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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七 

 

午夜前,我們全家人披麻帶孝為爸爸燒完許多紙錢,在漆黑的深夜裡做完頭七才開始下雨。直到半夜,我睡在靈堂前不怎麼好入眠,看著香煙一柱一柱地在香爐裡燃盡,到清晨五點,我又點燃一支香才回家睡覺。 

窗外黑漆漆,我在房裡剛躺下來不久,就聽到樓下隱約有「唔唔,唔唔」聲,仔細聽,並不像動物叫聲,也不像平常在清晨醒來聽到爸媽在廚房後門邊的說話聲,那更像是有人在啜泣的聲音。此時,我以為媽媽早起做早餐,看不到爸爸在廚房吃飯,還得將飯菜捧到他的靈前,所以一個人哭了起來?我趕緊穿好衣服跑下樓,想去安慰她。

廚房的後門開著,我探頭,沒人影,廁所的門開著,燈泡也亮著,我叫媽媽一聲,看到她從裡面出來。

「妳在廁所哭嗎?」我問

「沒有啊!怎麼了?」她臉上顯然是沒哭過的樣子。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哭,我以為是妳!」

「啊!那一定是你爸爸回來的哭聲!人往生七天後才知道自己不在人世,所以會回來哭一哭才離開!」

也許,這個時候媽媽對任何聲響都很敏感,雖然我不這麼想,卻是第一次聽到有關頭七的說法。看媽媽沒事的樣子,我才放心回房繼續睡。

不久,我夢見自己走在一條荒涼的柏油路上,遇到一條很兇的狗對我叫吠,這時我看見爸爸出現,感到很驚訝,他手上拿著一把長刃的鋸子從遠處走過來,立即揮舞那把長鋸將那隻惡狗擊到在地,然後望著我,卻不認識我。此時,再舉起手上的鋸子要打我的樣子,看到他朝我追奔過來,我害怕地轉頭奔跑,一直跑到我驚醒,看到窗外的天色也亮了。 

若亡靈在七天後才知道自己早己不在人間而哭泣,那麼,自爸爸断了氣的七天後,我也為自己要接受他突然離去這個事實而哭泣。此時,想起從前跟爸爸相處的點點滴滴來,我也不再那麼會流淚了!

在黑夜裡,只見燃燒紙錢的灰煙火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晃動,我心裡只想著︰燒給爸爸銀紙千張,不如為他寫千字!但無論如何,都不如他能真實地存在片刻。

2012-11-20

 

救護車

 

今年的清明節,一如往常,我得回家陪父母去掃墓。我會記得那天不是個好天氣,是要出發前,天陰暗,雨剛停,爸爸拿一把草刀給我時,叫我穿雨鞋,但我沒聽話。看到他抬腳正在穿一件像青蛙的連身雨鞋褲,那穿著動作遲緩的背影,像一位年邁的武士在穿盔甲要上陣。

如今,十一月天,淒冷的雨天特別多,看到這件爸爸的雨褲鞋掛在後門的牆邊,像遺留一副雨天的盔甲! 

老家的街上曾經掛著一家叫「強生醫院」的看板,在我很早的記憶裡沒停留幾年就關門了。那家二層樓的小醫院廢棄在路邊,後來衛生所設了保健站,即使那只是功能簡單的唯一醫療轉運站,也足以讓街上的家醫型小診所難生存,結果,大家生了病還是得遠到基隆或台北的大醫院求醫。對鄉下的病人而言,通常要住進大都市的醫院可是一件大事,覺得要送進大醫院就是得了大病,還要擔心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那麼懷著這種印象進去醫院,心裡添加更多無形的恐懼?

爸爸的身體一直正常勞動到六十幾歲,體態向來維持的很好,我也幾乎沒有他躺在家裡掛病號的印象。當然,爸爸偶而也有小毛病發生,除了自己去找藥房,或打聽小道的偏方,頂多也只是到小診所打針了事,若要他去醫院,簡直要他的命。有時,寧可去廟裡求神保佑,也不要去醫院求醫。 

十年前,爸爸的身體開始有狀況出現,對於自己的手腳突然失去力氣,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事實。第一次看他一臉無奈與驚惶的樣子,要帶他上醫院檢查是多麼困難的任務,面對全家人的懇求,他憤慨地說︰「我甘願拿柺杖,也不要去醫院!」,我說︰「若不去醫院檢查,說不定連拿柺杖的機會都沒有!」,「那我寧可死在家裡,也不要去住院啦!」在這個節骨眼,他說話還這麼有氣魄。他看起來很不得已才答應去看醫生,只是隔天一大早,我無意中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廚房後門邊,滿面憂愁地流淚,手上拿著一鍋隔夜飯在攪拌飼料,他看著我似乎反悔地嚷著不去醫院, 嘴裡還唸著關在鷄舍鴨寮裡的雞鴨沒人餵食,擔心手邊那些在鐵盒裡剛發芽的青菜種子沒人種,看他恐慌的樣子,以為去大醫院就回不來了?

第一次看到爸爸面對各種新式的檢驗儀器,顯得像原始人。X光片顯現出他的兩片肺葉有許多白點,像滿天星星那樣壯觀,以前當礦工時照過的片子差不多就這樣啦!他倒很輕鬆地這樣說。除此之外,他不想全面地檢查身體,總之,他以為不知道就沒事了。雖然那次上醫院檢查的結果還不到住院的地步,不過,從此,每天得照三餐吞下一把藥丸,那是生活裡一件令他皺眉頭的事。 

平常,我每三個月要帶爸爸去醫院,給醫生檢查開藥單,然後在領來的藥包上用筆畫記號寫數量,讓他知道回去怎麼吃藥。每次我們都約在醫院大廳碰面,他從老家包車過來,而我從台北搭車過去,無論哪一天,我幾乎不會錯過陪他去醫院的機會。他來醫院一定是好天氣,看到他氣色正常的樣子出現在門口,我總是高興地跟他招手。每次去看醫生,坐在等待室片刻之間,我得先觀察他的氣色,探問最近的身體狀況,好在面對醫師時能幫他描述身體狀況。有時遇到不太會用台語問診的醫師,不能親切地理解醫療語言,我得在他們之間當翻譯。坐在診療室,面對著坐在電腦螢幕後的醫師一直按鍵盤,爸爸顯出一副沒什麼話好說的樣子。

爸爸平常很少打電話給我,除了偶而提醒我門診的日子,他已經習慣跟我去醫院,只是平常對於身體的異常變化,若不是當作沒事就是沒有警覺。他的狀況都是媽媽私底下跟我透露,或是我每次回家的觀察,像是幾年前的冬天,爸爸常常在半夜咳嗽,而且只能坐著睡覺,有時咳到讓全家都不安。有一次回家,看他坐在客廳一直在抽煙,煙霧瀰漫讓人難受,咳嗽和腳水腫的樣子令人擔憂,我一直勸他要戒煙,要去看醫生。聽到去醫院,爸爸突然大聲地叫罵我閉嘴,我也大聲回應︰「如果坐在那裡罵人可以讓你的病好,那我就讓你罵到好為止啦!」第一次跟爸爸衝突被罵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抽煙了。 

這些年裡,除了回家,未曾跟爸爸在外頭碰面過,那麼,我在醫院和爸爸的約會算是額外的相聚了。好多年前,看到父母頭上的白髮增多時,想到離家在外和父母聚少離多的情況,我忽然意識到跟他們相聚的次數已經開始變得可數。今年,跟他在醫院碰面的次數明顯增加,每次看他走路遲緩的樣子,愈來愈覺得他需要一支手杖支撐身體才妥當。到了端午節,爸爸過生日時,我買了一支手杖送給他,說出來慚愧,這是我唯一送給爸爸的生日禮物。可是,他還是不想拿手杖,擔心會被人笑。在醫院大廳等他的最後幾次,我遠遠看他走進大門口,雖然沒什麼明顯的病症,但是他得停下那肩膀鬆垮的身體喘口氣再走,不像以前那樣能輕鬆地走到樓上的診療室。 

他大概怕我拉他去醫院吧!就像他第一次上醫院得知不用住院,一走出醫院就氣沖沖地說︰「我本來好好無代誌,來病院檢查卻變成有代誌!」,「那是媽祖有保佑,讓醫生無意中發現肺結核,不然怎麼倒下也不知道呀!」我不得已這樣說,他只好接受再來醫院的事實。可是這一次,肺發炎的情況在X光片裡明白顯示,讓他無法再掩飾逃避,聽到醫師表示要馬上住院治療時,我還來不及心理準備,他的臉上卻露出心存僥倖的表情要求在家吃藥就好。他說住院對他是一種打擊,也許這樣做是不想給家人添麻煩,或是讓人看到生病的狼狽樣?所以面對病痛的侵襲,他寧可待在家裡推託,用原始的能耐忍過去,那麼身體用壞了,自然報銷就算了?那還需要開醫院,請醫生?我這樣說他這個矛盾的念頭,就想起以前身體不舒服時,他會擔心打電話來催我去看醫生,現在他自己卻不當一回事!

爸爸第一次住院對家裡而言是一件大事,他寧願住進離家較近的醫院,還說沒病到需要上台北大醫院的地步!即使如此,我開始每天台北基隆搭車往返過夜,媽媽從老家長途搭車來醫院接替,而且還要瞞著人家說去台北玩。住院打點滴的難耐確實磨人意志,但是毛病來襲時,是讓人顧不了那麼多,他擔心給人添麻煩的場面,終究還是無法避免。後來見到親朋好友紛紛來探訪,他在這種場面裡顯的開心呀!我笑著說︰「生病沒人知道多麼悲哀,住院沒人探視,那才是雙重打擊!」看他哭笑不得的樣子,大概沒想到全村的人都知道他去住院了,出院的前幾天,一大早就有老朋友突然出現在病房裡, 他一再地感到驚喜,不時地在他的眼角邊擦著擦著。

我們準備出院時,護士拿來一疊藥包,交代出院後要按時吃完,匆忙之間,我來不及拿筆像往常那樣在藥包上作記號,我僅口頭告訴他怎麼吃藥時,「就是因為我不識字,所以不會自己看藥包吃藥!」他這樣不耐煩地說。爸爸供我讀書懂道理,現在要我當他的耳目帶他去醫院,我當然很樂意,當初我這樣跟他說,才放心吃藥。即使我知道那些領來的藥物都有些副作用,最後不僅沒有幫他解除麻煩,還讓他的胃吃出毛病來?顯然,我這樣一味地相信醫生也不是辦法呀! 

爸爸入院的時候,我們依然約在醫院的大廳碰面,我從台北趕到時,在門口就看到他和媽媽坐在大廳的排椅上了,顯然這次要帶他去急診室掛號,臉上並沒有什麼好心情呀!不過,他出院時,臉上的氣色很好,心情愉快地向照顧他的護士小姐揮手道謝。只是,他的腳力還不夠走下樓,我第一次笨拙地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爸爸到醫院大廳,他站起來走出門口一小段路才坐進車裡。看著弟弟開車載他回家,我向坐在車內的爸爸揮手再見,此時,心裡雖然有點不放心地回台北, 但還是開始期待一星期後來醫院等他回診。

爸爸並沒有忘記在醫院跟我碰面的約定,隔天要回診的包車他都叫好了,沒想到我再也沒有機會跟他招手,他已經等不及,提早一天搭救護車來醫院了。

老家到基隆要一個小時的路程,對急救病人而言,這條濱海公路顯的太遙遠了,更何況,保健站沒有救護車,救護車要從遠方開過來。當我搭計程車從台北急奔回家,在途中和一輛才剛上路的救護車擦身而過,我回頭看那車子一路鳴笛急奔的樣子,剎那間,我感覺到是爸爸躺在車內,只是無法想像他的安危。即使到了最後關頭,爸爸仍然沒發出危急訊息,也不讓媽媽打電話通知我,沒人知道結果那麼嚴重,他大概想再忍一下,撑到明天到醫院再說?

想起出院前一天,我看到爸爸臉上的氣色有光彩,想到平常他都是包車來一趟醫院,就跟他開玩笑說︰「等你的病好出院,我們一起搭基隆客運回家?」他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好啊!我們去坐客運,坐大車回家!」最後,我們竟然叫葬儀社的大車載爸爸回家!經過每次包車來回醫院的濱海公路上,想起每次看到他來醫院門診的正常模樣,像是遇到好天氣令人愉快,但這次要送他回家的路上,雨水一直淌在車窗上,一對雨刷搖擺刷不停,此時,途中再熟悉的風景都變模糊了,而我的兩眼也淚茫茫。 

雖說人都經由產痛來到人世,經由病痛離開人間。為何爸爸不想繼續住院檢查,只因他說害怕查出其他的毛病不能出院,結果回家沒幾天,就繼續隱忍病痛,甚至獨自面對死亡!突然會變這樣,畢竟我不在家,終究幫不上忙,心裡充滿了遺憾,此時,想起在醫院睡在他的身邊,像小時候那樣,那麼,陪他度過的十一天,大概就是爸爸想以此讓我留下跟他相處的最後回憶了!

2012-11-30

 

肖像

 

其實,媽媽很久以前就要我畫一張礦工的圖畫掛在客廳,讓我們知道當礦工的模樣。有一次,她從瑞芳的姨媽家拿回一本洪瑞麟的礦工油畫冊給我,畫家當年住在瑞芳,是姨媽家的鄰居,所以有這本畫冊當紀念,這也給了媽媽要我像那樣畫一張礦工圖畫當紀念的念頭。

那時,我從美術系畢業沒幾年,畫畫才剛出道,我覺得這樣去拷貝名家的圖畫是不妥當的事,況且,我從未見識過爸爸在礦坑內的工作情形,只知道以前他從礦場下班總是穿著一身乾淨的衣服進門,臉上手指也看不出煤炭的痕跡,一點也不覺得是礦工。雖然家裡也有幾種他在地底下工作的衣物和裝備,一直到現在,憑這些印象,我還不足以為他畫出一張礦工畫來。 

此外,在我小時候的印象裡,知道有些老人家去給人「畫像」,這是和 「死亡」有直接的關聯。在那個照相機罕見的年代,也許用黑白頭像繪製成置身在氣派的大廳裡的模樣,這樣難得一見的盛裝畫像掛在牆上,是他們僅存於世的容顏吧!當然,媽媽也提醒過我要為他們畫一張肖像,可是,我早就想過要畫一張爸爸的頭像,只是沒有把握,也沒有勇氣去做這件事。

爸爸五十幾歲的時候,面臨煤礦業的停採,他工作的礦坑最後也結束開採而得提早退休。不再當礦工,爸爸開始學著當板模工,記得我的大一暑假是跟他一起去做工,那是在鄰近龍洞社區的整修工程,就是用水泥做水溝、坡坎和蓋幾座涼亭的粗工。這些工作都在七月的大熱天進行,我每天的工作是挑砂石,攪拌水泥,然後灌漿到爸爸釘好的板模裡,我們常常從早做到太陽下山,工程進度告一段落才回家。 

工頭每天開小卡車來載我們到工地,出門時除了帶便當和水壺,我還得將炭精筆和削筆刀放進在胸前的口袋,或插在斗笠上。工人大都跟爸爸熟識,也有陌生人。我常常一邊工作一邊觀察,並試著記憶他們的勞動姿態,然後在午休時裡,看著大家躺在陰涼處休息,我開始用削筆刀從水泥袋裡割取用不完的新鮮牛皮紙,所以他們很自然地成了我的模特兒,而且有爸爸在一旁照應,使我能悄悄地把他們速寫在紙上,這樣使我每天愉快地帶這些收穫回家,這也讓我保持參與勞動的興致。那個暑假結束,我精神振奮地帶了一疊素描習作回學校,但是翻翻裡面卻沒有一張有爸爸的身影,或偷偷描繪的痕跡。

在我有記憶以前,爸爸已經耕作二十幾年了,他從小得自己照顧父母遺留的田地。看他走進那片土地的熟悉感,像是接近親人一般,所以我從小跟爸爸下田上山,好像帶我去接近認識和他相依的親人,並且受到他們的庇護。爸爸有時會交代我做些田裡的事,看到我的聊草結果被糾正後的樣子,才知道他的做工細膩而有耐心,即使面對大規模的工作,不囉唆,也很少牢騷,他總是很有耐力地做完,一點也不含糊,跟在他身後覺得很安心,我由此體會到他的工作身影裡有一種優雅的美感。

後來,我開始喜歡用底片相機拍照,每次回老家,免不了按幾下快門留下家人熱鬧的場面。我也喜歡去爸爸的西瓜園、菜園或是蕃薯田拍照或攝影,他種的東西總是生長旺盛,他採收回來,偶而會把種的最得意的那些擺著叫我拍照,但我怎麼很少為他好好地拍一張照片?大概心裡有一點顧忌吧!

看到爸爸的照片變成一張遺像,一時之間還不知如何看待。那張照片大概是幾年前為了辦證件,他穿西裝打領帶,一臉正經地坐在照相館裡拍頭像。然而,我怎麼從來沒有勇氣要求爸爸像這樣讓我畫一張像,或是拍一張照片?像是上一次,我看著他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隨手在素描本上畫了幾筆輪廓,不知怎麼了,在深夜的病房裡,突然不敢繼續在白紙上畫出他的眼臉來。總之,我老是在猶豫之間錯失機會,最後,還是沒能畫出一張爸爸的畫肖像。

聽到很多親友都說我長的像爸爸,不像媽媽嗎?我會這樣問,大概跟父母相似的程度會隨著不同的年紀而改變吧!看著爸爸的肖像,也許下次我畫自己的頭像時會想到這個因素,儘管先天已經決定的父子相似度,但是我們腦袋裡的世界已經不一樣,這是爸爸用他一輩子的勞動所得,讓他的子女讀書識字改造的結果,使我們這一代開始擺脫文盲的家族。

爸爸從來沒跟我說過什麼人生的大道理,但是對我而言,看著爸爸勞動的身影長大,他的勞動就是一種道理。即使我生活在外,遇到重大挫折時,想到這些,就會使我打起精神振作起來。

當爸爸的真實身影變成了一張肖像,而肖像變成一個靜止的符號,那麼,爸爸將以這個符號存在我的心裡。

 

2012-11-25

  

微小的人物,微小的書

 

上個月初,在一個陰暗天裡帶爸爸出院,這個月初,在一個難得出太陽的冬日裡送爸爸住進了墓園,而明天,我要帶著鮮花水果到墓園探親。

回到台北,我繼續編印一本書名叫《微小的事物》的圖文集,看著這稿本在一個多月裡分別在醫院,在老家守靈時修改的記號,心裡還是覺得這像是在夢中發生的事。看著那本在病房內修改過的稿本,似乎還能喚起病房內的許多味道和病痛的聲音,或是等待的時間顯的漫長無止境的感覺。

十月,充滿陽光的深秋,一張聖稜線的版畫才剛刻製不久,另外花時間編印一本圖文集,除了調整編排細節,文章也得修改。只是,突然有一天,我帶爸爸去掛急診住院,然後,我每天長途搭車去醫院過夜,而在家裡進行的這些事情都得暫時停止。在那段時空裡,隨時得留意狀況發生,起初,我坐在病床邊看書,只是一堆文字從眼前溜過,一點也看不進去。後來,看著爸爸打瞌睡,我翻著帶來的稿本,或者他醒來時看我在一旁寫東西,將厚厚一本空白的素描本畫完。或許,爸爸穿著家裡帶來的衣服,跟即將要開刀和不能自己的隔壁床病人相比,我以為只是陪伴一個吊點滴的普通病患而已,才有心情這樣做。

看著抗生素一點一滴地流入體內似乎起作用,讓他有精神,讓我也鬆一口氣。出院的前幾天,他坐在病床上,突然認真地問我最近有沒有賣畫?平時,除了展覽之外,偶而他會關心地這樣問我。有啊!加減啦!我總是這樣回答,而他也不會再多問,如此讓我的心裡少了一些尷尬與顧慮。

後來我拿稿本跟爸爸說了年底想要印一本圖文集的事,當然他知道這不會像作家出書那樣風光,更沒有版稅可得,這只是一本自己花錢印的私房書。我翻著稿本,找到那張《水湳洞的小漁港》木刻版畫的圖片讓他看,他瞧了幾眼才認出那處在濱海公路上的風景,他當然知道,以前常搭車經過這裡到瑞濱的礦場工作。我的圖畫總算讓他看懂了,只是這幾年寫的文章也放在書裡,爸爸偶而會出現在幾篇散文裡,可惜他不會讀我寫的字,而我幾乎沒跟他提過這些事。

看著守靈期間修改的稿本,有許多更改的記號,這是在許多淒冷的風雨天裡做的事,一個人常坐到深夜,面對一片死寂的祖厝院子,只聽見風雨吹打著帳蓬帆步噼啪響。家裡顯得空虛,我在這頭顧著躺在靈堂裡的爸爸,不時地回去看看孤單在家的媽媽,此時更顯的人力單薄。在很多孤單的時間裡,我除了修改稿本,寫點雜記,又無意識地畫完厚厚一本素描本,就像在醫院陪伴爸爸那樣。然而。度過守靈的一大片空白的時間,我也不全然都在悲傷,面對剛發生的這一切,一點心裡準備也沒有,但我慢慢回想過去,反而覺得要好好地存在著,而有關爸爸的片段只能寫到這裡,心裡才開始接受這個要和他告別分離的事實!

祖厝門前有一片豐富的菜園地,現在被一片高大的芒草佔據,年老的長輩似乎無力收復的樣子,在秋天裡任由變成了芒花園了。儘管田園野草蔓延,還是無法遮掩掉爸爸曾在那裡四處勞動過而留在我腦海裡的身影,而此時,爸爸停靈在祖厝的公廳內。

即使住院期間,我沒見過爸爸好好地躺平睡一覺,他只能坐著睡,現在,他回到他人生最初始的地方躺下來睡覺了。在公廳內低頭看著水泥地板,想起小時候在這還是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玩耍的時光,那張方形拱桌仍在,那是以前跟爸爸來這裡祭拜的地方。公廳的右側隔壁,以前是大房的房間,那是爸爸從這裡來到人世的地方,而我還在尿床的年紀才搬回這裡,所以跟爸爸睡在那個茅草屋頂的房間裡,也是我記憶最開始的地方。

若不是守靈,那麼,平常回家,我大概也不會想過來祖厝這邊探望。坐在棚架內的紅色圓桌上改稿時,常常聽到住在三合院兩邊的房親在竊竊私語或發牢騷,彼此粗聲厲語爭吵生活瑣碎的事。還好在我入學前爸爸就決定搬離祖厝,要在附近的山腳下找人當鄰居一起蓋新家。我還記得那時看到很多人忙著挖石挑土,打地基,砌磚牆,鋪樑柱蓋屋瓦,我們小孩子在沙土堆裡滑溜,彷彿移民到了新大陸。搬進了新居以候,生活上開始和祖厝有點距離,至少脫離家族集體生活的複雜情緒,無論如何,我們才有屬於自己的家的記憶。

在這個家裡,我還未離家到外地唸高中之前,爸爸工作回來,每天要把他領班的礦工挖煤長度記在簿子裡,每次要換新簿子,我像聽寫似地將他唸出來的名字一個一個寫清楚,這跟他們做多少工作領多少薪水有關。我從來沒聽他說工作辛苦的牢騷話,只聽過要好好唸書,至於我唸了什麼書,決定好要做的事,他從來沒說什麼話。

像是那一年夏天,我在美術系考了又失敗之後很氣餒,感到很愧疚地等待去當兵,卻意外地聽到外公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m好放棄, 閣去考看麥咧!…。」我掛上電話轉身,突然看到一張重新補發的身分證在眼前,在爸爸伸長的手上。在那個轉折點,若不是他悄悄去鄉公所為我丟掉的那張身分證申請補發,讓我在報名截止前及時趕到台北,那麼,現在的我, 大概又是另一番人生了。

然而,好多年過去了,我知道,我畫圖的工作並沒有讓他得到太多現實的回報。看著這本稿子,像這樣塗塗改改,不知還要多久才告一段落,若能印出一本書來,那麼,我將以這本微小的書向天上的爸爸說一聲「感謝!」 

2012-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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