盡頭的幽暗隧道。

在黑暗中前進雖然緩慢,但是沒碰到任何障礙物。突然間,一陣強風從背後吹來,將我們刮走,身體像要穿透一面巨大無邊的黑色螢幕。暫時失去平衡的意識,以及無法控制的身體,在張開眼睛後,看到太陽刺眼的反光在腳底下那片綠油油的水稻田裡。弟弟在我背後,手緊緊拉住我的衣角,我竟然以一種坐姿像騎腳踏車載他一樣,正在低空飄行。

後來,耳裡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叫我,將我從飛行之中喚醒,是媽媽在客廳叫我下去吃午飯了。 

 

雨中的濱海線


初二的早上,姊姊和妹妹都從濱海公路開車回老家,與他們相聚,也只有吃一頓飯的時間,我得提早回台北。也許,過年只剩跟家人好好吃一頓飯了。

在寒風裡頂著斜雨離家,習慣搭上中午那班從羅東開往台北的濱海線巴士,像平常的日子,車內沒幾個人。我用手擦亮車窗的霧氣,視線隨著車子繞過澳底漁港,看一眼雨中的家鄉海景,車子轉彎往鼻頭角的方向駛去,沿路的電線桿一根一根後退。 

車內安靜,沒有人交談。我的腦袋開始想著« 千羽鶴 »故事的結尾,當菊治到上野公園後邊找到文子的住所時,只知道她去外地旅行的訊息,這迷樣像白茫茫的車窗外,雨水和大海的糾纏的感傷,跟男主角有同樣聯想到不詳的預兆;她搭車到一個風景幽靜的地方離開人間。再次隨意地重新翻閱川端康成的幾本小說,令我納悶著從前到底有沒有看懂,現在才發覺小說裡的人物有許多的「死亡」,尤其是自殺!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呢?也許那時候只注意看故事裡糾葛的愛戀情節吧! 

連續爬升的濱海彎路,路上並不急忙,還沒到龍洞的隧道,三貂角的海灣已經漸模糊,車窗外的風景像一團麵糊。看著雨水斜斜地滑落車窗,我想起那年在唸圖資科二年級被老師叫去辦公室訓話的事來。那一天有點悶熱的下午課,坐在小教室做西文編目的實習課,老師在黑板寫完二十個習題候,窗外下起入秋第一次的午後雷雨,我從大窗戶看著驟雨直直落下,心裡感到很舒爽。「發甚麼呆,還趕快不做作業!下課到辦公室來找我!」,我回頭看到老師站在背後,兩隻圓圓的眼睛正瞪著我。 

我去辦公室找她,問題不在於我不專心上課,而是她發現我在課堂上偷看川端康成的小說« 美麗與哀愁»,她坐在椅子上,眼神嚴厲地對我說:「我看你精神有問題,該去做心理輔導,再看那些『感傷主義』的東西,是不會有好結果!... 。」。我站在她面前被分析著,一時也不知道要說甚麼,一副像問題學生的樣子。在那裡唸書學非所願,的確心裡有許多存在的失敗感,有時覺得難過的要死,雖然還沒有找到生活的主張,但還不至於對「死」有看法。想起那些當時覺得莫名其妙的話,還有她的眼鏡後對我正視的眼神,我現在才約略明白她的關切,並不是想找我麻煩。

我習慣搭傍晚往濱海線巴士回家,無論好天或壞天氣,從亮麗的都市鑽進海濱隧道之後,就走進沒有路燈的濱海線,彎彎曲曲的路上只有點點的燈火,車窗外透明的夜色總是令我忘神。但是心裡感覺車子吃力地爬上山頭,我知道穿過第三個隧道,車子滑下坡,那麼,我就有一種快要回到家放心感。

這個山洞也是我離家的第一個出口,一直連續轉彎下坡到龍洞,然後穿過盡頭處的鼻頭角隧道,我知道,車窗外有許多驚奇的景緻,就在路途的轉折之間。 

在龍洞隧道出口的那個大左轉,每次巴士在一次震盪之後,我的身體彷彿沒有跟在車裡,卻直直向前奔離山嶺,然後伸展雙手像燕子般,朝著龍洞海灣俯衝而去,一直飛在金色粼粼的海面上,那是很早以前做過的夢。車子每次經過這處彎道,那種輕飄飄的飛躍感,很自然地躍岀心底。 

車子鑽進山嶺上的隧道,暫時黑暗卻透著出口微光,看到自己的臉貼在車窗上,似乎無數次穿過這隧道『離家』或『回家』的心情,像這巴士經過許多彎曲起伏的路途,都寫在最後那個面海靠窗座位的車窗玻璃上?

2008-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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