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011.bmp      

 

印書 

 

翻著翻著剛印好的書,心裡感到愉快,同時也想起前年深秋到醫院陪爸爸在病床上過夜的情景,那時,我似乎還很放心地坐在床邊隨時注意他的反應,一邊在修改這本書的初稿,一點也沒想到他會在那之後不久去逝。我還記得他出院回家的前兩天,護士來拔掉手臂上的注射器之後氣色很不錯的樣子,那晚他坐在病床上突然正經地問我最近有沒有賣畫?像平常偶爾關心地問我那樣的語氣,一年過後,在印刷廠印完這本書的那天早上,我夢見爸爸打電話給我,聽到他的聲音在問我「展覽有賣圖否?「阿…阿…阿爸!」我幾乎快叫不出來了「有啦!有賣幾張啦!」我結巴地說完之後就意識到是個夢,然後從夢裡驚醒過來。他知道我有展覽大概是媽媽跟他說的吧!那次她難得來台北參加我的個展開幕,拿了一張邀請卡回家放在爸爸的牌位前,她燒香拜完要擲筊時,嘴裡還念念有詞「你兒子即馬畫圖有卡水,嘛有卡進步。」結果筊一擲就出現同意的聖。這件事聽起來有點好笑,但無論如何,想起當初想要把這本書印出來對他表示感謝的心意,此時,爸爸也許知道了?

稿子多了就想要編印成書,自己花錢印書這件事卻跟人家說了很久了。書名雖然叫做《微小的事物》,但並不是借題發揮的論文,只是這個標題讓我想到一種和巨大而顯著的事物相對的存在關係,或是在巨大陰影底下的微小力量,然而,書的內容卻只是印著我這幾年寫的散文和木刻版畫而已

既然如此,這本書一開始就不是要做一本限量的手工書,圖檔文章都在我的電腦裡編排完稿,最後才把檔案交給印刷廠處理製版和印刷。等到安排好上機印書的時間,都是臨時才通知,我總是匆匆趕去印刷廠看印,在廠房看到新式印刷機在高速轉動讓人感到興奮,尤其看到自己的書稿印在紙上,一張接一張地從機器裡面跳落成疊,此時,想起這本書在我的時間裡已慢跑了快兩年。 

前年冬天,由於父喪,正在校稿準備印書這件事就暫停了下來,正好去年突然出現一個在台北個展的機會,可以安排在喪父一週年時展出,只有自己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我也由此意識到此後不能太隨性對待我的畫圖工作,而得經常地認真一番。我工作到年底展覽告一段落之後才把稿子重新列印成冊校稿,當初只想印一本一百六十頁的圖文集,後來一直把剛完成的作品添加進去,到了冬天完稿時已經增加了六十四頁,也增加這本書的份量。 

我第一次把散文和圖畫編印成書是在美術系畢業前夕,現在要編印這本書,我仍然這樣做,可是,眼看著文章和圖畫的份量佔去各半頁面,似乎感到情況稍有變化,甚至以為已經到了可以各自分別印成畫冊和文集的地步了。只不過,當我開始校讀文章,唸著唸著那些平常經過多次修稿才定稿的文章,沒想到還有許多字句唸不通,讓我忍不住地動手修改,有時得把整個段落或句子換個說法重寫,或是重新剪接文章的脈絡,有時想到那些意圖不明的字句,總是令人不安地試試容易理解的寫法。稿子一遍又一遍地列印輸出重複做這些事,改到心煩的時候,覺得改稿一直比寫稿還費力的情況已經沒救了,況且還有日後那無法避免的修改問題?心裡難免牢騷著不該再花時間寫這些有的沒的!我該專心畫圖才是?寧可花時間改畫呀!也許下次,我該分開來看待才對?

我的畫圖能力經過美術系四年的學習有所開竅,除了日常的許多觀感不知不覺地存進腦海,努力閱讀刺激腦袋產生圖像的能力也開始有效用,有時腦袋裡想的東西畫不出來的時候,就試著用文字寫出來,到了大三、大四,我也漸漸有能力寫散文。對我而言,稿紙和圖畫紙都有一種吸引力,只是,我那用手寫出腦中圖像的能力,畢竟沒有受訓練,並不像用手畫出我眼睛所見到的圖像那麼容易,而現在,我也意識到再怎麼寫,也不會超出我當一個畫家的經驗範圍。即使如此,圖畫的過程所累積的觀察和記憶,和其他日常的生活影像在我腦海裡一起攪拌,寫字和畫畫的關係依然相互關照地存在。 

想起當初印書的目的是要讓作品有機會被閱讀,在我那還沒摸過電腦以及網路世界還沒開通的學生時代,一次性的短暫時間展覽結束,看到作品打包回家之後就放棄在牆角彷佛沒什麼事發生的樣子,總覺得要做點什麼才能證明這些東西值得存在?那時只想到印書變成另一件作品繼續流落在外,儘管用我那半生不熟的圖畫和文字搭檔亮相,拿著如此一本另類的影印書好為自己壯膽上路?現在,我深記在腦海裡的影像愈來愈多,用文字漸漸能描繪我能感知的意義,也不需要引用別人的說法來當註解畫的東西愈來愈多時,偶爾也會停下來用文字整理紀錄一番。但是,在網路發達的世界裡仍舊自己花錢印書,想被閱讀卻把書堆積在家而迴避考驗,如果沒有像做作品的樂趣,那麼,再做件事已經顯得很落伍。

我感覺每次編書彷佛在整理打包一個要出遠門的行李,要完稿前夕,總覺得稿本裡的錯誤似乎挑不完,一些圖片調整的細節還仍在猶豫不決,眼看要交稿製版的時間逼近,仍身陷在出錯的恐慌之中,就像沒時間再取捨放入行李的物品或怕遺漏什麼,而得馬上拉鍊打包出遠門。當我來到印刷廠,站在龐大的印刷機旁邊,看到已經製成一片片的金屬版的稿子慢慢捲進機器裡,彷佛以前在機場看著行李輸送入機艙,然後等待上機出國那般期待興奮?

往返印刷廠看印之間,難免會擔心自己完稿在哪裡出差錯,或是想像著跟我的書初見面,總之,心裡有一種無法想像和焦慮的騰空感,直到看到機器漸漸將一本書印完,在輸送帶組裝裁切完成一本書封裝,看著印好的書感到放心時彷佛安然抵達目的機場,也似乎感覺到書要帶我往前走,就像等著提領行李,然後腦袋騰空地開始另一段旅程。也許我已經好多年沒搭過飛機,偶爾會有出國見識見識的念頭,難怪我只是要去印刷廠印書,看到印刷機在轉動就以為要上飛機了?這樣想像使我保持一種興致去應付許多完稿印書的瑣碎事。

現在,我能把準備的內容在書裡好好擺設讓人容易觀看閱讀,可是,在我還沒有能力找到一個大結構來表現更多事物的作品之前,也許只能從這些小結構的生活裡提煉出我的圖畫和文字。書印出來以後,我也開始感覺到存在腦海裡的記憶圖像需要更新一番,若一個行李一段歷程,那下次我的行李裡面要裝些什麼東西?

 

2014-01-24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sm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