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顆布袋戲尪仔頭

生活在台北,我從未想要買一台電視機擺在家裡,一直覺得看電視對我而言只會產生更多的牢騷。例如電視台開播至今古裝連續劇依然盛行,對老一輩的觀眾而言,幾十年來坐在電視機前看同樣的故事,只是由不同世代的演員重複演出。然而生活中沒有電視機,使我穿梭在這沒有劇情的現代化都市空間裡,反而覺得平靜。

幾年前,當霹靂布袋戲在電視螢幕裡重新出現的時候,我再度成為布袋戲迷,那時候若有機會我就很想看,雖然沒有電視,偶爾在朋友家看有線電視台裡的轉播,有時回澳底老家探望父母,順路到錄影帶店租幾集回來看。在不斷推新的武俠劇情裡,木偶的新造型雕刻、裝扮,以及聲光佈景、表演技術,相對於古典布袋戲的演出方式,布袋戲電視台創新的表演趣味,確實吸引觀眾,也喚醒許多人童年看電視布袋戲的美好回憶。  

年初,結束我在台北一家畫廊的雕刻個展後,顯然不是很成功的展出讓我有點沮喪。我開始另一段與創作無直接關係的布袋戲木偶頭的刻製工作,一邊刻製木偶頭一邊想像自己設計著現代服裝的戲偶和佈景去操演自己編的故事。這一整套構想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我沒有跟朋友商量或找人參與,只是到書店買了好幾本有關研究台灣布袋戲的書回來閱讀,了解台灣布袋戲的發展脈絡,然後一個人投入在這個天真的幻想裡埋首工作。

也許我不再像小時後那樣著迷地看電視布袋戲,即使當時家裡沒有電視機,也得想盡辦法不錯失和童伴們一起觀賞的樂趣。當了霹靂迷一段時間之後,使我在武俠世界的劇情高潮迭起之中感到不耐煩,甚至產生惋惜。我想以他們企業化的經營方式創設專屬的電視頻道,的確為布袋戲藝術的傳播大眾化豎立了新的里程碑。

如果把布袋戲當作表演藝術,那麼我會對布袋戲演出多樣化產生期待,那就是布袋戲的現代化,包括服裝、佈場等,尤其是編織我們現代人的故事,以目前木偶雕刻師和製作偶戲工藝的能力,是足以應付劇情的需要。但是想到他們好不容易拓展出來的布袋戲風潮,這種個人的期待,對出資演出者或龐大的觀眾而言是自私的想法,在這矛盾的心態裡產生對別人的寄望,可能是不切實際的,因此我不再是武俠世界裡的霹靂布袋戲迷。

想起我小時後看布袋戲入迷,甚至想擁有一尊跟電視裡操演的真實布袋戲尪仔,在偏僻的鄉下,這的確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幻想。後來我去山裡砍了木頭回來,自己用柴刀刻了幾個木偶頭,有的送給同學了。真的布袋戲尪仔當然沒有做成,每次看到唯一留存到現在的木偶頭,就想到兒時的夢想,它竟是讓我去從事雕刻繪畫的創作源頭。 

首先要組一個戲班至少要有四、五十個不同角色的木偶,所以第一件事便是刻製偶頭。這件工作的確讓我興奮不已,我沒有去找木偶雕刻師拜師學藝,只是憑著原來雕刻的本能,順利完成第一個五官不怎麼對稱的偶頭,然後鏤空頭殼內的木頭,手指終於可以伸進去搖動了,然後再到新店安康路的一家鋸木場買了一大袋樟木回來。那家鋸木場專門裁鋸樟木,工廠的另一邊有兩台電動佛像車床,木頭搭建的廠房面積很大,木材堆積四處,除了他的家人和幾隻大狗外並沒有工人,我從大三那年暑假開始就常去那裡買木頭雕刻。

個子瘦小的老闆,年紀將近五十,雖然有幾年沒再去買木頭,那次他看到我來並不感到陌生,仍像以前那樣一邊裁鋸木頭一邊和我抽煙和聊天。工廠後邊的那塊地變成砂石場,卡車不停地出入而震動地面,我隱約地感到鋸木場生存的威脅,我擔心著下次去的時候是否還能找到那家鋸木場,老闆親自用巨型裁木機將大塊木頭裁切成我要做布袋戲頭的尺寸,這次他又多送我幾塊裁剩的木頭讓我帶回去,當我在雕刻偶頭時,我總會想到老闆那張有皺紋而和氣的臉容。

那年的冬天常籠罩著寒流,我孤單地在北投工作室內雕刻戲尪仔頭,那是當時唯一能讓我充滿著工作熱情的事了。僅憑想像是不足以做出多樣角色的偶頭,每次要開始雕刻新的偶頭時,我得上街去觀察各種不同特徵的臉孔並謹記在心,如此作為修正的依據。木偶頭一個一個地在我的兩手之間用銳利的刀子刻削成型,我從來沒有如此認真地觀察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是如何構成每張不同的臉。

雖然我的手藝沒有比職業木偶雕刻師精巧,但是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我竟也刻出了六十個頭了,一起排放在架子上頗驚人的。眼看我的戲班就可組成,但我得繼續為每個頭胚打底、上膠、漆色化妝… …,然後我意識到更多繁瑣的工作才要開始呢!後來我在彰化市區內一家製作布袋戲的店裡看到十幾尊剛完成且一模一樣的「狂刀」放置在加工架上待乾,老闆娘神秘兮兮地不願透露他們的製作方法,我才認清事實,要演一齣戲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

當我再打開那箱塵封已久的紙箱時,已經相隔多年了,樟木的味道仍然撲鼻,同樣在冬日的寒風裡,但有陽光的午後,我將那六十個未完成的木偶頭舖放在地,第一次為他們照一張合照。想起那時做了三個月之後,口袋裡的錢所剩無幾而無法繼續編織那天真的幻想,我得回頭面對現實,繼續畫畫謀生而停止做布袋戲的夢。

2003-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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