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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block print 26*23cm 2009

微小的事物   

在台北搭淡水線出入許多年,我漸漸會注意車窗外有幾種植物輪流開花,看到不同的鮮豔花色轉變,讓我感覺存在台北的四季變化。事實上,在日常生活裡,我對花卉植物並沒有特別親近,即使有許多花草自然地長在我的院子裡,卻不會好好整修,而這個住所,一直當作是我畫圖工作的地方,所以,從來就不像一個「家」的樣子。 

前年,我打算找幾種熟悉的植物來畫畫,可是最先用版畫製作出來的,卻是黑板樹開的白色小花。其實這花朵很小,放大花樣才清楚花的結構,而花的味道有點刺鼻,和在冷空氣之中,不是讓人喜歡聞到的那種氣味,這是那年冬天第一次遇見這種樹開花的印象。然而,我在台北住了很久,卻也不知道這種樹的名字,也不曾發覺這種奇特的花樣長在捷運的車窗外。 

遇到這種小白花是在一個冷天的傍晚,我走出北投車站,突然看到好多棵黑板樹掛滿了一株一株圓圓的小白花,在天色暗藍之中,每棵樹樣像一把大圓扇豎立在廣場上。在天冷的季節裡,從這個超現實般的初印象,我好似看到一棵掛滿禮物的聖誕樹,也好似有許多頭像掛在樹上,我似乎也將此當作許多吊掛在樹葉之間的人形,看到自己也掛在樹梢,像一群在夜空漫遊的人們。總之,這都是在外出一趟的車程裡,看到車窗外的小白花所產生的種種幻想。 

對這種花有近距離的印象,是在搭巴士去淡水海邊的途中。車子在路邊等待紅綠燈之間,我坐位的車窗剛好被一棵黑板樹的枝葉遮蔽,隔著車窗玻璃,看著一朵一朵細小的白色花貼在車窗上。回家後,我將這個微妙的發現樂趣寫成一段文字,同時腦海裡已經有一幅清晰的圖畫了。此外,當我在木板上刻畫這個特寫鏡頭般的花樣時,將一朵小白花當作一個大結構般地看待,由此,很自然地想起曾在我的鄰居家看幻燈片的情景。 

我後來也開始用花的名字當作文章標題,只是試著將一些毫無相干的記憶片段用花的意像串起來。儘管內容看起來都是日常而微小的事物,無論如何,總是會有幾種我熟識的花朵可以寫,那麼,一朵花,就有一個故事。 

我在新北投住過的那個矮房住所,院子裡有高大的龍眼樹,幾棵很老的七里香和桂花樹,站在院子裡,確實很難窺見大樹的全貌,即使住在大樹下,也不會察覺樹的生長氣息,更不用說,四周的高樓大廈早已埋隱沒老樹的存在價值。由於我的鄰居常在院子裡練習拍照,看到他拍的幻燈片,才開始對身邊熟悉的場景有一番新的印象。我對樹葉花香有深刻記憶之後,才發覺自己的院子裡也有壯觀的場景,那是生活在那裡好幾年以後的事了。 

在我們搬離那個住所的前幾年當中,每次看到我的鄰居爬高山回來,感覺好像隨時準備要出遠門的樣子,一年四季,他在高山上的日子似乎比待在家裡還多。他剛搬來時,我只知道爬山是他業餘的興趣。幾年後,我出國不在家那一年當中,他辭掉工作,似乎不惜成本地買來最好的相機和鏡頭,決心投入高山攝影。我回來之後,已經看到他用底片拍出許多壯麗的高山風景了,不用幾年,他的經驗足以寫出幾本書公開出版。 

鄰居的家裡也開始到處掛著放大的高山照片,他的底片櫃裡到處充滿了挑選過的好片子。每次看到他在燈箱上檢視片幅大小不同的彩色底片,可以感覺到他對攝影投入許多耐心,以及在高山上捕光捉影的經驗愈來愈獨到。偶而,他挑一些滿意的幻燈片投影在牆壁上讓我們欣賞,在黑暗之中,看到影像在螢幕上放大,對於沒爬過高山的我而言,看一座大山的脈絡和看一朵陌生小野花的構造,都是一樣壯觀。 

有一年秋天,巒花盛開時,我跟鄰居一起開車去北橫拍照,在山路上曲折彎繞,我可能還來不及認識途中的風景,他可能隨時停車探頭,知道路邊哪裡有奇特的花草,下車好像要去探視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再為他們拍幾張照片。他總是熟練地架好相機,仔細調整鏡頭角度,然後多按幾下快門。有時為了拍種類很嬌小的花朵,他得趴進草叢裡,有時,剛好一陣風吹過,得耐心等待枝葉安靜,或者等待一抹可觀的光影出現。 

後來,他以高山花朵當主角寫成一本書出版,看著書裡印著一千多張彩色的山花圖片,大都是讓我叫不出名字的罕見花草,真不可思議。這可是他用好幾年的時間,爬上許多海拔三千公尺以上的山頭,也花了許多底片,才收集到這些開在不同季節裡的高山花朵。所以,想起他在路邊拍野花的樣子,更覺得在高山上拍照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才幾年的光景,我的鄰居在爬山和攝影的經驗已經很獨到老練了,他的工作,使他常常不在家,那裡有好光景,就得隨時開車出遠門,那不像我整天待在家裡胡思空想的工作。雖然我很少離開台北,至少我也要開始留意自己的生活角落,所以看到花開在院子裡,開始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後來,看到窗前的樹木花草在不同季節裡騷動的樣子,特別是地上鋪滿落花的氣氛,彷彿發生了大事,而我常常像個拿相機搶拍現場的唯一目擊者。像這樣在同樣場景裡重複地拍著,不知不覺用掉許多底片卻不覺得可惜,好像要自我彌補過去那段不曾留意的光景? 

搬家之前,他在院子裡架起一台Ebony的木製相機為我們拍照,那台他平常用來拍攝大景的大片幅相機,此時,卻罕見地擺在眼前,只為了我們的合照而按下快門?也許是即將搬離,也許是對院子裡的一切早晚要消失不見心裡有數,所以想要將眼前的瞬間場景,用彩色大底片紀錄的更清楚?但是,用再多的底片紀錄,或畫成圖畫,都不如真實的存在! 

我的鄰居經常負重登高山,也許在野外餐風露宿,自從搬家以後,他發覺全身筋骨開始不對勁,然後開始經歷一段漫長的病痛生活。筋骨整治復健期間,他常在新居附近的平坦巷子裡練習走路,有時仍會不自覺地走回那個荒廢的舊居,探視從前他們在裡面計畫整裝出發登山的「基地」,看看以前登高望遠的意志還藏在那裡,以此期待能有健康復出的一天? 

今年夏天,意外地知道舊居和那棵龍眼樹都不見了,是我的鄰居告訴我的。他大概又回去看以前的住所,發現熟悉的場景突然不見了才打電話給我。然而,就像長在我們窗那幾棵高大的桂花樹,他說不知道移植到何方。也許,那一天在他方聞到桂花香時,我一定會想起窗前那幾棵被挖走而倖存的老桂花。那麼,高山的花朵依然盛開,我的鄰居的山花故事還沒寫完呢! 

 

2010-10-18 初稿

2012-05-30修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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