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渡船頭

七月暑熱的黃昏,我和大學同窗約在八里渡船頭見面,傍晚日頭仍然刺眼,他從五股騎腳踏車,他的太太則挺著即將生產的大肚子騎摩托車過來,我從新北投搭捷運到淡水,再搭渡輪過去會合。他幾次跟我描述八里渡船頭新的模樣時,聽起來似乎已不是從前我所熟悉的老樣子。當渡輪駛在河面,八里碼頭仍在遠遠的終點時,我半信半疑地想著這種改變的可能性。渡輪緩緩靠岸,八里渡船頭的新景像清晰浮現在眼前,對於在這不到二年之間的景物改變,這種建設的壯舉,的確讓我感到驚訝與讚嘆。

沿著舊碼頭走上去,那條通往大馬路的老巷子仍在,原來落寞的河岸,經過重新規劃整建,不僅小商店沿著岸邊廣場一字排開,新開闢成的河濱公園,有涼亭、步道沿著淡水河口通往十三行博物館,廣闊無邊的淡水夕照近在眼前。原木的河堤欄杆造型簡潔大方,我倚靠在上面,手撐著下巴,望著淡水河面上來往的船隻行駛在煥然一新的背景裡,兩眼彷彿在捲動時間的捲廉。

十幾年前,我還在當美術系學生時,現在回想起來,除了陽明山是上學的活動範圍之外,淡水算是我跟同學常去玩的地方,那時淡水線列車已不再行駛了,捷運沒通車之前,台北到淡水只能搭巴士往返。我們去淡水倒不是背著寫生架,提著油畫工具箱去那裡畫畫,或是尋找許多老畫家曾經來此描繪未妝點前的淡水老街蹤影,而只是在午後騎著野狼125,讓同學載著從山上逃出課堂,享受在那段筆直的大度路上奔馳的速度感。然後到淡水港邊吹風,面對觀音山,看看河面上打滾的波浪,幾個大男生靜靜地呆坐在岸邊,沒有青春戀情的訊息,只是抽著煙,彼此並不需要太多言語。有時把摩托車推上渡輪一起到對岸的八里,在淡水渡輪岸邊吃完「阿給」,再到對岸吃一盤孔雀蛤,這樣往返便能享受一個愉快的逃課之旅。

淡水、八里成了我那幾個同學在大三暑假拍攝第一部16厘米影片的場景之一,實現了他們的夢想之後,每次去那裡就有特別的懷念。有一次,在畢業不久前一個初夏的午後,我們仍然騎著摩托車去淡水,像往常一樣在堤岸邊閒逛,心中似乎隱隱有種分離的感傷,走到那顆有茶座的老榕樹下,點了一壺茶水,幾盤瓜子、花生,口裡嚼著魷魚乾,坐在樹蔭下,望著閃爍著點點陽光的波浪,微風吹拂甚是涼爽。

沒有太多的遊客圍觀那位坐在樹下的殘障畫家畫畫,每次來總是看到他用畫刀、畫筆塗抹油彩,技術熟練地在明信片大小的畫幅上,短時間內完成一幅淡水河、觀音山的剪影,然後掛 在身後待售。也許是午後的熱氣使人慵懶,我們坐在老榕樹下開始編起故事以自娛,我的同學靈光乍現,編出幾個生動而爆笑的賣檳榔故事,我也編了一個淡水「阿給」的故事,只是說著說著沒引起共鳴。旁邊有樂師開始拉手風琴,唱著熟悉的台語歌,然而我們安靜地坐著,像綁在岸邊的小漁舟擱淺在退潮的河床上,各自凝視遠方的光景。

多年後,我們一起坐在那間新蓋的左岸會館喝咖啡,然後在露天陽台的座椅上享受一頓可口的晚餐,一邊看著淡水河口的落日餘暉,海潮聲隱隱地從身背後傳來。住在北投多年,搭捷運到淡水,那裡依然是我喜歡去透氣的地方,也許只是走到渡船頭邊,跟很多人擠在一間小店裡,像流水席的食客急忙吃完一碗「阿給」和魚丸湯,然後邊走邊吃一串蝦捲。儘管街景早已變得繁華熱鬧,但每次來岸邊閒逛,也只是像往常一樣看看觀音山,聽聽潮水聲。

每次看到對岸的觀音山半山腰上的燈火都比八里渡船頭還燦爛,八里好似隱沒在夜色裡,當淡水渡船頭這邊的遊客仍絡繹不絕時,八里好像早已打烊。也許我已很久沒有再搭渡輪到那邊去,然而八里渡船頭沿岸的改變已在這段時間悄悄點亮華麗的燈火。

如今我們能夠在夜色裡散步在左岸的河邊步道上,一種比在右岸更開闊的舒適感,離出海口更近,大海就在眼前。回頭望著淡水岸邊的燈火,猶如海市蜃樓,好像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那裡飄走。站在那裡,我不禁地會想到過去。如果當年我們坐在淡水河堤上,喜歡望著淡水河的出海口作無限的遐想,彷彿在找尋未來的生活出口,如今我們各自在這城市的不同角落裡有所歷練,那麼坐在左岸邊的更新地,望著淡水河邊的景物變化猶如看到自己的過去。雖然那段過去,我們在淡水河邊沒有發生引人入勝的浪漫故事,有的只是一段恰似無聊的青春隨河水漂離遠去。

照例,去吃一盤孔雀蛤之後離去,搭九點末班渡輪回淡水,船緩緩地在漲潮的河面行駛,晚風仍有點濕熱,魚群在船身經過的波浪間躍出水面飛行,令人興奮驚叫。在座位上搖晃之間,看到河邊兩岸燈火變得一樣通明燦爛,想起我曾經編過的那個淡水「阿給」的故事,故事是這樣:
百年前的八里,相對著逐漸發達的淡水港是個窮漁村,那裡只有一戶祖傳的豆腐店。自從豆腐店的老闆過世以後,兄弟兩人繼承祖傳的行業。眼見對岸的淡水碼頭帆影遮樓,商賈雲集,弟弟於是提出分家,想到對岸自行獨立開店,哥哥不僅沒有反對,反而給予幫忙。他在淡水碼頭邊擺了麵攤,他的米粉湯生意不錯,後來有了一個小店面。他想起他哥哥做的豆腐仍是無人能比的,於是他想批發哥哥的豆腐每日運來碼頭這邊賣,兩兄弟合作無間,生意蒸蒸日上。

他的哥哥很遺憾只生了一個獨子,家裡沒有壯丁可以幫忙家業,於是在他兒子仍幼小時,就為他找了一個童養媳進門。弟弟這邊剛好也只有一個長子,另外有兩個女孩,未分家前他們從小就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長大後分居淡水河兩岸,自然運送豆腐這件事是落在孩子的身上。有時是弟弟的長子搭船過去拿,有時是哥哥的童養媳負責運送。在這每日往返之中,他們兩人於是產生了一種情愫,但是彼此卻得壓抑在心中的感情秘密。

按照習俗童養媳就是準媳婦,長大後就得和哥哥的兒子結婚,但是這兩個年輕人面對這樣一種無法掌握的命運變化,感到無奈。他的弟弟意外發現他兒子心中的秘密,不知道該如何跟哥哥交代,正為此事感到焦慮時,他看到兒子站在店門口注視著淡水河面上若隱若現的小船隻,他知道他心愛的女孩即將上岸。不巧的是,這一天早晨,天候不佳,淡水河面不僅起霧,而且海水漲潮,風浪很大,當他可以看到清楚人影的距離時,他心急得叫喊,突然一陣巨浪翻滾過來,擺渡人失去控制,小木舟隨之翻倒,他看到那女孩即將被河水吞沒時,奮不顧身跳下河水想要游過去救她。風浪實在太大了,兩人因此都葬身河裡。

兩家人都為此感到悲傷,但是弟弟仍然不想告訴哥哥關於那兩個年輕人的秘密,為了懷念他的兒子和童養媳,每當祭拜的時候,他就將哥哥做的豆腐,一塊塊剖開,然後將麵線包在裡面,油炸之後像一種堅實結合的象徵。這種做法流傳開來,就成了最早淡水「阿給」的由來!

重新編完這個故事講給人家聽的時候,他們都信以為真的想去淡水吃阿給,當然這是我為「阿給」捏造的故事,增加一種到此遊歷的趣味。望著遊艇急速穿梭在夜色低垂的河面上,船身裝飾著彩色燈泡,像漂浮的幽靈船。八里渡船頭的燈彩仍照亮著河面,也許下次到淡水,不只是去吃碗「阿給」便回頭,繼續搭上渡輪或許會更有趣。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sm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