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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雲的那棵山茶花 

 

老屋的黃昏 

幾年前的夏天,我在北投的住所因為房東要賣地改建樓房,所以得搬離住了十三年的地方。準備搬家時,又聽到消息,我學生時代的住所也要改建的,至少從那個夏天起不再租給學生,而長久以來,彷彿當作美術系學生的藝術村,也即將關門結束。一時之間,好像藏著許多過去記憶的兩個住所即將被挖走,心裡突然感到強烈的空虛感。 

對於在陽明山上住過三年的學生住所,在畢業離開後的許多年當中,偶而,我還是喜歡回去看看,尤其在天冷的季節裡,心裡總是會浮現這樣的念頭,上山去看看那座紅磚石牆的瓦屋老厝,以及長在院子裡那棵茶花樹開花了沒?每次,我從山仔后沿著以前放學的路悄悄走進去,儘管屋子的樣貌愈來愈老舊,而我還是可以在改變甚多的場景裡,找到從前熟悉的角落。 

今年冬天,我又去那裡,像往昔那樣,遠遠就看到圍牆邊那棵茶花,樹上正開滿紅色山茶花。黃昏之中,雨絲輕柔地飄落在金色的陽光之中,格外耀眼。以前在這裡度過的那幾個寒假裡,也常像這樣陰晴不定地飄雨,屋內冷清無人,而屋外只有這棵茶花樹在開花,像一把畫滿鮮花的大團扇在我的門口搖晃著,不用等到開學院子才熱鬧,那時看著樹上開花的熱鬧,已經使我一個人待在屋裡不覺得孤單。 

我在院子裡想起這些,正在拍照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在叫喊,我回頭,看見一位老先生從房裡走出來,那是多年不見的房東,他突然出現,讓我感到意外。老房東頭上戴著棕色的鴨舌帽,身體看起來還硬朗,他今年已經超過九十歲了,聽力退化,不能像以前那樣方便說笑幾句。若是以前遇到我們來,他總是腦袋清晰地提起一些曾經住過的學生名字,顯然這次遇到,已經不太記得我了。不過,他口齒仍然清晰地說起一些人和一些往事,即使大半我還認得,但是他們的現在,我們都不知道呀!

院子裡靜悄悄,感覺每扇房門背後,似乎都有一個故事。即使我發覺以前在這裡跟許多人來往的細節漸漸淡忘,尤其想不起來以前有用鑰匙鎖門的印象?我只知道當時大家出門都不鎖門,好像放心地敞開自己的房間,除了互相照應,也熟悉彼此在屋內的不同工作氣味。我離開幾年以後,附近的坡地蓋了許多新樓房,老屋似乎也得改善居住條件留住學生,於是將紅瓦屋頂披蓋紅色鐵皮,室內隔間成各自獨立的小套房,這使我漸漸找不到從前的氣息。有好幾年的時間裡,除了還熟悉牆壁上的塗寫痕跡,知道院子那棵茶花愈長愈高,我很少再去探訪看來已經像落幕的地方。 

房東終究還是賣掉屋旁那棟舊別墅,剛蓋成一棟高級住宅大樓聳立在老屋背後,老厝也失去原本長在那裡的樹林和竹林的屏蔽保護,往日那種隱密感也消失了。不再租給學生,進駐的大樓施工人員完工後也搬走了,房東手裡拿著一串鑰匙,他說房子不再出租了,要將所有房門都鎖上。此時,看著他彎腰關門的背影,動作遲緩地為每個房門找一支能上鎖的鑰匙,那麼,老屋的過去就要鎖在房門內? 

老屋現在已經沒人住了,但是很早以前的學生寫在外牆上的漆白大字「巫雲」依然醒目。房東不賣這塊祖厝,雖然還可以從山仔后走上來看顧一番,他的菜園也沒荒廢的樣子,對我而言,每次在院子裡看著開滿紅色山茶花,除了感到歡喜,對於這僅存的生機,我更不確定能繼續存在那裡多久。若想像著屋後那片大樓住宅燈火通明時,老屋的身影將會隱沒在黑夜之中,那麼,長在那裡的記憶,將會像枯萎的茶花掉落滿地,但這棵山茶花的形影會在我的腦海裡愈長愈高大。

 

紅色的山茶花

冷天裡,很想畫一朵山茶花,所以我趁著兩個寒流之間的乍現陽光,上山去看茶花。 

我從北投搭公車到山仔后下車,看到站牌旁邊有一排高大的茶花樹,這場景和我那年上山入學的第一個印象沒有太多改變,再次經過這裡,看到紅色山茶花盛開的場面,就會想起那第一天上山來美術系入學報到的愉快心情。一直到現在,往菁山路走去,還是很熟悉,不自覺地走回我學生時代的住所,只是去看看院子裡那棵山茶花? 

不過,這次看來是錯過開花的時機,只看到院子裡凋謝滿地的茶花。在院子裡,我遇到一位曾住過這裡的學長,他回來這裡畫畫,正拿著畫筆在畫布上塗塗抹抹,我沒靠近他,以免打擾他的寫生。其實,我遠遠就聞到松節油和亞麻仁油攪和著油畫顏料的味道,好久沒在這裡聞到這種氣味,還真是令我感到興奮。 

我望著他專注畫畫的背影,看到他背後那棵比以前更高大的山茶花,突然很想寫一個以山茶花為標題的故事,主角不是山茶花,而是一個年輕畫家。 

有一位想當畫家的年輕人,他帶著他的愛人搬進一個老房子,她在那裡等待愛人從外島當兵退伍回來,後來這間學生時代住過的老房子,就當作他們新婚的窩。 

那年冬天,特別濕冷,院子那棵山茶花盛開的時候,他們的房間裡也開始充滿了嬰兒哭叫聲。嬰兒的哭聲,縈繞在隔壁房間裡的青春戀曲,也和在年輕人在屋外許多的藝術清談之間,這嬰兒的哭聲,顯的多麼真實而震撼。 

後來,他們的房間裡有不同的聲音;新生的小嬰兒哭著哭著要吃奶,年輕的媽媽才賣掉幾張畫,就嚷著嚷著要去巴黎當畫家。而這位年輕的畫家喊著要畫畫!儘管他嘆著自己的畫沒人要。 

隔年冬天,院子再度開滿紅色的山茶花,屋間裡只見年輕畫家獨自養小孩,他拿奶瓶餵小孩的姿勢,似乎比他拿畫筆在畫布上畫畫還細膩溫柔。 

多年後的一個冬天,他再回到那院子裡,那是離開那裡,當了畫家很久以後的事了。他坐在那棵山茶花的樹蔭下畫畫,背後有個少女不時地往畫布探頭,她的臉上看得出和當年那個年輕媽媽相似的臉龐,儘管母女分離的記憶已經消褪,但是盛開的山茶花還是從前那般紅艷。 

邊走邊想這個故事,但也只能想到這些大概。然而,院子還是像從前那樣的冷清,沒人看到我摘了幾朵山茶花帶回去畫畫。 

紅色的山茶花插在水杯裡,放在我的工作桌上,好像從來也沒有如此仔細地看著。當我拿起鉛筆來在紙上畫著時,想起住在那裡的時候,也曾摘過茶花來寫生,只是想不出有任何一次將山茶花畫完好的感覺! 

 

 

每次我走近老屋的側房門口,望著緊閉的房門,彷彿看到房門內的自己,還是當年的模樣,坐在那張有點搖晃的矮椅上工作。 

看到門板上的紅色油漆剝落,隱約露出我曾漆過的顏色,我知道推開房門,裡面有兩個房間。一進門就踩到鋪滿地板好久沒掃除的雕刻木屑,漆白的牆壁有許多塗寫,陽光照進窗邊,使白色的天花板顯得有點低矮,隔牆還有一個房間可以看書寫字,關上房門讓我安心睡覺。 

這兩個房間用來當作我學生時代的工作室,的確讓家裡多負擔,可是當初從小房間搬進這個大房間的盼望心情,現在依然感覺得到,況且,我現在會的東西,包括寫稿這個興趣,不也都是自己待在門背後發現的? 

我當然記得大三暑假一開始,每個房間正要重新鋪地磚,屋內屋外堆滿個人物品,幾個工人在院子裡到處移動。那時,我畫油畫在學校遇到了挫折,心頭正像院子那樣亂糟糟,然而,一個人待在屋裡,隔隔壁房裡在施工,整天聽到敲磁磚黏貼地板的輕脆聲,由遠而近,好像敲響著我內心陷入挫折的沮喪心聲。 

此外,我還能聽到門背後,我正在把雕刻刀敲進木頭的聲音,還能感覺得到初次將木頭雕刻出一個木頭人的欣喜,那彷彿打開了使我持續工作的動力源頭,這個意外的發現,使我每天處在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狀態裡。過完那個暑假,在我的屋裡,看到擺滿了被我從木頭裡挖出來的人形雕像時,我才發覺到「工作室」迷人的地方,如果事情不是這樣子發生,那麼,離開那裏以後,我大概很難再有這種開竅的機會了。 

即使後來,我申請到德國和巴黎的藝術家工作室,前後一年多的時間在異鄉工作,我依然重複著這些熟悉的工作過程,完成作品時的快感,一點也不陌生。在他們提供給我的空間裡,寬敞單純而不被打擾,窗戶透進亮光,坐在屋內僅有的桌椅上,面對著空白的四壁,就有一種填滿空洞牆壁的衝動,那時,我總是會想起學生時代那個簡陋的房間,也有著相似的元素和生機。 

看來,我現在和當初在老屋裡養成的工作習慣似乎改變不多,也許我的長進不多。好幾次,我在遇到窘境時回到那裡,一個人來到院子裡,通過那扇門,我彷彿回到過去,看到當初的自己在裡面工作的樣子,我常以此來衡度自己的現況,使低靡的工作力量重新振奮起來。 

2011-02-25初稿

2012-4-26 修訂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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