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丹裡的肖像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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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cut 50*80cm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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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an 22 Thu 2015 15:00
  • 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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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block 50*80cm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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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埂路2015.jpg      

woodblock 45*65cm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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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cut print 60*45cm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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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bcut print 60*45cm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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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Dec 16 Tue 2014 13:26
  • 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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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cut print 60*45cm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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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Nov 13 Thu 2014 20:14
  • 山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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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cut print 60*45cm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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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裡的肖像》

 

第一次岀版的散文集

21篇有關老家的散文

17張彩色頁水彩配圖

4張黑白木刻版畫

23×17×1.8cm

256 pages

2014年11月初版

我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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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鐵絲圍籬的風景 拷貝    

woodcut 60*45cm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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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或畫像—序文 

 

「丹裡」當作我老家的地名,放在許多一看便知地形特徵的地名當中,我實在看不出地名的意思。看來看去,倒是有點像外文的翻譯,就像我們把洋人在東北海角的取名「Santiago」唸成「三貂角」,那麼,用我們的話唸起「丹裡」來,音倒是有點像「等你」的意思。 

我從來沒有想過老家地名的含義,會引起我的好奇,是因為突然想起日本浮世繪畫家安藤廣重做過一幅標題寫著《丹後 天の橋立》的彩色木刻版畫。在書架上找來這本厚重的《六十余州名所圖會》法文版畫冊翻閱,我記得不只一次對這幅畫感到印象深刻。事實上,這個在一八五三年留下來的風景畫像,現在依然可在京都北邊濱海地區丹後的一個大灣澳裡找到真實的場景。然而,看到「丹後」這個地名,讓我聯想到老家「丹裡」,同樣是位於灣澳地形裡,在海水抵達最深處的岸邊。我還以為是當初日本人從澳底的丹裡庄(鹽寮)登陸以後,順便在老家留下這個地名?因為聽說以前老家附近的山裡有日本兵駐守在做木炭,可是我這樣亂猜想時,卻發現其實他們來之前老家的地名已經存在了,那或許是人們稱呼這個地方最初始的聲音? 

濱海公路未開通前,澳底在東北角的三貂灣底只是一個偏僻的漁村,出門面對大海,左看右看,鼻頭角燈塔和三貂角燈塔站在海彎的兩邊指引方向,而我們家在那裡卻是一個靠山邊種田的小村落,我在這裡度過我的童年,也在鄉裡念完國中,然後跟一群同學一起離鄉穿過三貂角到宜蘭讀高中。每次離家,都得走到半公里外的澳底街上搭巴士到貢寮轉車,那時家鄉境內的貢寮火車站是出外唯一的交通出口,後來才經由濱海公路在東北角這個灣澳最底部的巴士站搭車來台北升學工作,我想大概到了我們這一代,家鄉才脫離普遍文盲的狀態。 

公路挖好之後,通車固然方便外出,但是不久,人們繼續在三貂灣左邊由海蝕平台構成的岩岸挖坑洞養九孔,車窗外看到大家在海邊像淘金似地挖九孔池當地盤,養九孔得九孔瘟,養殖業沒幾年就沒落,美麗的岩灣消失了,後來卻變成走私的好地方。過沒幾年,海灣另一頭的沙灘海岸也被政府挖去蓋核電廠專用的重械碼頭,令人感到遺憾。當初出賣土地,犧牲自然美景換取短暫的經濟利益,現在看來,家鄉如此開發多年之後還是不成模樣,相對地顯得落寞呀!然而,在這條公路上來來回回許多年,我還是習慣在夜色裡回家,每次走出鼻頭角隧道口,看到廣闊的海灣和三貂角的山脈出現在車窗外,儘管回家的感覺複雜,但無論如何心裡知道就快到家了。 

在台北畫畫多年之後,我才想到要為老家畫幾張畫。以前我總是沒辦法把一張圖畫得很正常,覺得要畫得讓人家不容易看懂才夠藝術,才比較現代,在這種奇怪的心理之下,喜歡把現實的場景扭曲變形,寧可畫一張想像畫,導入一個幻想的空間,也不會好好面對現實。我記得美術系畢業不久,曾經回老家幾個月,常帶著畫布去海邊畫油畫,那時沒什麼寫生的經驗,而滿腦子都是別人的東西,沒什麼自信,一點也畫不出真實的空間感,更別說畫出令人滿意的氣味來。想到小時候看到老家門前的山景很有美感,沒辦法用筆墨在紙上畫出來,才開始有想學畫的念頭,如今念完美術系卻還畫不出一張像樣的風景,心裡尷尬地回台北,至於那些油畫,沒有一張可以留到現在。現在我回家畫畫心裡感到愉快,再次拿紙筆面對熟悉的場景時,腦子裡已經不會想到其他人的東西了,試著多看一眼能吸引我注意的每樣東西,像個專心看著黑板聽講的學生,總是在無意中找到方法畫出一張可以當留念的圖畫。 

今年初,當我自費出版一本圖文集《微小的事物》之後,心裡正有著強烈的念頭「以後要集中精神多畫圖,也不要再耗時間寫文章了!」。可是當我漸漸把草圖修改完整時,想起要答應朋友邀我加入他們書寫家鄉歷史的那個出版計劃,心裡雖然矛盾,卻搜出許多篇有關於老家的舊文章來,重新閱讀時驚訝著這些年裡,我沒有畫過一張有關老家的圖畫,而我業餘興趣寫的文字卻默默地記錄了不少有關老家的故事,當然要把這幾十篇筆調不太一致的散文集結成書,我想到的,只有像改畫那般地修改文章,而沒辦法去寫短時間內的懷鄉的文章。 

修改這些文章時,好像腦袋裡回家了無數次,每修改完一篇文章,好像有一趟不同的經歷。像是把一九九三年寫的《新碑與舊碑》拿出來重讀做修改時,反核電廢核四的大型抗爭行動在台北街頭剛結束,政府宣布核四「停工」來平息「停建」的要求,知道這結果心裡並沒有太多反應。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膽小,沒跟著鄉親一起上街遊行,只是躲在家裡寫這些感傷的文章,沒想到這件事情到今天還沒完沒了呢!看到許多年輕人大方地上街頭高喊反核,我忽然意識到核電廠的問題彷彿變成他們這一代人的事了,而不再只是我們家鄉反對的問題,上一輩反核的鄉親們大都已經走不動了啊!只是這二三十年來未決的問題繼續存在,上一代人的反核「舊悲」雖然遠去,這一代人若不能防止政府專斷的決策意志,那麼,「新悲」依然會在未來等著我們。 

通常我畫畫遇到瓶頸,總是習慣把腦袋裡的圖像轉換成文字,大致上都會有個好結果。我記得一九九八年的元旦那天開始,在冷天裡暫停我的畫畫工作,只能專心在稿紙上寫東西。大概一星期可以寫完一篇散文,還得謄稿幾遍。我不知道哪來這麼多東西可以寫,一直到四月初,將十幾篇稿子都謄完告一段落之後,才發現口袋快沒錢,儘管心裡開始著急,還能悠哉地去書店翻書看雜誌,突然看到一本文學雜誌上有兩個文學奬徵文比賽的訊息,這時我彷彿看到能解決我急危的希望,儘管從未有過作文比賽的念頭,一時貪圖獎金,我還是挑了比較合適的《阿祖的戶口名簿》和另外一篇《巴黎音樂節》送審。結果那年暑假,那兩個文學奬紛紛打電話來通知我得到佳作獎,雖然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件,不過感覺很奇妙,那幾萬塊獎金得到時,我的難關已經度過了,並且回頭專心畫畫這件事。現在重讀這篇得過獎的《阿祖的戶口名簿》,怎麼覺得很多句子非得重寫,要刪除一些枝節,幾個段落得重新剪接,然後補充幾個場景才看得順眼。每次修改前怎麼都得深呼吸鼓足勇氣才能進入狀況?朋友說那是我的風格,心裡慚愧真有這種東西!不過,無論如何,文字裡總有一些情境值得我修來改去。 

這個夏天沒有颱風來,屋外很熱,常常破夏季的高溫紀錄,坐在電腦螢幕前修改這篇十二年前才開始用電腦寫稿的《山神像》,對著不斷發生的戰爭新聞皺眉頭,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正在加薩走廊打戰,敘利亞和伊拉克北邊正受黑衣蒙面的伊斯蘭恐怖組織攻擊佔領,非洲西部也有蒙面的武裝份子到處開火,而烏克蘭被蒙面的俄羅斯人奪去克里米亞之後,東邊地區接著又出現武裝的蒙面人,戰火已經持續好幾個月了,尤其在電視上看到旅台的烏克蘭人各個露出對家人和祖國憂心無奈的樣子,這種無論身在何方仍心繫家園的情結是容易體會的事。我記得在德國畫畫那四個月期間,常夢見回到老家,常常醒來時感到一種像是經過長途飛行的疲累感,自從九二一大地震發生後,我人在異鄉彷彿置身事外,收到朋友寄來憂傷的信只能擔心。隔年我又離鄉到巴黎一年,知道老家的核電廠停建消息以後,透過夢回到老家看到像山神像那樣的場景,心裡一點也沒高興過,現在又聽到政府宣布核四要封存三年,雖然心裡依然感到不安,還正在擔心著老家三年後的安危時,許多家園已經被這些戰火瞬間摧毀,然後心裡想著,西方國家都開始動員軍隊,不是演習,就是支援打戰,而鄰國也都在加強軍備,難道第三次世界大戰就這樣發生了?那會是對蒙面人的戰爭? 

前年底,為我爸爸做完頭七以後開始寫這篇《我和爸爸的點點滴滴》,此後,每個禮拜做完一個「七」,就回台北一趟清理房子,也整理心情,隔天寫完一段文章再回去守靈,辦完葬禮,這篇文章也寫完了,那種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悲傷起的心情,似乎也隨著平靜下來,現在重讀這篇文章,覺得不用再修改。今年初為爸爸過世周年做「對年」,沒隔多久再為他做了「三年」,此後他就住在祖先的牌位裡了。前一陣子,媽媽問我有沒有再夢見爸爸,我仔細回想,還真的是愈來愈少夢到他,而爸爸在媽媽的夢裡似乎變陌生了,也許這是漸漸不會觸景生情的關係?九月初,當我幾乎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又突然夢見爸爸,就在我將這本書的寫稿工作告一段落之後的隔天早上,我在夢裡看到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醫生長袍坐在面前,望著他有點中年禿頭的側臉,以為會轉頭跟我說話,但他一直看著沒有背景的前方並沒有轉頭,醒來還清晰地記得這個情景,那個早上我老想著這個夢,心裡這樣意會著;也許是爸爸透過這個奇怪的夢來提醒我,到了該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了吧? 

這個夏天裡寫完那篇《老家的肖像》,接著再寫《有鐵絲圍籬的風景》,這本書的內容才比較完整。我一直覺得故事可以把很多訊息帶去未來,所以我們需要創造更多的故事,只是我沒有能力去創造一個大結構可以放進很多事物的故事,只能以散文的小結構來紀錄跟老家有關的生活片段。若把這些文字內容當作一幅描繪老家的肖像畫,那麼拿來和真實的面貌以及成長的經驗對照,是不是畫得很像呢?看來一點也不逼真,也看不出全貌,或許只是一張超現實的畫像,或者是一張連輪廓線都描繪不準的肖像,即使模糊隱約,圖像裡總有一種真實感。 

「五月二十九日,我征南之近衛兵在台灣三貂角上陸,此夜近衛步兵第一旅團司令部於澳底舍營。隔日,進至頂雙溪,其前衛越過三貂大嶺,向雞籠街道前進。從上陸點至頂雙溪之行程接近十六公里,崎嶇羊腸,世所稀有。從澳底前進,山嶺漸趨重疊,山和山之間僅一線之棧道相通,路幅狹隘,僅能落腳。說得上「平坦的地方」則為水田之間和溪流岸邊,但完全是粘土質泥濘,使得步靴陷沒,如果不注意而懈怠的話,免不了滑倒。一路直往,地形愈來愈高,繞足攀登,然後剛剛下山,前方又為險峻所阻。層巒之間水量雖多,但都是濁流,不可用以解渴。兵士、將校本因暈船而絕食者多,登陸後又立即前進,並遇此險路。 

我無意中讀到這一段文字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則當年日軍登陸澳底的隨軍記者寫的報導,大概也是日本人登台的第一個印象,不就在我回丹裡老家那條路上所看到的風景?看到安藤廣重在一八五三年畫過的丹後那條跨海的松島依然存在的照片,想到日本人在一八九五年在老家留下這個生動的文字畫像,畫面裡的場景還來不及開發就已經變成核電廠的核島區了! 

站在三貂灣底的海邊,看著一波波的海浪從遠遠的地方奔騰而來,好像一直在等著海水湧上岸,港邊有人等著出海捕魚的漁船回來,家裡有人在等著出外的孩子回來。不管在夢裡或身在他方,回去看看老家,感覺山巒的原始,那也是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想離開繁華都市的原因,無論回家時的心情像平靜和緩的回浪,或是洶湧上岸的浪潮,丹裡老家會一直坐在灣底等我們回家。 

 

201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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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宰豬場

 

前年,我自不量力地買了一本英文版的《哈克貝里.芬的歷險》,一直到現在,我還沒能將這本近四百頁的英文書從頭看到尾,也沒能完全看懂意思,甚至現在連故事起頭也忘了。儘管我的理解很朦朧,不過,想像哈克遇到種種的驚險畫面時,即使書裡有原始插圖,我還是會想起從前在老家看過那部卡通《湯姆歷險記》裡那個哈克的模樣。 

我在那個看卡通的年紀裡,只知道和大家一起看卡通節目很有趣,很少會讓故事牽引出真切的悲喜感覺,我記得在高中的暑假裡在家裡看過這部卡通,只是湯姆和哈克一起歷險的情節幾乎也忘了。不過其中有一集看的時候印象特別深刻,當我看到湯姆和哈克相約夜闖墳場,卻意外地目睹幫人盜墓的印第安.喬拿刀刺殺僱主的場面,他們臉上被印第安喬嚇破膽的樣子,不知為何那時我心裡怎麼也感到那種恐怖害怕。會有這種反應,大概和現實發生的事有關,因為我們正好看到一位年輕人剛出獄回到村裡來,他犯了殺人罪,在牢裡關了好幾年,當大家都快忘記他的存在了,卻突然出現在眼前,實在讓人意外,若不是遇到特赦和假釋,也不會這麼快就出獄。他黝黑瘦長像鐵殼的臉長得真有點像印第安.喬那酷樣,他的出現,起初還是讓人感到不尋常的氣氛,即使大家不會再跟他提起過去,但仍然記得他被警察抓走那天清晨發生的事。 

那一天半夜,他跑去山嶺下那戶人家的田裡,身上還帶了一支扁鑽,他怎麼會跟比他年長的熟人衝突,甚至將人刺死?警察似乎不怎麼調查就知道犯罪情節,他們半夜去巡田水,卻為了引水灌溉的問題動了殺機。那時候,我只聽過村裡有偷竊,但第一次聽到兇殺事件發生在彼此熟識的人之間,實在令人驚訝。現場離家往裡走一小段路過一條水泥橋,一早好奇的人紛紛跑去看,雖然我沒有看到凶手被警察抓走的樣子,只能隔著一片田地遠遠望著一棵蓮霧樹下鋪了一塊白布有人圍著。眼看著溪水潺流在旁,那位受害者我還知道名字,他長得跟牛一樣強壯,也記得他的小女兒無辜的臉,她在隔壁班,上學都會路過家門口,只是國小畢業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了,而他們家彷彿從地圖上消失! 

這位犯了殺人罪的年輕人至少大我十歲,我們在村裡的成長沒有交集,甚至對那一戶人家沒有太多印象,只知道有一位老太太和兄弟倆住在裡面。他被抓去關那些年,他們家一如往常,神秘又安靜,彷彿沒事發生。然而,他在牢裡受完罪刑回來,沒有到外地謀生,反而留在村裡,後來無論他娶妻生子或老太太過世,他們在大門深鎖背後的生活依然低調,彷彿沒什麼事發生。 

事實上,他們的門牌號碼在我們前面一點,上學一定會經過他們家,看到門邊那棵樹下擺了長條石頭疊成座椅讓路人歇腳,以為主人很好意,其實大門總是緊閉,有時會好奇地站在紅色木門前朝門後一條小徑窺視盡頭的屋子,有一種庭院深深的感覺,雖然不是有人看門的大戶人家,但隨時有幾隻瘋狂吠叫的大狗跑出來嚇人。他們的住所只是一晉的紅瓦房,院子四周有一大片芭樂園和橘子樹,好幾棵高大的蓮霧樹長在路邊隔著圍籬很誘人,不管從哪裡望過去,四周有刺竹叢當圍籬,難一眼清楚他們家的全貌,儘管我們再怎麼好奇窺視,但始終也沒進去過。 

他們的同宗家族在大街上開一家豬肉攤,老闆是地方上的鄉代,接觸的人面廣。我家斜對面以前有個宰豬場,就是他們有辦法在路邊那塊閒置的空地上蓋棚子,裡面像廚房那樣貼白色瓷磚,還有兩個燒柴火的大鍋竈,來殺豬的人在此日積月累了許多血腥味和刮除的豬毛。通常每天清晨四、五點天未亮的時候,遠遠聽到摩托車的引擎聲經過,就知道殺豬的人托著幾籠豬車進來,不久就會聽到尖銳刺耳的豬叫哀嚎聲。我睡在家裡的時候,常在這樣的聲音裡醒來,感到許多淒涼的早晨。 

村落的住家大都分散在田地四周的山腳下,住了好幾代的老房子裡大都有豬圈,他們養的豬有一部分供應給豬肉攤,所以每天都有人載豬來宰豬場宰。後來台電開始徵收土地,那些村落裡的房子全都消失,宰豬場也荒沒了。我們家在這突然的巨大改變裡雖然沒有變動,事實上,在圍籬邊的田地不僅荒廢,而且變成養豬戶,剛開始好幾年的時間裡,本來清徹的水溝都受汙染,生活的氣氛完全改變。 

那戶有紅色大門的人家也被徵收,那原本是兩兄弟該繼承的家業,最後全部變成一筆便宜的補償金。附近的鄰居紛紛搬走之後,還以為有前科的大哥會搬離家鄉,沒想到他們家還有一塊田地在核電廠劃界附近沒被徵收,兄弟倆決定在那大裡蓋房子,兩家人還是住在一起。弟弟種菜種田,大哥也許受到賣豬肉的親戚啓示,後來在屋旁的一塊空地蓋了一間豬舍,開始成了養豬人家,那幾年他和太太的確很努力養豬賣豬,也養大孩子。 

他們的新房子蓋在路邊,雖然沒有圍牆隱秘,但是鐵門和馬路相隔一段小路,裡面還是有幾隻看門狗,即使散步經過,我也沒有理由走進去看看。以前常常經過他們門口,卻很少相遇,自從他們搬進來老家這邊,出入都會經過門口,偶爾看到那位大哥出現,我還是會想到印地安.喬的形象。

後來看到他和太太常常開著一輛小發財車經過,車上載著菜和現宰的豬肉,沿著核電廠的鐵絲圍籬開到濱海公路上的大街叫賣,或更遠的地方。或許起初大家還是不習慣他開車到處賣豬肉,也不習慣看到他油油的手上握著刀,身手利落地在一塊厚厚的砧板上剁肉的樣子,多少總是會讓人聯想到從前他拿刀殺人的臉上殺氣。有一段時間裡,這情景讓人感到矛盾,不過有他太太和藹善良的形象在身邊幫忙,印象總是會改觀。他太太看起來很勤勞的樣子,印象裡她總是匆忙經過,很少跟鄰居閒話家常。後來鄰居漸漸會在門口攔下他的車,開口跟他買肉,不用說平常需要買他們家的豬肉吃,更何況過年過節大家都需要拿來拜拜的豬隻?

雖然我們不是住在隔壁的鄰居,至少我在窗口可以看到他們的屋頂,常看到他們那幾個沒什麼玩伴的小孩,不像以前村裡有許多鄰居和小孩,他們從小認命地跟父母一起幹活。雖然我沒機會接近他們家,打過招呼也沒說過話,不過這些改變,我也不再把他們家那位大哥當成印第安.喬了。 

我已經好幾年沒再看到他們那一輛賣豬肉的小貨車了,自從大街上出現了超市和集合市場以後。他們年紀大一點以後,我更少遇見,只是偶然聽說有一年冬天的清晨,他們夫婦倆要殺一條不到兩百斤的中豬,那時小孩一個一個長大離家在外,沒有他們的幫忙,他還有抓豬的身手。他一如往常拿起一把磨好的尖刀用力刺進豬的咽喉裡放血,馬上聽到豬在疼痛哀叫,沒想到不僅沒有一刀斃命,甚至最後掙扎的力氣可以掙脫前腳的繩索。他眼看著那一隻豬痛苦地大量流血還能踉蹌起來,試著拿起拿繩子,發覺自己對這從未有過的失誤感到無力。喘了一口氣,等到那隻豬無力掙扎,這時他舉刀看到豬臉上突然瞪著垂死的眼睛,然後意識到自己不該再殺生了。 

七月半,沒有聽到附近鄰居豬舍裡有騷動,醒來的清晨裡,也沒聽到公雞的叫聲,怎麼突然對這種寂靜感到不習慣?坐在老家的院子裡聽幾個老鄰居在聊天時,抬頭看到一顆橘色的圓月掛在皎潔的夜空,想起爸爸不在,以後都不需要再準備祭品去廟裡做普渡了,也不會再聽到他向那些神像祈願還願的話了,心裡倒覺得輕鬆起來,過去一切都在心裡成為另一種天地,即使不用這種祭拜儀式,依然會感到平靜。

 

2014-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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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幹事 

 

回老家過七月半,突然聽到以前的村幹事過世的消息,對於他身體衰老活到八十七歲,我並不感到驚訝或感傷。自從他們家在三十年前被台電徵收去蓋核電廠,搬到靠近廟口的大街上以後,我不僅沒去過他們的新家,也很少再碰到他們家的小孩,他們其實也沒搬去多遠,只是住在樓房裡不好相遇?想起上一次在他們家樓下遇到退休的村幹事時,才剛顯得有點老態的樣子,卻也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印象了。聽說他過世前,家人從醫院帶他回到家裡看一看,然後為他穿上準備好的衣服再送回醫院。終究他的喪禮不在家裡辦,所以也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  

事實上,我們村裡以前有一家雜貨店,老闆就是村幹事。他因為在我們村裡當過村幹事,即使退任之後,「村幹事仔」好像變成他的綽號。雜貨店和我家的距離大概有一百公尺,偶爾當爸爸的跑腿去那裡買香煙,也得幫媽媽去搭油,稱幾斤雞蛋或砂糖鹽巴之類的東西,總之,家裡的一些日常用品和我們用的紙筆在那裡取得很方便。然而每天上學要經過他們家門口,看到店面擺滿琳琅滿目的東西實在很誘人,當然我的零用錢也花到那裡去了。店裡大多是村幹事的太太在看顧,村幹事若沒上班,那麼在櫃台結帳遇到他的機會也有很大。他們家四個小孩和我的年紀相差不多,常玩在一起,但是他們課餘時間雖不像我那樣要去田裡,倒是在家輪著顧店。 

住在村裡的左右鄰居大多整天在外幹粗活,村幹事看起來就不像是幹粗活的樣子,他辦事的地方在鄉公所,所以騎摩托車去當公務員自然不像搭車外出做工的人們那麼辛苦,這是因為他會看報紙寫公文,也有幫人寫字的能力。此外他還能拿尖刀在刻印台上幫人刻木質印章,我在那裡刻的第一顆印章現在還能用。我的寒假裡,總是會在過年前看到他埋首在桌上的紅紙堆裡,手上拿著毛筆沾金油或黑墨汁忙著寫春聯,每當看到雜貨店裡掛滿了春聯,似乎讓人提早感到過年的喜氣,村裡的春聯大都是他寫的,看來也沒有人像他會幹這種細活。 

村幹事講的話跟他太太說流利的台語不一樣,他的小孩也沒不會像他那樣說話,在他們的雜貨店裡聽到彼此用不同的語言似乎也沒什麼問題。即使我上學以後才能跟村幹事說話,雖然他的口音與眾不同,但似乎也沒有意識到彼此有何差別。 

他們的店面隔壁是客廳,村幹事的家沒有拜拜的習慣,也不像左鄰右舍那樣大廳設神龕和祖先牌位。倒是誰也沒有想到在他們家的客廳會出現一台黑白電視機,第一次看到這個東西是多麼新奇的事呀!也許時代改變了,我們的腦子裡開始有各種外國人的形象,也有太空人的字眼。在我小學畢業前後那幾年當中,常跑去他們家看電視,只要他們家電視機開著,大門敞開的客廳內一定擠滿了大人小孩,在沒有路燈的晚上,我們常找理由去那裡買東西,順便看完幾個電視節目再摸黑跑百米回家。 

雜貨店對面有一片刺竹叢,他們在路邊用竹子架起長條椅,無論來往的路人停下腳步坐一會兒,或是進去店裡買東西,竹叢下的空地也可以玩耍,總之雜貨店無時無刻充滿著吸引力,那裡彷彿也成了村裡的公共場所。 

我和村幹事家的小孩上同樣的學校,似乎沒什麼差別。村幹事每次看到我總是很客氣地微笑點頭,偶然看過他教訓小孩的樣子也頗嚴厲嚇人。即使如此,他們家老三要升國中時,村幹事還讓他寄宿在台北一所很好的私立中學讀書,這在我們村裡大概沒人會這樣安排。偶爾看到他在台北唸書的兒子穿著整齊的制服放假回來,舉止顯然變得很不一樣,也許他對兒子讀書升學有所期待,只是過了一年,他兒子大概不適應學校的寄宿生活就回來跟大家一起上學。隔年我也離鄉到外地念高中,只有放假回來經過他們家門口才有機會打招呼,當然偶爾會去買東西,然後發覺他們家的小孩長大了,而我也改變了,對他們家的接觸也愈來愈少。 

有一次無意中在爸爸的抽屜裡找到一張舊舊的彩色照片,突然看到背景有那家雜貨店,心跳動了一下。中年模樣的爸爸在照片裡穿著深色西服和西褲,腳趾夾著拖鞋,大概爸爸常去那裡走動,臉上微笑神情輕鬆地蹲在門口,用一隻手環抱著一個站著學走路的小男孩,他抱著村幹事的孫子好像在抱自己的孫子! 

村幹事的大兒子國中畢業就出社會到台北找工作,可是他十八歲就穿著白色禮服娶了新娘子回村裡,不久之後當了爸爸。後來聽到他被關進牢裡我很驚訝,而他的新娘留下這個小男孩就不見了。村幹事很早就當阿公,他們把孫子一直留在身邊養大成人。 

這張照片應該是在他們家被拆毀之前拍的吧!大概是村幹事拿底片相機拍的照片,在那個還大家都沒摸過相機的年代,在家裡找到這張有雜貨店照片很意外。他們搬到大街上即使不再開店,村幹事的太太常和媽媽來往,他的小兒子在鄉公所標工程,有一段時間也常找爸爸去做工,由此會聽到村幹事滿懷希望地回中國探親的事,有時會聽到他們要嫁女兒啦!不然就是驚訝地聽到當軍官的老三意外身亡!總之,知道他們家的狀況都是這麼間接,對我而言,知道這些後來的事都是放在一個許久而未更新的模糊印象上,突然為彼此的疏離感到驚訝。 

至於他們家大兒子已經好幾十年不見了,他在外面經歷了怎樣的人生,或是現在長得怎麼樣,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剛出社會回到村裡時的樣子我只遇見一兩次,也只記得他臉上那帶點小混混的眼神。不過,現在卻聽到他像浪子回頭似地回來家裡住了一陣子,倒是讓我感到訝異。他終究還是回到年邁的老父身邊,重修和兒子的關係。即使狀況有點黯然,至少可以在鄉公所領一份薄薪,他可以默默地每天一早就出門,沿著他們家門前的核四廠鐵絲圍籬邊走,就從清掃大街開始。

 

2014-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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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ug 06 Wed 2014 17:19
  • 望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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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tercolor on paper 32*41cm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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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block 45*60cm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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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block 60*100cm 2014 

 

老家的肖像 

 

像一頂斗笠的小山   

將這張老家的草圖細節畫清楚時,午後有雷陣雨的季節剛過。 

四、五月的時候,我常回老家探望,每次順便帶紙筆回去練習寫生。在這之前,我從未好好地坐在老家面前畫畫,更沒想過為老家畫一張圖畫,總覺有點亂亂的小景很難構成一張畫。即使現在才想要重新面對這片風景,也只能草率而粗略地畫著,在戶外畫畫的經驗不多,每回多看幾次,才漸漸清楚這個場景的脈絡,腦海裡也浮現出一張結構完整的清晰圖畫。為了讓這樣的構圖放進更多細節,我重新看待每個熟悉的角落,然後將這樣結構的草圖畫了好幾遍,才覺得可以將腦海的圖像編織出來。 

雖然完整的草圖讓我有把握開始拿雕刻刀刻板,此時面對木板看著看著,心裡卻沒有一點想要動手刻畫的慾望。從初夏擱置到七月,非得等到室內溫度升高,和整日開著的電風扇像貼身保鏢形影不離,好讓自己不至於置身在完全暑熱的氣氛裡。從早到晚聽到蟬聲叫得激烈,彷彿聽到窗外有人催我動工,而當我望著老家背後那座小山的形狀像一頂抵擋烈日的斗笠,突然想到這個我從來沒這樣貼切的聯想之後,我由此找到刻版的動力。 

我低頭再仔細看看畫在木板上的墨稿,然後直覺地開始從屋後這座山刻起,並且很快刻出許多點和密佈的線條來表示山腰上的樹林生長結構。刻著刻著,感到順手的時候,我的腦袋裡也有些幻覺,怎麼突然想起以前有一片蕃薯園在這裡,隔壁的鄰居種的蕃薯,一壠一壠的蕃薯籐像跨在山頂上的階梯,每次挖完地瓜就變成光禿一片的黃土丘裸露在我的窗外,我們總是很好奇地到黃土丘遊戲,或爬到山頂的樹林裡窺探。後來感覺到鄰居無力耕種而開始長草荒廢,那是多久以前的印像了?啊!眼前剛刻成的這片樹林差點讓我忘了原來那片番薯園的小土丘。 

我回家第一次在戶外練習寫生這個場景,看到山上已經有許多桂竹筍長高,從雜林裡冒出頭,那是剛過吃春筍的季節,沒被拔走的桂竹筍留在地上繼續長高變成一棵竹子。不到一個月,每根竹子都已經長得高大挺拔了,然後包裹著的筍殼紛紛從新生的枝葉上都掉落地時,村裡的大人們都知道筍殻可以做斗笠,收集起來有人會來收購,小孩子也知道跟去竹林裡撿竹籜,一捆一綑地撿在家,然後收購竹籜的人像個神秘客,總是開著一輛竹籜滿載的大卡車意外地出現。 

端午節回老家吃到粽子時,看到粽葉仍是媽媽去山裡撿的竹籜時,我怎麼突然想起以前的這些事? 

在木板上漸漸把山裡的細節刻清楚,才發覺原來那片桂竹林已經變成雜樹林了,大概很久沒人去清理竹林,以至於雜樹叢生長高,甚至悄悄地改變屋後這座小山的地貌。連相思樹都佔領了山頂,高高在上的搖擺姿態好像可以呼風喚雨的樣子。此時山中雖然沒有一棵大樹,但是雜林亂長而沒人理會的小山也會變成一座難以接近的魔山。 

事實上,屋後的小山林裡並非沒有老樹,只是都被砍掉了。我記得左邊的山腳下有一棵老榕樹長在一條往山邊田地的小路上,這棵樹看起來不是很巨大,本來應該長得很高卻被雷劈斷的樣子,所以樹冠上的枝葉無法常年茂密。這棵樹看起來很老,粗大的樹幹上長滿寄生植物和刺籐,我小時候曾好奇地試過幾次爬上高高的枝幹,身上挨了許多針刺才通過荊棘的障礙。樹幹的皺摺像老人臉上的皺紋那麼深不可測,樹瘤和皺摺滿佈的樹根像腳張開的小拱門,沒人知道這棵樹的年齡。 

樹下常常綁著大牛小牛悠哉地吃草,綁牛的繩索將樹根磨出許多光滑的凹痕,不知幾代人把這裡當成水牛的棲息所。每次經過這裡,總是會想像一個滿臉縐紋的白髮老翁突然出現坐在那裡嚇人,讓我心生敬畏不敢隨便亂攀爬。後來老家門前那條道路要拓寬,我在台北唸書回老家後才知道那棵老樹被挖走,心裡只能感到遺憾。 

還有一棵老榕樹長得像城堡,錯綜複雜的樹根盤踞在另一邊山腳下,大樹長在隱秘的樹林裡,以至於沒有機會看到這棵老樹的全貌,只知道我們每次接近這棵老樹,從遠遠的地方便踩著密佈裸露的樹根前進。樹下總是陰暗有點神秘,樹幹長得像開了許多門洞的牆壁,我們有許多玩耍的記憶藏在那棵老樹上。只是後來這塊地被台電畫入核電廠用地,儘管這棵老樹幾十年前,幾百年前就已經生長在那裡了,他們怎麼可以任意剝奪繼續生存的權利?  

老家附近還有一棵長得很高大的楓仔樹,每次我回家,遠遠就看這棵樹張開枝幹好像站在路邊伸手迎人的樣子,每次要離開家從樹底下經過,我總是會抬頭望一眼。念美術系二年級時,我用毛筆和墨水把這棵楓仔樹畫在大張的圖畫紙上,那一年,我把這張生平第一次拿去裝裱的圖畫送給要回維也納工作的舅舅,會這樣做的心意,大概出於我在當兵回來還有機會去念美術系這件事。 

這張畫現在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想如果再見到的話一定會讓我感到羞愧臉紅,以我大二能力還生澀時畫的圖畫送給長輩!至少楓仔樹樣貌留在圖畫裡,以後還可以看到也說不定?可是想到這棵在村裡最高大的楓仔樹已經不存在了,和其它遭砍除的老樹命運一樣,在核四廠動工以後,他們把老家門口那條路改成繞過廠區的彎路,新規劃的馬路要經過大樹底下,可是他們用怪手挖到大樹的根基當坡坎,任由樹根懸露的樹幹上漸漸掉光葉子,讓枝幹終至乾枯斷裂。大樹已經長在這裡不知多少年了,這樣做實在讓人感到那些人的粗魯。有一年夏天,這棵楓仔樹被颱風吹倒,每次回家,眼看著大樹倒在路邊被鋸成好幾截,腐朽了好幾年才完全消失,雖然感到惋惜,但像一棵神木,留在我的印象裡。 

沒有老樹當作這座小山頭臉上的皺紋,那麼,也許山的顏色永遠不會變,幾百年前是這樣,更久以前也如此?當我拿著水彩筆在紙上畫著畫著時,沒有那幾棵大樹來幫襯,我的筆老是在綠色顏料裡打轉,一大片的綠色調裡,總是分不清楚樹林和雜草的綠色深淺。 

 

當作老家的房子

   

我把屋後的山頭順利刻清楚,已經過了幾個高溫的熱天,接著想要刻老家的房子,心裡卻有一點扭捏起來。 

我知道要刻出這些房子並不複雜,也不需要一個大熱天的時間。眼看著一根根細細的線條木屑很快從我指尖的刀口滑溜出來,屋頂和門窗很快在木板上都處理好了。我站起來低頭看著,頭頂的燈光將自己的身影遮蔽剛刻在木板上的幾間房屋,看著這個光景,想到自己在最旁邊那間房子裡長大,心裡感到不可思議,而這房子剛蓋好當新家沒多久,我正好到了要讀小學的年紀。 

當我在板子上挖出山腰上的樹林時,我已經開始想起了老家正在蓋房子的情景。印象裡總是冒出許多有溫暖的陽光普照著帶著露水的早上,好多個帶著斗笠披著汗巾的工人紛紛出現,然後開始一天的忙碌勞動。大都是找住在附近的鄰居來幫忙,我在一旁玩耍時,看到大人們拿著十字鎬和方鍬挖土,拿粗鐵支用力挪移大石頭,鐵錘敲鑿子在碎石的聲音不停地在耳邊響著,拿扁擔彎腰挑畚箕的人不停地來回搬土倒石,似乎可以把山搬走那樣,在山腳剷出一塊可以當地基的平地。接著,我又看到會疊磚牆抹水泥的鄰居來幫忙,赤膊打石的鄰居來為門前的坡坎疊石頭,做木工,拉水電一一出現,他們來幫忙蓋房子的身手都還留在我的記憶裡。 

我在那個年紀,只顧著把大人的工地當遊樂場,把倒棄的黃土堆當溜滑梯玩耍,一點也幫不上忙,只能留下這些記憶。如果要找出更多印象來,那麼,我一定還記得泥土剛被挖出來的原始味道,拿方鍬在鐵板上攪拌水泥沙石的味道,磚塊放進水桶浸濕的味道,此外,木工師傅在鋸樑柱挖卡榫的衫木味,還混著另一堆剛漆黑樑木的柏油味。接著黑瓦送來,得小心地爬梯挑上屋頂綁牢鋪好,總之,瀝青柏油的味道總是縈繞在我童年的嗅覺裡。 

我們從爸爸的老家,一間三合院的茅草屋搬到新家才一點距離而已,從一間陰暗的房間住進門口有山的開闊風景,突然有著嶄新的視野。家裡沒有其他長輩同住很自在,隔壁的新鄰居有當礦工、出海捕魚,還有幫人碾米,每一家的小孩很多,在曬穀場一起玩耍時很熱鬧。通常清晨會聽到左鄰右舍的廚房裡鏗鏮的煮飯炒菜聲,田野裡有人拿鋤頭在走動,帶便當出門做工的人都要去搭頭班車,一大早遠從山嶺下走路上學的小孩成群結隊經過門口。儘管房子裡面用夾板簡單構造,而有天花板和水泥地板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但至少有自己的客廳、臥舖和廚房可以把家人兜在一起,把田裡的收穫放到家裡。 

事實上,住進這間磚牆瓦房的新家,我才開始有風雨的印像。住在爸爸的茅屋老家那幾年當中,似乎沒有留下任何風雨的印象,我只記得躺在幽暗房間裡的榻榻米上,看著燻黑的茅草屋頂,聽著雨水從屋簷的茅草裡輕柔地滴落的聲音,好像不知道外面是哪個世紀。看到地圖將我們的住所標示著「新厝」,爸爸的茅屋老家也在幾年改建成塗柏油的紙板屋頂,也許在我們鄉下從此才要告別土牆茅屋的時代。 

老家蓋在路邊的坡坎上,房子站在高處面對開闊地,沒有擋風的圍牆,離開祖厝庭院四周的刺竹叢保護,我對風向開始有感覺。通常從海邊吹過來的東北風會打在隔壁鄰居的墻頭上,而我們這頭的牆壁正迎著山邊吹過來的西風或西北風,在風雨的日子裡總是令人不安,那麼在颱風季節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然而,吹進大門口的南風,令人安心舒爽,尤其在夏天。 

每年夏秋之際,我們要經歷幾次颱風的侵襲,老家即使是新蓋的房子,要抵擋強烈颱風的侵襲似乎是嚴峻的考驗。我們學會看天色的異常氣氛和颱風警報,趕緊幫忙把木板釘死在門窗上,然後全家待在屋裡等待颱風吹來。颱風怎麼都在晚上登陸?讓人看不到風雨無情的真面目?總是突然停電,然後在幽暗的屋裡點燃蠟燭,每個人守候一個角落直到蠟燭燃盡。這時聽著風雨猛烈拍打屋頂和門窗的聲音令人害怕,即使躲在屋裡擔憂也是任人挨打無法還手,然而聽到屋角的瓦片被一陣強風掀開吹走的聲音總是在正擔心的時候,屋頂滴水讓全家開始緊急應變,甚至半夜撤離到鄰家避難,無論如何,爸爸會留在屋裡守護到天亮。 

每次颱風來,只要聽到爸爸說:「回南啊!」好像聽到中場休息讓人喘一口氣,感到暫獲安全的感覺。看到屋外有人拿手電筒出來互探消息,大概會知道誰家的房子屋頂被吹走了,哪裡樹倒了,聽到溪水暴漲的聲音,就知道門前那一片田地一定被淹沒。颱風過後,老家的屋頂都得修繕補強一番,這麼多年來經歷幾次修改,換成鋁門窗以後就不必再釘木板防颱了,甚至最後不得不覆蓋仿黑瓦狀的鐵皮屋頂才牢固些,無論如何,聽到颱風警報還會讓人擔心,然而,不管生長在那裡,我們不都是從小經驗這些風風雨雨的震撼長大? 

家裡有電視是我讀國中以後的事,不過那時感到最需要的是一張書桌。雖然媽媽對買書桌這件事牢騷幾句,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很驚訝地看到她去瑞芳用火車配運了一張書桌回來。在書桌上寫字、畫圖或準備聯考,是我獨處的空間。後來弟妹增多也長大許多,老家又整建,廚房樓上的房間蓋好空曠了好多年,是放穀糧的地方也是睡覺自修的地方,我把這張書桌擺在一個小窗口前。看著夜裡的路燈一直牽引到山上,和天上的星星一起在我的窗外閃爍,似乎讓我開始在書桌前做夢。 

讀完美術系後,我曾用油彩畫過這個窗景,只是後來畫布在北投工作室裡被蛀蟲吃掉了,還好只是一張油畫習作,不覺得可惜,窗景還在,只是感覺不一樣。每次回老家,我仍習慣在這張學生書桌前坐一會,窗戶推開,刺竹葉老是在窗口搖晃,整叢竹葉的沙沙聲老是在耳邊,遠山裡的燈火依然閃爍,然而我總是想再畫一張有鐵欄杆的窗景,但怎麼還做不到? 

 

曬穀場 

 

七月初的太陽一早就灑滿院子,媽媽蹲在門口的水泥圍牆邊,兩手慢慢地將整桶切成薄片的蒲ㄚ放在水泥地攤平,要在隨著太陽逐漸加溫的水泥地板曬成乾,端午節過後採的長豆也要放在地上曬乾,當來年的種子。 

看著她的背影,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習慣像這樣將菜園生長過剩的瓜類菜葉放在水泥地上或圍牆上曬乾,田野採來的青草,或者去漁港買的鮮魚通通曬成乾,最後不是藏在冰箱裡,就是放進玻璃罐裡醃漬,而這些,都儲藏在我的味覺記憶裡。現在看到她臉上的皺紋,就像從前她拿著長長的穀鏟在曬穀場剛扒過的一壠一壠穀子。 

雖然我國中畢業以後就離鄉在外生活,可是每個週末都會回家,寒暑假也都在這裡度過,即使後來到台北讀書,不再那麼常常回家,但是每年暑假回老家幫忙割稻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田裡的稻子都在暑假開始沒多久,看到被太陽曬得黃澄澄時,割稻的日子隨時會到來。總是會有好多天的時間,大家戴著斗笠整日在豔陽下開始收割,家裡的田地雖然不多,有時只有全家人一起用幾天的時間慢慢把稻子割完,有時請人割稻,工作一兩天便結束,曬穀場的事也會有鄰居的太太來幫忙。收割完自己的田地,也要去別人的田地幫忙,總之,農人之間在田事裡有一種互相照應的默契就讓大家至少忙到七月底。 

門口的院子就是曬穀場,搬來這裡以後,媽媽從此不必借用別人的院子曬穀子,從泥土地曬到鋪水泥,都是她在七月最熱的太陽下把一堆堆溼溼的稻穀曬成碗裡的米飯。最後還得把曬乾堆得像金字塔的稻穀用手搖式的風鼓再一次過濾乾淨,通常爸爸一定會找我幫這件事,我們一起把稻穀裝進一包包的米袋裡扛回家,後來當我不需要爸爸幫我把一袋很重的稻穀扛上肩膀時,我也覺得自己長大了。  

直到大學畢業那年夏天,老家最後一次割稻,若不是門前有一半田地變成核電廠,也許老家不會停止種田?但是,村落和田地消失了,許多鄰居都搬遷了,剩下一小塊田地留在核電廠鐵絲圍旁長稻子,少了可以可以互相照應的鄰居,看起來那種田的氣息似乎也沒了。門前那塊田地後來也被怪手挖走了,原來我從小幫叔公收割的這塊稻田是租地,地主把好好一塊田地蓋鐵皮屋當休閒的釣魚池了。至此,路邊那塊備用的曬穀場挖去當菜園,後來只見雜草滿園。 

不僅如此,老家蓋房子的地基和曬穀場也是租地,前年我整理爸爸的遺物時才看到一張地租,那時才知道當初是跟人家租這塊山坡地蓋房子。契約是用鋼筆寫在格紙上,裡面寫著每年要用幾擔稻穀繳地租。來收租金的那位遠房親戚每年總是在某一天意外地出現在老家門口,他只是來打個招呼,然後我們似乎都知道按稻穀的時價折現給租金的默契。只是由長輩之間的生活默氣所寫下的這張契約,雖然土地使用沒有寫年限,顯然,我很難想像老家的未來還得維繫在這張愈來愈脆弱的紙張! 

但無論如何,我坐在沒人照顧的魚池旁畫草圖時,看著四周雜草蔓延顯得荒涼,似乎也快要將我熟悉的角落遮蔽了,現在連大家的割草力氣也消失了?我畫著畫著,不會擔心有人來探頭打擾,從前我大概沒有膽量像這樣在戶外畫圖,尤其面對村裡的熟人在田野裡來來去去的時候,擔心有人在背後說閒話,給家人添麻煩,那好像是一件違背自然的事情。 

大學畢業後隔年,我將美術系四年累積的物品載了一卡車回老家,媽媽來幫我搬幾張上課畫的裸體油畫習作時,我看她趕緊把圖畫拿進屋裡好像怕被人看見的樣子,做工回來的爸爸也來幫我把幾件人形木雕搬到倉庫,那時我感到我那些藝術在他們勞動的身上顯得很滑稽,這個深刻印象讓我開始覺得若我的藝術不能包含他們,那我應該感到這也是一件違反自然的事。然而,現在我的能耐又如何呢? 

畫完收拾東西,抬頭望著這個場景,即使分心去看一眼睛過的路人,數一下經過的車輛,還是覺得路上沒什麼噪音,好像一隻雞鴨也沒有看到,以前我們不是得要提防牠們到處覓食?郵差的摩托車在隔壁鄰居門口停下,看他把沒人應理的信件塞滿窗邊。坐輪椅的阿伯在刺竹叢下,大概沒有聽到我經過馬路時跟他打招呼?聽到媽媽在門口叫我,突然對老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寂! 

當我在木板上把門前的坡坎和路旁的雜草刻在板子上顯得有點整齊俐落,也把倒映在魚池的山頭挖出來,這時,我好像在木板上刻出一座華麗的古典偶戲台。把木板放在畫架上退後幾步看看時,我好像坐在戲台下看戲,只是戲台上一點也沒有動靜。當我急著把刻完的板子用滾筒滾上一層黑色的油墨看看,我彷彿聞到童年嗅覺記憶裡的瀝青柏油味。 

 

2014-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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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un 03 Tue 2014 19:30
  • 艾草

0031.jpg    

watercolor on paper 35*27cm 2014 

 

艾草

 

端午節這一天,老家都還習慣把稻草和艾草以及榕葉插在門口。爸爸在的時候,每次都是他去田野隨手採回這些青草,然後綁在一起插在屋前屋後的門上。

儘管老家門前不再像以前那樣盡是稻田,因為田地被核電廠的鐵絲圍籬圈去了大半,但過節時要採到這些青草似乎也不成問題,現在只剩一小塊田地還有人在種稻,還沒出穗的稻子長在雜草的荒地和菜園之間,看到稻葉漸漸長高,這片嫩綠的顏色依然令人感到舒爽而親切。  

對於這個插草避邪的習俗需求,村子裡僅有的這一小撮稻草彷彿成了大家索求的目標。媽媽除了像往年那樣做粽子,也準備了青草,怎知那幾把得去市場買?鄰居也是!然而,種稻的人家也許想到可能發生的事,而趕緊在稻田四周插著告示牌,上面貼著用電腦輸出的標語「私人稻作,請勿拔取,違者送警究辦!」

 

201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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