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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的故事

 

在馬祖當兵一年半後,我從第二線的守備隊調到島上第一線的燈塔連,被分發到一個海岸班據點待了三個月。雖然聽過不少關於第一線海防班哨的駭人傳說,那也是當初抽籤到外島讓人覺得很不幸的原因。即使如此,在那裡整天面對四處是禁忌的風景,至少,比在坑道裡少掉一半的口令,讓我感到自由一點。

 

這個哨所位在海港沙灘盡頭的峭壁上方,每天望著大海站崗,監視海灣附近的來往船隻。剛來的時候,有十一個阿兵哥駐守。除了帶頭的排長之外,哈哈的上兵資歷算最老的,他再一個月就要退伍了。然而,待退的老兵通常很跋扈,由於這個從坑道連帶來的印象,使我看到高大身材的哈哈,有著結實有力的胳臂,還有那嚇人的粗噪嗓門,剛住進那據點時,心裡有點畏懼。

 

三、四月的馬祖依然寒冷,白天經常霧濃壟罩全島,有時好幾天看不到海面。晚上經常下雨,聽起來有無數的船隻在海上包圍,霧季期間,這種看不見蹤影的聲音,有時聞到空氣中瀰漫著彈藥的硝煙味,而使我們備感壓力。但是,我們仍然得出去做工,據點裡總是三個老兵留守,其他人,在大清早拿著圓鍬、十字鎬和麻袋做工去了。

 

哈哈當然每天都留守,天亮了,他開始打掃據點裡外,把整夜站哨的兩隻狗放出去自由活動,然後餵飽再帶去狗舍睡覺。他也常常發出粗造的嗓門,催促我們起床。晚上,我們回據點,總是讓我們感到整齊有序,而他的內務櫃裡,衣服摺疊的像堆磚塊。偶而,他從燈塔連部打飯菜回來,經過商店習慣買點零食,等我們將各種武器彈藥擦拭保養完畢,一起吃那些東西總帶給我們一些親近的溫暖。據點的生活在單調之中也很快過去,但彼此感到都不能缺少。

 

哈哈有時跟排長抱怨在家留守太無聊了,他想出去構工,排長感到訝異,於是安排他出門,真難得他跟我們一起拿著工具去構工。連上那群待退的老兵不想多擔待責任的心態很明顯,遇到了麻煩的任務老是推給菜鳥,即使不得已到了工地,總是挑好缺以及省力的差事做,有時半途不見人影。常常看到一群老兵聚在一起兩手插在口袋裡聊天,卻不顧我們的忙碌。可是哈哈每次去構工,都在奮力地用十字鎬不停地挖掘土石。連長腰上佩戴著手槍和彈藥包在我們之間走動,他插腰露岀驚異的笑容看著哈哈這麼賣力。哈哈臉龐滴著汗水,於是拿下頭套,脫去笨重的防寒夾克繼續工作。休息時,連長走過來,遞了一根煙給他,他們叼著煙說話。聽著他又開始大聲說話,彷彿又帶給大家一股工作的熱勁和愉快。

                                                                                                                               

在島上放週休假,永遠只有半個白天。島上的電影院是唯一的娛樂處。有一次,我們一起去看<戀戀風塵>,看完走出電影院,他一句話也沒說,臉色凝重的樣子。我們去山上的連部收假晚點名,回據點的途中,他又去雜貨店買了酒和零食。那晚,他喝了酒,臉紅了,開始彈著那不成調的吉他。那整個狹小的水泥屋內,始終充滿了他那粗造的聲音,後來,我隱約知道跟那部電影的情節有關吧!

 

哈哈的家境不錯,讀高中時認識了同校的女生,她從南部來台北讀夜間部,白天在工廠上班。她很乖巧、溫柔,哈哈這麼形容她。放蕩、暴躁,這麼形容自己。女孩總是容忍他的脾氣,雖然在學校時,打架鬧事常惹禍,但是,哈哈彷彿是心目中的英雄。而且,哈哈很疼愛呵護她,讓她覺得很有安全感,所以,他們像一對小夫妻一樣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哈哈去當兵。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收到她的信了!」他嘆了一口氣,想想又繼續說:「每次她來信,總是問我生活好不好呀?馬祖怎麼樣呀?我知道,她的個性就是這樣,總是不敢在我面前說太多話!」他回憶著:「有一次,她想燙頭髮,問我好不好。還有一次,要去看電影,問她想看哪部片子,她卻要我決定!」說這些也真讓人羨慕的。「可是……自從我來外島當兵,我感覺她的心變了。去年好不容易放假回去,明明在信上提到日期,卻讓我找半天!」他失望地說:「今年,我返台休假,沒通知就直接去她家,雖然看到她了,卻顯的不知所措的樣子,那晚在她家裡,真難過!」他搖頭:「我知道,她有新的男朋友了!」

 

哈哈總是不會忘記她的生日,上一次,他托人買了一件白色洋裝送給她,但很久都沒回信,讓他難過一陣子。愈接近退伍的日子,他的心情不定,晚上常喝酒,然後大聲說話。有一次,他激動地說:「我很後悔,過去不該對她太專制,太粗心,現在她反感了,這是我應得的後果,可是,我仍深愛她呀!」

 

可是矛盾的是,每天晚飯後,他常常不避諱地在我們面前脫褲子,然後叫同梯老兵過去幫他擦藥。事實上,他得了性病,這是到軍妓院玩耍的結果。也許,這是在外島的阿兵哥戀不到長時間,遠距離分離的愛人所造成了吧!

 

他常拿出相簿,一頁一頁地翻,一張一張地仔細看,無數過去的生活點點滴滴都在裡面,我漸漸明瞭他的故事。可是哈哈不知道退伍回去該怎麼跟她開口,「你是大專兵,請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才好?」平時看他堅強的個性,這時流露出感情抒發後的脆弱,也更讓我知道哈哈的真性情的一面。他一邊擦眼淚,一邊抽煙,將煙猛然地吸進心坎裡,而我,將茶水一口又一口灌進肚裡,剩下桌上鋪滿了剝光的花生殼。

 

哈哈退伍的那一天,剛好天氣陰暗而濕冷,我們正要出發去工地,我看他欣喜地提著許多退伍禮物,背著他的私人行李袋,穿起帥氣的便服要離開,真讓人羨慕。我向他舉手敬禮,他笑著臉向我揮手。

 

哈哈就要上船回台灣了,至於他的煩惱,我還是無法回答該怎麼辦才好。

 

1987-12 初稿 2009-1-06 修稿 

 

 

註:

在大一國文課寫作文,有一次老先生不再出題目在黑板上了,他要我們自己岀題目寫,這叫大家不知所措,我寫了這篇交作業,後來保留這個結構修改過,但沒有發表。現在重新打字、修稿剪接時,想像一些過去的場景還是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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