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畫畫
元宵節的前一天,我一早去台北車站搭客運到新竹,望著車窗外的雨滴,心裡想著擬好的講稿,看不清楚高速公路的風景。跟一群年輕人走進清大校門,想起第一次帶幾十件大篇幅木刻版畫來個展,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上一次帶著一張大版畫《龍眼樹下》來聯展,也超過十年了。這次再來展覽,還得先去教室當面跟學生解說我的工作。
對我而言,拿麥克風說話是一件不尋常的事。看到彼此陌生的學生端坐眼前,即使寫好講稿也不管用了,腦袋裡只剩大綱幾個字,就跟他們說說關於畫畫和工作室、畫畫和出國見識,以及畫畫和讀畫這幾件事。
事實上,從過去舊式身份證背面的職業欄開始被填寫「無業」。直到現在,每次要填寫職業欄還是很矛盾,畫家?藝術家?既不能自稱,也非正式職稱,也不像有領薪的自由業,但是若有「畫畫」這一行,我會不猶豫地填寫。
當初畫畫還沒有作為就想做這件事,可能自不量力,偶爾會聽到關切的話,畫畫不能當飯吃,或當業餘興趣就好?若不提畫家懷才不遇、窮困潦倒的刻板印象,就說畫家都唯美主義,不食人間煙火,死後才會成名……。啊!我也顧不了那麼多現實觀感就急忙上路。的確,出道以後就沒領過月薪,社會保險也得靠行,所以幹這行實在稱不上是令人安心的「正當職業」。
即使父母樂意讓孩子讀完藝術學校,最後還是希望找個穩當的工作,好像畫畫只能點綴生活,看起來這倒像是一種很難啟齒的特殊行業,難怪我上班一年之後要辭職畫畫,媽媽在電話裡聽到我的決定馬上就哭了!但是想起我要去一個未曾聽聞的小島當兵,她來基隆港軍用碼頭揮手相送,還有一年九個月無法想像,臉上卻是堅強的模樣。我想大概她不怕我為國戰死,而是擔心我餓死吧?
在鄉下上小學,除了美勞課,常被課本裡的圖畫吸引就想模仿。大街上有一家賣婚喪喜慶用紙的小店鋪,常看到老闆拿毛筆寫字賣聯,自從我發現架上紅紙堆裡有一疊白宣紙,想畫圖就找他買紙。後來知道學畫的管道,若不是去畫室拜師學藝,不然就是讀美術系。高中畢業來台北才開始這些事,第一次在中山北路一家畫廊看到油畫,由此開始閱讀西方繪畫的故事,我那拿毛筆當山水畫家的原始印象也不見了。
後來才能理解我看到的這些美麗有色彩的物質,也就是畫家將自己的審美觀透過精湛的手藝產生精緻的作品。若以此來看待自己要從事的工作,不知要經過多少磨鍊才能達到那境界。只是我不喜歡去畫室圍著老師看怎麼畫畫,領回畫稿做一樣的事。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去美術學校,跟同學一起修習,各自做出不一樣的事。這時才發覺夢想和自己的能耐差距太大,以致入學過程曲折,至今還會夢見又去考美術系。
進美術系已經二十五歲,那年當兵回來剛解除戒嚴,社會氣氛活絡起來。被埋沒的老畫家油畫紛紛出現,剛留學回國的年輕藝術家盛行多媒體裝置藝術,反映現實氣氛超乎想像,新潮畫家的畫幅愈來愈大,圖像強烈考驗大眾的視覺經驗。然而讀到『繪畫已死』的前衛說法,即使是玩笑話很難令人接受,我好不容易才考進美術系,還沒開始磨練手藝,怎麼過去的認知已經不符合跨領域身份的當代藝術家形象了?
對於我那剛開始學藝的薄弱基礎而言,覺得無法勉強學習自己做不來的東西,尤其見到作品呈現的裝置和拆解,難以保存而廢棄,最後只剩風光的文件資料。後來又讀到『終究還是要畫』的說法,心裡平衡一點。總之,四年之間,沒有畫畫課本依循,要訓練畫畫的手藝,腦袋也要練想法,還要做出引人注目的東西,如此摸索前進像在茫茫大海中航行。
我把握再當學生的時光,每天到學校畫石膏像和人體素描,不翹課地提著顏料箱和畫布去教室畫靜物和模特兒,這似乎也是老畫家當初走過的路。若順著油畫老師,不用擔心成績不足以畢業。雖然跟不上流行的作為,至少可以畫點不一樣的圖畫,漸漸不按老師的規矩,開始練習想像畫。也許圖畫知識太多,畫得太少,畫來畫去都是別人的影子,以致於大三的美術史老師說我不適合畫油畫,聽他講課一年,只跟我說過這一句話。他説完轉身進電梯,霎那間,我畫油畫的夢想像電梯門關上。到這個年紀還畫不出個樣子感到沮喪,但是老師直言地否定也是一種教育。
那個暑假留在山上,喪氣之際,我想起小時在鄉下砍木刻偶的樂趣,隨手將一塊荒廢的木頭刻完,看到一個用雙手托著下巴的人形蹲在眼前,接著再試一次,又順利挖出一個人形來,如此不打草稿,也沒有雕刻概念,有時直覺地在木頭看到人影,順手挖出結構複雜的造形。整個暑假一個人留在宿舍裡埋頭工作,十幾件木頭雕刻擺滿房間。未曾有過完成一件作品的暢快感,房裡的工作氣息令人興奮,我不確定創作喜悅的感受是如此,終究帶著開竅感離開學校。那些木頭人雕刻為我找到展覽機會,能待在台北繼續工作,也沒有其他兼差副業。
二 工作室
住在北投畫畫許多年,即使住所搬過幾次,紗帽山和七星山仍在我的窗外。天冷的時候,地熱谷的硫磺白煙像繚繞的雲霧遮蔽我的窗景。屋裡設備簡單,沒有買過電視和沙發,除了工作用的木頭桌椅,那張學生時代的白色矮木椅一直隨我搬遷,似乎只要倚靠椅背便足以安靜工作。
我習慣在不被干擾的空間裡工作,完成一件作品,是一段時間和勞動解決瑣碎事的過程,現場沒有目擊者。通常是面對空白的牆壁開始,那牆壁像鬥牛士舞動手上那塊紅色斗篷,自己像一隻向紅布衝動的鬥牛。將作品掛滿牆壁,送去展覽發表後,工作室內就像剛採收完的菜園,然後又從面對空白牆壁開始,一次又一次不知何時才能再佔滿,工作模式如此循環構成住在工作室內的日常。
小學生的年紀,過年前通常會跟爸爸送禮去台北的姑媽家做客幾天,有一次讀建築系的表哥不在家,看到他的房間擺著製圖桌和畫架,一疊石膏像的炭筆畫感到好奇。此後我也想要有自己的空間,不再睡通舖,獨自爬上天花板上的木板睡覺,當成獨處的小閣樓,在那裡釘小畫架和畫板,收集圖片,模仿圖畫自娛,甚至編織了當畫家的夢想。只是後來到外地唸書,睡通舖的寄宿生活難有自我,升學途中,連畫畫的樂趣也遺失了。
直到唸美術系才擁有自在的獨處空間,在山仔后附近一處偏僻的三合院,我毫不在意住進石牆紅瓦屋頂的老屋,即使一切顯得昏暗雜亂,外牆被漆上看起來不是好兆頭的白色大字『巫雲』。那裡很久以前就形成美術系西畫組學生的聚落,且聽說曾住過那七個房間的前輩大多去當畫家。在那裡偶爾會看到陌生人來探望他們的「巫雲山莊」,聽聽過來人的故事。那裡的門窗外出不上鎖,任好奇的人隨意出入探望聚會,聽到不同來歷的訊息交會。有時遇到畫家前輩來提醒,畫新一點,不要愈畫愈回去!深怕學習落伍,那裡成為另一個夜間的Art School。
北投的工作室在一棵巨大的龍眼樹下,當初從市區來找住所,一看到這間有矮牆院子的水泥平房就決定住下來,沒想到受這棵百歲的龍眼樹庇蔭了十幾年。
起初,敲木頭做雕刻不會吵到鄰居,但空間不足容納。由於無法繼續重覆做形象扭曲的雕刻,也克服不了畫油畫的障礙,此時才發覺木刻版畫簡潔鮮明的圖象特性適合用來完成我的雕塑性草圖。由於看過不少畫家親手做的木刻版畫很獨特,尤其古老的雕版印刷術也能印出個人風格的現代畫。我開始學著像畫師那樣畫稿,磨練出雕版師的手藝,同時還得有印刷師傅的分色能力。此時我看到一把小學生用的紅柄雕刻刀,不需要版畫老師,也不需要壓印機,只是用最簡單的徒手方式做出具有繪畫性的木刻版畫。沒想到我的圖畫會用木刻版印完成,以此來彌補繪畫能力的缺陷。
幾年後,我的木刻版畫開始為我爭得機會,甚至去巴黎的國際藝術村工作。國外的工作室也是不受干擾的空間,簡單起居設備,挑高的空牆,四壁有暖氣鋼片過冬,一張工作桌椅和畫架。大概是時空距離,有種熟悉感讓我想起北投的住所和學生時代的巫雲工作室,在那裡養成的工作習慣和紀律,即使在異鄉的工作室待一整年,一點也不感陌生。
時間過去久遠,曾經住過的工作室場景仍會出現在我夢裡。有一次在夢裡回到龍眼樹下,驚訝地看到屋門還開著,紗門歪倒一邊。一進門就看到廚房的牆壁被撞出一個大洞,看到隔壁的圍牆和往後山的坡路,納悶著即使房子住了十三年已經老舊也不致如此。屋裡被翻攪過的樣子,忽然看到四五個穿著黑色新潮衣服的年輕人走進院子。在我面前任意嘲弄,甚至把工作桌上一疊素描任意灑落滿地,我趕緊撿起疊放在手,卻是一張一張的白紙。他們的臉上裝扮怪異,五顏六色地塗抹,男女無法分辨,不看表情也足以讓我從夢中驚醒,我一直彎腰撿那堆草圖,直到抬頭不見人影!
做這個夢大概是工作室已經冷清一陣子,心裡開始感到愧對工作之後的事。無論怎麼說,夢境提醒著:「工作室的牆壁已經空白很久了!」
三 一張機票
去紐約或巴黎大概是美術系學生當時的夢想,對我而言,大學念到快三十歲才畢業感到慚愧,應該自學校斷奶了,不該再給父母添麻煩。雖然不確定還有時間畫畫,不過心裡準備好踏入社會,到一位建築師的工作室上班。
我想若不是大我一歲的學長在巴黎努力畫畫多年,有能力附上一張飛機票邀我出國,慷慨地分享他的工作室,那麼我也不知何時會有出國夢!
我記得大三的暑假,一位年輕畫家突然出現在我的門口,好奇地探望我那滿地木屑和雕刻的房間,他剛從巴黎帶回許多油畫在台北個展,和太太一起上山來探望曾經住過的房子。此後,偶爾會收到貼著法國郵票的明信片,巴黎彷彿不再只是印在書裡的地名。每次他回台北展覽,也會收到邀請卡。聽他在異鄉畫畫的故事,鮮明的職業畫家形象很受鼓舞。
我辭職要在畫廊展覽,初次表現不怎麼吸引人,帶回作品躺在公寓樓頂的小房間想著難卜的未來。有一天清晨,接到從巴黎打來的國際電話,有秒差的電話聲中聽到他在問我要不要去巴黎?沒聽錯吧!怎麼去?我沒打算呢!
雖然出國數次,僅到過歐洲的短暫居留,還不足以窺見藝術世界的五花八門,多少彌補透過書本或別人的經驗學習西畫的缺憾。異鄉遊走,尋尋覓覓,刺激感官。看得愈多,有時不免懷疑自己做的東西是不是藝術了。生活不在此,偶然流浪漂泊雖然浪漫,但心頭愈感到需要回家好好做出自己的畫。
來教室的途中,彼此都戴口罩遮住半臉露出兩眼擦身而過,大家正在經歷一段彼此隔離的世界。想起上次回國途經杜拜轉機,第一次置身在阿拉伯世界,迎面而來的是穿著長袍蒙面露眼的人群。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往國際機場的路標,上次朝那方向去搭機是二十年前了。
隨著出國便利省時,常常聽到朋友要出國的訊息,難免也會心動,不過我還是平靜地在台北走動。對於繪畫工作,也那麼不在乎流行的表現行為或媒材新舊,老是改變作風跟上新潮也不是長久之計。總是不管在哪裡畫畫,用什麼表現形式,總得有辦法創造有歸屬的存在觀感。
前年春天受邀出國展覽,我得為此製作兩張木刻版畫,想起在德國短暫居留時期的素描簿,找到兩張當時以為不管用的草圖,根據原來結構改編成更完整的套色大版畫。
我一邊刻版,一邊想起畫這些草圖的情景。客房裡住了一位義大利來的藝術家,他的作品是每天到美術館的大廳公開製作一塊乳酪餅,然後蓋上日期排放在木架上。三個月的工作計畫,結束時將滿架的發霉乳酪切開請大家嚐嚐。工作室的門口停放一輛大卡車,每天出入看著車上種滿玉米幼苗在長大,這又是另個藝術家的作品,當我離開時,卡車上的玉米已經收成了。而我每天帶素描本進工作室,大教室般的空間只有工作桌椅和畫架,空白的牆壁還留著上一位藝術家用火藥燒出圖像的焦痕,後來我的圖畫佔滿牆壁,以此結束四個月的工作。
將這兩張彩色木刻版畫小心翼翼地打包送去交件,還擔心郵遞將油墨沾黏了。偶爾作品被買走送到國外,知道有好歸宿也會感到欣慰。這次只是送作品出國見識,想起媽媽第一次送我出國的樣子,自己留在原地也無所謂。
有一年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是一位六十八歲的日本物理學家,他到瑞典領獎竟然是生平第一次出國,而發現道理的靈感是來自在家中的泡澡,看到這則新聞報導感到不可思議。我聯想到一位曾住過巫雲的畫家前輩跟我說,他要創造一個台灣畫家不出國的紀錄!那時對於這個說法感到納悶,原來不出國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後來聽說他飛去歐洲旅遊一趟,那也無礙於他的油畫創作進展。也許他們在地的工作能量充沛,只要創見或作品能量輸出就行?
從前用五花八門來形容見到繽紛的現實藝術世界,現在已不足以形容另個透過數位網路,從電腦螢幕見識的另一個虛擬的藝術世界。總之,不管在哪裡畫畫,藝術的天空一樣高,也許能在熟悉的生存環境裡找到藝術能源,提煉出有藝術成分的作品,那麼出國或不出國不再是一件稀奇的事。
四 讀畫
『在繪畫中,尋找是無聊的,發現才是根本。』學生時代讀到畢卡索這句有關創作的說法時,我馬上劃線,那時還無法想像創作經驗裡的「尋找」和「發現」的差別。多年過去,三十五坪的住所似乎變動不大,一房堆書,一房堆畫,尋尋覓覓地工作結果,也還沒做到佔滿住所的地步,或達到職業規模。
雖然很多年沒出國,只能透過閱讀神遊世界。就像以前在鄉下上學,沒有書店或圖書館,更沒展覽,我的畫圖樂趣僅能依靠張貼在學校公布欄上的報紙插圖,從廣告頁裡找藝術圖書郵購。而現在可以透過電腦螢幕到國外網路書店尋找在台北買不到的書,每次收到寄來的各種語言的作品集像迎接老師進門,看來從小養成找書當老師的習慣似乎沒有變。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看過的書大多不會再打開來看了而裝箱封存。對我而言,從小摸書本長大,到了某個年紀,覺得需要再學習認知一番,然後又翻箱倒書。有時更感到精神飢渴,即使網路發達的時代,打開電腦就像打開世界,我還是習慣到處找書滿足好奇。通常直接閱讀作品,不看別人的評論或解說,並儘可能地看完作者一輩子的作品,欣賞領略他們提煉藝術的發現,在不同年紀會有不同看法。
書架上也有自己印的書,偶爾翻開瀏覽,不免心驚臉紅。工作室雖小,至少有一個可充分展望的窗景,搬離幾處久居的住所,總有幾張窗景畫。
曾做過一張大版畫《龍眼樹下》就是窗景的總結了,做這張像門板大的木刻版畫費了快一個月時間刻印。在那裡住了十幾年,離開前,為了將這棵樹的長相畫清楚,我像一隻在圍牆走動尋找獵物的貓那樣觀察,面對有龍眼樹的住所開始練習寫生。我以為百歲大樹會一直存在,誰知搬離後的大樹命運?我所能做的事,也只是為這棵樹畫像,然後刻印在我的圖畫裡。每次經過那裡,抬頭望著一棟公寓大樓蓋在曾是龍眼樹的生長地,而我在那裡生活過的痕跡彷彿不曾存在。
第一次出國去巴黎只是待四個月,大概在台北讀過不少歐陸的翻譯小說,腦海也輸入很多歐洲繪畫和影像,以此當作旅遊指南,在異鄉遊走並不感陌生。總覺得文學、繪畫是一個地方最好的觀光指南。
每次看到我畫的龍眼樹就微笑,龍眼樹教我低頭看看腳邊的微小事物,重新學習觀察與理解眼前的風景。以前畫畫的習慣憑藉想像,現實的場景只是畫裡的象徵符號。轉念之間,繪畫的形象來源愈來愈多現實的場景,想像重新有了依據。
我走過北投街上,往市場的圓環總是人車熙攘,有一次抬頭看到圓形安全島上五棵小葉欖仁長綠芽,停下腳步想著昨日光禿的景象?遠方的七星山正冒雲煙,立即在腦海裡梳理雜亂的樓房,清空街上的人們,這樣可以看清楚眼前的光景,將出入多年也沒多看一眼的街景畫成圖稿,接著刻在木板上。
由於畫畫需對現實場景的觀察理解,因此各地畫家的圖畫和作家寫的故事成了我接近認識的線索。不知不覺走進他們的畫裡,或故事描述的時空裡,因而感受他們在現實空間裡轉化觀察理解的脈絡,發現一種結構將各種珍奇的事物串成一串耀眼項鍊般的作品。
我也不知不覺地和老畫家投注眼光的地方重疊,喚我回頭翻翻被輕忽已久的圖畫。從頭理解在沒有職業畫家當榜樣的年代,他們除了找唐山師傅,也和日本老師學習當畫家,甚至遠赴歐洲見識,他們回家努力消化學習的經驗,學習的趣味明顯反映在他們的作品裡。然而,在這塊地方寫故事、畫畫,或做其他藝術表現的典範愈來愈多,至少流傳百年的藝術故事也夠我找來閱讀一番。
五 再見,巫雲
住在山腳下,偶爾會搭車到山仔后,延著上坡路悄悄走進巫雲山莊,站在房門口探視自己當初坐在門背後的工作模樣。天冷時,總會想起巫雲那棵山茶花開了沒,通常是寒假裡的溫度,記得院子冷清,房門口只有那棵紅花盛開的茶花樹和我相望。
有一年冬天,仍是悄悄地走進無人的院子,蹲在我的房門口再畫這棵茶花樹,仔細畫一枝盛開的紅色山茶花,並且刻印在圖畫裡。回頭翻翻素描簿,看到一張用墨汁畫的茶花樹,那是搬離前,我坐在門口畫了這張素描,看起來笨拙。夏天不會開花,午後的濃霧漫飄,抹去院子最後的悄靜和茶花樹,結束那個暑假,我也脫離漫長的學生時代。茶花樹已長高許多,看不出當年畫的樹樣是寫實,還是寫意?
寫稿還混亂時,我上山一趟,依然在冷天裡的午後走進巫雲山莊。陽光中還飄著金色雨絲,遠遠看著老屋被精心修復的樣子感到意外驚喜,想起以前老房東嚷嚷要拆屋蓋新大樓,想不到子孫卻極力保留祖厝,也保留我們生活過的痕跡,現在不會被馬路吞掉或年久失修,為她繼續存在感到高興。
修復後的老屋看起來更像是祖厝落成的新居。那棵紅色山茶花仍站在原地,好像跟我招手,樹稍有幾根像白髮的枯枝,身上只剩幾朵花,今年又錯過她的盛裝,不然更顯喜慶。只是塗在外牆上的熟悉大字「巫雲」被抹去,曾經像是學生的藝術村,三十年的自由開放空間,現在回復有隱私的老厝。鐵門關上,看不到我熟悉的房門。屋頂裝著錄影鏡頭,不能隨意探頭,悄悄來訪只能止步了。
回到住所,望著工作室窗口山邊的濃雲密霧,終於露出紗帽山頭。時間推移了三十年,住過山背後那間老屋的年輕人早已散落四方,各自的故事不相連。原來我離開那裡的距離,才走一座山頭遠。
202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