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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block print 32*24cm 2009 

 

荷花  

 

長在關渡平原邊緣的荷花,就在我常去散步的途中,隔著一片稻田。夏天,稻子漸漸熟黃了,那一小塊荷田也開花了,每次經過,可以聞到荷田的清香氣味。有時,我從田埂路走近,顯然那不是讓人容易親近的途徑。 

荷花開在濃密的荷葉間,像撐傘,風吹來,枝桿搖曳。眼看比我高大的荷葉,像一把洋傘不時地被風掀翻,反覆飄搖之間,似翻滾的白浪,我如泅水其中! 

我從來沒有畫過荷花,也少有機會看荷花。有關於荷花的印象,除了從圖畫認識之外,不然就是長在課本裡。 

我最早有荷花印象,是印在老家飯桌上的塑膠桌布上。小學生的時候,我常跟鄰居家的小孩一起趴在飯桌上玩耍寫功課,所以對於彼此家裡的飯桌鋪著不同圖案的塑膠桌布留下一些印象。除了有龍有鳳的桌布很普遍,尤其看著滿桌飯菜放在印著荷花荷葉盛開的桌布上,這個吃飯的印象很特別。偶而,我也臨摹那些桌布上的圖案當作圖畫作業。 

第一次看到人家畫荷花,是在廟裡。那年,我老家附近的大廟在擴建,廟方請來年輕畫師在廟裡畫壁畫。偶而從學校後門跑去那裡玩耍,除了撿拾鑲嵌廟頂雕像用的彩色琉璃碎片,我也喜歡站在畫師的背後探頭,好奇地看著他拿毛筆來回沾顏料,在牆壁上塗畫點染的樣子。我記得他不用打草稿,能將許多山水花鳥和古裝人物畫滿牆壁和樑柱,那些未見過的新奇怪異的圖案,似乎都裝在他的腦袋裡,也見過他在牆壁上畫著生動的荷花。 

大廟是我們得去拜拜的地方,我常跟我爸一起擔著祭品去祭拜看熱鬧,對小孩子而言,來回之間是一段小小的遠足。大節日的拜拜場面尤其熱鬧,爸爸每次都要點燃一大把香,走到不同角落給大小神明上香。這時廟內的金紙亭香爐邊四處香火沸騰,他拿香擠進神壇不見人影時,我在廟庭等著,看顧擺在供桌上牲禮和祭品。在煙霧繚繞之間,許多大人擠在廟庭裡,讓我無法動彈,快吸不到空氣實在難受。每次我感到快窒息了,我幻想著可以坐上神用的蓮花座飛離,而爸爸總是在那危急之際出現在我面前。 

寺廟裡面的大神都坐著或站在蓮花上,莊嚴確有飄浮感,也許蓮花長相很特別,像飛機翅膀的渦輪,看起來隨時要輪轉升空,在我們之間來回穿梭,或飛行到另一個世界!所以,我總是認為蓮花是一種超現實的花朵,難怪我在廟裡危急時,會想成一朵具有超能力的飛行器。 

我爸都記得大大小小的拜拜日子,每次都準備周到,也許這樣有誠意地敬天,好讓他每天深入地下挖煤炭感到心安吧!對於這些習俗,從沒聽過他念經說道,一直到現在,我還不會拿香拜拜,也不曾去廟裡好好認識那些神像的來歷。 

我有蓮花的印象是從喪禮開始。無論是在一般的宗教儀式或是喪禮之中,看到這個圖像,通常耳邊都會響起道士手上搖著安魂的鈴鐺聲,所以對蓮花產生一種奇幻而不可親近的印象。 

從我家通往大廟的那條碎石路,偶而會有出殯的隊伍家經過家門口,由鼓號樂隊帶領著送葬的人們一直走到大廟後邊那片墳場。只要聽到遠遠傳來送葬的鑼鼓聲,和哭泣的隊伍,看到碎石路上揚起塵土,還沒等到抬棺的人出現,大人都會叫我們小孩子趕快迴避,大概害怕死神也把小孩子帶走。可是我無法迴避喪禮的場景,卻是從我的隔壁鄰居開始,因為與我最要好的童伴,他在十歲那年,重病不治,一天清晨,我在門口瞥見小小的棺木,在開始溫熱的陽光中,從那條碎石路抬走,冷清地遠去。後來,短短幾年之間,他的阿公,和他的礦工爸爸,都相繼從那條碎石路離開人間。隔壁的鄰居家裡頻頻喪事,最後不知怎麼全家都搬走了。

我長大離開家鄉,再也沒有拜過他鄉的廟。爸爸年紀也大了,偶而,還是會叫我回去幫他送祭品去拜拜。看到大廟的改變,牆上的壁畫變成浮雕,現在還能找到熟悉的角落,大概是當年在門口騎著玩耍的那對石獅吧!大廟愈蓋愈龐大,似乎大家都把願望寄託在大廟裡,蓮花燈和神龕愈來愈壯觀,所以請來許多天兵天將駐紮,越來越像神住的豪華宮殿。然而,這樣不同調的增建合成,也像展示一座漫畫卡通的奇幻世界。可是自己的居所還是灰灰土土,那麼將就馬虎,多年過去了,大廟看起來香火旺盛,可是家鄉的樣子並沒有明顯進步的改變呀! 

我很晚才曉得「蓮花」和「荷花」的關聯,也很難說出花樣哪裡不同,就像在美術繪畫裡的荷花圖,有許多荷花姿態,在宗教繪畫裡蓮花,似乎只有花開的面相,沒看過凋謝的蓮花圖印象。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那是長在不同世界裡的花朵。 

發現關渡平原也有荷花田,那是我在北投住了許多年以後的事。雖然不一定每年都可以看到荷田一大片,偶然遇到了荷葉長高,荷花盛開時,場面也頗壯觀的。看到真實的荷花,聞著真實的花香氣味,我也說不上來喜歡或不喜歡,總之,我不會再想起從前那些關於「蓮花」的種種超現實的幻想,至於別人怎麼用文章寫荷花,怎麼畫荷花,對我也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我畢業後就搬來北投住,應徵到一家建築事務所的工作,開始一年多的上班生活。我的老闆是一位有名氣的建築師,但是我的工作跟他的建築沒有直接關係。他因為設計案子的關係,開始收集許多圖畫,尤其去中國買了許多水墨畫回來,掛在幫別人設計的屋子裡,也喜歡掛在自己的辦公室,後來他積極做圖畫買賣。他去中國培養了幾位畫家,變成工作的一部分,那些畫家為他專精畫一種題材,像是專門畫古代山水的,專門畫京劇人物的…,其中也有一位畫荷花的專家。那一年當中,我的工作常在圖櫃裡整理清點他們的作品,每次他拿回來的圖畫裡,畫最多的,還是那位畫荷專家的寫意水墨荷花。 

老闆的圖畫愈來愈多,讓工作環境顯的優雅,偶而我也要向人家展示介紹這些作品。這個工作開始讓我感到矛盾不安,腦海裡有許多雜音,像聽到窗外中山北路上的車流聲讓我煩躁。我愈來愈覺得圖櫃裡裝滿了我熟悉不了的異境,畢竟我沒有能力為我的老闆推銷這些圖畫,那裡也看不到我的未來。 

我於是想起我十八歲的願望來,因為那年我來住台北,才要開始學畫石膏像,準備術科考大學的美術系。課後我常去植物園的荷花池畔散心,我滿心期待考上美術系,可是,隔年的夏天,我再看到荷花池依然荷花盛開,而我心裡的期待並沒有結果。雖然遲了幾年,我終究還是考進了美術系,可是唸完了到頭來還是得去上班?我每天騎著野狼125離開北投的住所,到中山北路的辦公室之間來來回回,面對這樣的生活方式,我想到了即將到來的三十歳願望,不想再像從前那樣的失落憂傷。心裡混亂了一陣子之後重新做個決定,我真的離開那個辦公室,無論如何,也要開始畫自己的畫。 

散步的途中,我第一次坐在路邊拿起鉛筆畫荷花,感覺到自己畫畫笨拙的樣子,更不像在植物園裡看人家畫荷花那麼文藝。看見荷叢裡有許多蓮蓬和花苞,卻很少遇見剛盛開的完好花朵,每次總覺得來遲一步,只是花朵被平原的風吹殘了?蓮蓬顯露,還殘留幾片像螺旋槳的花瓣,彷彿隨時會輪轉起飛。不過,近身看著荷葉的葉脈結構,才發覺真實的脈絡不是一筆能帶過呢!本來只是即興的畫趣,怎麼才畫幾筆就想起這麼多,可是,過去的事,不都像凋謝的荷花?  

平原的稻子用機器收割很快,荷田在光禿的田埂邊不再那麼隱密。蓮蓬和荷葉漸漸乾枯之後,田裡佈滿頹喪的枯枝殘葉。那麼,滿身污泥的人,深陷爛泥巴裡,用鐵爪鏟子挖出蓮藕之後,土地才開始了自然的還原變化? 

2009-07-30 初稿

2012-06-02 修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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