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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odcut 44*65cm 2012 

 

窗外的溫泉鄉 

 

去年夏天,我把窗外的溫泉鄉刻在木板上,然後用黑色油墨印出一張木刻版畫時,心裡感到愉快。然而,想把窗外的場景變成一張圖畫的念頭產生時,是搬回北投過一年平靜生活以後的事了。 

其實,剛搬來的時候,窗外的山景依然親切,那是一種長期住在北投的熟悉感,只是以前住在另外一個角落,沒有機會看到對面山頭裸露的峭壁上攀岩的人們,也很少看到地熱谷的硫磺煙霧一直飄上山頭的景象,也只能偶而走進溫泉路散步,看著那些林立在山腳下各式各樣的溫泉旅館興衰。現在,我搬來小山嶺的樓房裡,這些熟悉的場景都在我的窗外,只是,有點複雜的溫泉聚落讓我無法一眼看清楚。 

去年冬天,有一次我坐在桌前,抬頭突然看到一團一團白霧緩緩地飄過窗口,那是地熱谷在冷空氣裡不斷地冒出蒸氣。這時我才發覺煙霧在遠近不同的景物之間瀰漫,使我清楚場景裡的層次關係,甚至在我腦海裡產生一個可以變成圖畫的畫面,然後在紙上畫了好幾遍草圖,將眼前的複雜景物歸納簡化,當作著手刻製版畫的依據。後來,我以為把自己長久在北投生活所感到的平靜刻在圖畫裡,只是圖畫掛在牆上油墨還沒乾,窗外的風景卻開始有了不尋常變化。 

首先,窗口斜對面那棟溫泉旅館的預售屋拆除後,就開始動工挖地基,幾部大型的機械每日輪流進行打樁灌漿已經噪音很久了,接著載水泥來灌漿的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進出工地,即使在熱天裡刻版,我也習慣在這些噪音裡安靜自己。只是,樓房一層一層地蓋上去,擋住了我從窗口探望關渡平原落日的視線,也失去了在晴空裡尋找遠方高山稜線的樂趣。 

過不久,有一天,突然發覺窗口正前方的山坡有不尋常動靜,我從窗口遠遠看到對面山腳下那一片樹林被砍光了,好幾輛怪手不停地挖山整地,沒幾天光景,丹鳳山的山腳彷彿被剁去腳掌般地裸露出大片黃土。後來,我散步經過那裡,抬頭望上去,那築了好幾層坡坎的工地,足以蓋一座氣派的城堡,什麼?在這裡蓋溫泉旅館?我心裡一直納悶,如此的陡坡地,怎麼可以任意挖剖,或合法蓋大樓? 

夏天過後,我在住所附近常看到有人張貼傳單反對北投纜車興建計畫,偶而也看到許多人為此在北投公園群聚騷動,引人關注。我記得幾年前,北投公園那座熱門的溜冰場突然被挖去蓋纜車站,這麼重要的事卻如此悄悄地動工,難怪後來引發官商勾結弊案而停建。市政府又重燃這個計畫時,現任的大多數里長怎麼不像當年那樣強烈反對,反而積極陳情爭取建纜車,彷彿唯有如此才能繁榮地方?最後只剩我們的里長一個人在反對。可是,抬頭看看北投的風景,寺廟、墳墓和電塔老早就佔據了許多山頭,即使失去更多的綠地和山頭,不在乎自然存在地繁榮也要讓纜車來插一腳? 

我以為窗外從此恢復平靜,但是不久前的一個大清早,我突然被陣陣劇烈的電鋸馬達聲吵醒,起身走到窗口往外望去,看到樓下對面圍牆內那片雜草叢生的畸零地正在動工,幾個工人拿電鋸在鋤草鋸木,一輛小怪手正在雜草叢裡推土挖地。我以為斜對面那棟溫泉旅館正在敲敲打打貼壁磚還沒結束,怎麼馬上開始了新工程?原來連旁邊這塊地的主人也要動工整地,這時,我看到刻在圖畫裡的那一叢茂盛竹子一根一根地被鋸斷,最後被怪手連根挖起,雜亂的畸零地不到一天就被剷平了,圍牆內只剩一棵高大的麵包樹和一棵小龍眼樹,後來丈量隊也來了。 

我忽然想起朋友跟我說,我畫過的場景,不是馬上改變,便是消失不見!即便是個玩笑話,想一想,還真有這麼一回事的樣子。 

就像幾年前,我刻完那幅大版畫《龍眼樹下》不久就搬離北投,雖然知道院子裡那棵百年龍眼樹很難被建商完整保留,但沒想到後來竟然和房子一起消失不見了。現在還偶而還會經過那個地方,每次看到一棟高大的樓房蓋在那裡,即使屋內有燈火,也找不到這棵大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對我而言,每次打開這張像門板那麼大的圖畫,看著那棵消失不見的大樹印在圖畫裡,我總是不由地笑著,感覺這棵龍眼樹仍在庇護著我呀! 

此外,想起剛搬來北投沒多久做的那張彩色木刻版畫《亭仔腳》,便想起畫裡那一棟有巴洛克裝飾著女兒牆的兩層小洋樓。是否也是巧合,做完沒多久,就看到這棟位於北投郵局斜對面的老房子綁上隔離警示的布條「明日拆除」。 

偶而經過北投公園,我喜歡在那個圓形的噴水池晃一圈才走,圖書館沒蓋在旁邊時,坐在被杜鵑花叢包圍著的同心圓階梯之間,聽著噴出的水花滴落在池子裡的聲音,有一種幽靜的舒適感。我總是感到這個百年老噴泉顯然被忽視,水池中央那座古董似的噴水頭無沒力噴水也沒關係?幾年前,我忍不住地將這個水池刻在那張《北投公園的噴水池》裡,讓噴泉的水花散落在圖畫裡,像兩片呼吸旺盛的肺一樣,但那也只是我個人的想像和願望罷了。最近,我經過那個圓形噴水池,看到施工的圍籬布條,我訝異地看著被水泥抹過的地面,他們在圓形階梯上打磨石子,但沒有感覺到整修這座老噴泉的誠意,我怎麼老是那麼在乎老噴泉再噴灑出美麗的水花來? 

雖然我不是一位寫生畫家,我總是有理由找一個現實的場景來當圖畫裡的主角。就像我找那棟小洋房和公園裡的老噴泉來當畫裡的主角,是來自我剛搬到北投的初印象,以及要搬離北投之前,一個可以當做留念心情的地標。可是,我還以為那些自然景物或建築都已經很有歷史,應當會繼續存在下去,結果往往並不是我想像那樣,就像以前畫過的幾棟台北老建築,有些真的任由倒塌或者拆除。不過,看到那張我用三色套版的《屈臣氏大藥房》,就想起初次看到這棟房子在大稻埕街頭那令人同情的殘破樣,最近,我才知道這房子在多年之後被修復,而且幸運地恢復原貌,然而,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有時候,我無意中看到十幾年前或更早之前的自畫像,總是會爆笑,若不是畫不像的問題,便是由這些不同年齡的自畫像,看到自己的長相被歲月改變的痕跡,而我也從不擔心我的技術會把自己的魂魄畫走。若把風景畫也當作肖像來看待,從這些隱含著許多作者本身的記憶想像和觀察痕跡,讓我們看到現實的風景被改變時,就像突然見到自己的面目被改變那麼在意,那麼,這種肖像似的風景畫永遠也不嫌多! 

去年的冬天,我坐在窗口對著窗外的風景畫草圖,雖然不是寫實逼真,至少有一些窗外的真實感。到了今年冬天,我坐在窗口,卻感到窗外有些東西消失不見了。回頭看看這張《窗外的溫泉鄉》,我想,若在真實的場景裡找不到我熟悉的角落,或者生活的平靜感,那麼,說它是一張“超現實”的圖畫也可以。

 

2013-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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