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039.jpg      

 

肖像或畫像—序文 

 

「丹裡」當作我老家的地名,放在許多一看便知地形特徵的地名當中,我實在看不出地名的意思。看來看去,倒是有點像外文的翻譯,就像我們把洋人在東北海角的取名「Santiago」唸成「三貂角」,那麼,用我們的話唸起「丹裡」來,音倒是有點像「等你」的意思。 

我從來沒有想過老家地名的含義,會引起我的好奇,是因為突然想起日本浮世繪畫家安藤廣重做過一幅標題寫著《丹後 天の橋立》的彩色木刻版畫。在書架上找來這本厚重的《六十余州名所圖會》法文版畫冊翻閱,我記得不只一次對這幅畫感到印象深刻。事實上,這個在一八五三年留下來的風景畫像,現在依然可在京都北邊濱海地區丹後的一個大灣澳裡找到真實的場景。然而,看到「丹後」這個地名,讓我聯想到老家「丹裡」,同樣是位於灣澳地形裡,在海水抵達最深處的岸邊。我還以為是當初日本人從澳底的丹裡庄(鹽寮)登陸以後,順便在老家留下這個地名?因為聽說以前老家附近的山裡有日本兵駐守在做木炭,可是我這樣亂猜想時,卻發現其實他們來之前老家的地名已經存在了,那或許是人們稱呼這個地方最初始的聲音? 

濱海公路未開通前,澳底在東北角的三貂灣底只是一個偏僻的漁村,出門面對大海,左看右看,鼻頭角燈塔和三貂角燈塔站在海彎的兩邊指引方向,而我們家在那裡卻是一個靠山邊種田的小村落,我在這裡度過我的童年,也在鄉裡念完國中,然後跟一群同學一起離鄉穿過三貂角到宜蘭讀高中。每次離家,都得走到半公里外的澳底街上搭巴士到貢寮轉車,那時家鄉境內的貢寮火車站是出外唯一的交通出口,後來才經由濱海公路在東北角這個灣澳最底部的巴士站搭車來台北升學工作,我想大概到了我們這一代,家鄉才脫離普遍文盲的狀態。 

公路挖好之後,通車固然方便外出,但是不久,人們繼續在三貂灣左邊由海蝕平台構成的岩岸挖坑洞養九孔,車窗外看到大家在海邊像淘金似地挖九孔池當地盤,養九孔得九孔瘟,養殖業沒幾年就沒落,美麗的岩灣消失了,後來卻變成走私的好地方。過沒幾年,海灣另一頭的沙灘海岸也被政府挖去蓋核電廠專用的重械碼頭,令人感到遺憾。當初出賣土地,犧牲自然美景換取短暫的經濟利益,現在看來,家鄉如此開發多年之後還是不成模樣,相對地顯得落寞呀!然而,在這條公路上來來回回許多年,我還是習慣在夜色裡回家,每次走出鼻頭角隧道口,看到廣闊的海灣和三貂角的山脈出現在車窗外,儘管回家的感覺複雜,但無論如何心裡知道就快到家了。 

在台北畫畫多年之後,我才想到要為老家畫幾張畫。以前我總是沒辦法把一張圖畫得很正常,覺得要畫得讓人家不容易看懂才夠藝術,才比較現代,在這種奇怪的心理之下,喜歡把現實的場景扭曲變形,寧可畫一張想像畫,導入一個幻想的空間,也不會好好面對現實。我記得美術系畢業不久,曾經回老家幾個月,常帶著畫布去海邊畫油畫,那時沒什麼寫生的經驗,而滿腦子都是別人的東西,沒什麼自信,一點也畫不出真實的空間感,更別說畫出令人滿意的氣味來。想到小時候看到老家門前的山景很有美感,沒辦法用筆墨在紙上畫出來,才開始有想學畫的念頭,如今念完美術系卻還畫不出一張像樣的風景,心裡尷尬地回台北,至於那些油畫,沒有一張可以留到現在。現在我回家畫畫心裡感到愉快,再次拿紙筆面對熟悉的場景時,腦子裡已經不會想到其他人的東西了,試著多看一眼能吸引我注意的每樣東西,像個專心看著黑板聽講的學生,總是在無意中找到方法畫出一張可以當留念的圖畫。 

今年初,當我自費出版一本圖文集《微小的事物》之後,心裡正有著強烈的念頭「以後要集中精神多畫圖,也不要再耗時間寫文章了!」。可是當我漸漸把草圖修改完整時,想起要答應朋友邀我加入他們書寫家鄉歷史的那個出版計劃,心裡雖然矛盾,卻搜出許多篇有關於老家的舊文章來,重新閱讀時驚訝著這些年裡,我沒有畫過一張有關老家的圖畫,而我業餘興趣寫的文字卻默默地記錄了不少有關老家的故事,當然要把這幾十篇筆調不太一致的散文集結成書,我想到的,只有像改畫那般地修改文章,而沒辦法去寫短時間內的懷鄉的文章。 

修改這些文章時,好像腦袋裡回家了無數次,每修改完一篇文章,好像有一趟不同的經歷。像是把一九九三年寫的《新碑與舊碑》拿出來重讀做修改時,反核電廢核四的大型抗爭行動在台北街頭剛結束,政府宣布核四「停工」來平息「停建」的要求,知道這結果心裡並沒有太多反應。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膽小,沒跟著鄉親一起上街遊行,只是躲在家裡寫這些感傷的文章,沒想到這件事情到今天還沒完沒了呢!看到許多年輕人大方地上街頭高喊反核,我忽然意識到核電廠的問題彷彿變成他們這一代人的事了,而不再只是我們家鄉反對的問題,上一輩反核的鄉親們大都已經走不動了啊!只是這二三十年來未決的問題繼續存在,上一代人的反核「舊悲」雖然遠去,這一代人若不能防止政府專斷的決策意志,那麼,「新悲」依然會在未來等著我們。 

通常我畫畫遇到瓶頸,總是習慣把腦袋裡的圖像轉換成文字,大致上都會有個好結果。我記得一九九八年的元旦那天開始,在冷天裡暫停我的畫畫工作,只能專心在稿紙上寫東西。大概一星期可以寫完一篇散文,還得謄稿幾遍。我不知道哪來這麼多東西可以寫,一直到四月初,將十幾篇稿子都謄完告一段落之後,才發現口袋快沒錢,儘管心裡開始著急,還能悠哉地去書店翻書看雜誌,突然看到一本文學雜誌上有兩個文學奬徵文比賽的訊息,這時我彷彿看到能解決我急危的希望,儘管從未有過作文比賽的念頭,一時貪圖獎金,我還是挑了比較合適的《阿祖的戶口名簿》和另外一篇《巴黎音樂節》送審。結果那年暑假,那兩個文學奬紛紛打電話來通知我得到佳作獎,雖然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件,不過感覺很奇妙,那幾萬塊獎金得到時,我的難關已經度過了,並且回頭專心畫畫這件事。現在重讀這篇得過獎的《阿祖的戶口名簿》,怎麼覺得很多句子非得重寫,要刪除一些枝節,幾個段落得重新剪接,然後補充幾個場景才看得順眼。每次修改前怎麼都得深呼吸鼓足勇氣才能進入狀況?朋友說那是我的風格,心裡慚愧真有這種東西!不過,無論如何,文字裡總有一些情境值得我修來改去。 

這個夏天沒有颱風來,屋外很熱,常常破夏季的高溫紀錄,坐在電腦螢幕前修改這篇十二年前才開始用電腦寫稿的《山神像》,對著不斷發生的戰爭新聞皺眉頭,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正在加薩走廊打戰,敘利亞和伊拉克北邊正受黑衣蒙面的伊斯蘭恐怖組織攻擊佔領,非洲西部也有蒙面的武裝份子到處開火,而烏克蘭被蒙面的俄羅斯人奪去克里米亞之後,東邊地區接著又出現武裝的蒙面人,戰火已經持續好幾個月了,尤其在電視上看到旅台的烏克蘭人各個露出對家人和祖國憂心無奈的樣子,這種無論身在何方仍心繫家園的情結是容易體會的事。我記得在德國畫畫那四個月期間,常夢見回到老家,常常醒來時感到一種像是經過長途飛行的疲累感,自從九二一大地震發生後,我人在異鄉彷彿置身事外,收到朋友寄來憂傷的信只能擔心。隔年我又離鄉到巴黎一年,知道老家的核電廠停建消息以後,透過夢回到老家看到像山神像那樣的場景,心裡一點也沒高興過,現在又聽到政府宣布核四要封存三年,雖然心裡依然感到不安,還正在擔心著老家三年後的安危時,許多家園已經被這些戰火瞬間摧毀,然後心裡想著,西方國家都開始動員軍隊,不是演習,就是支援打戰,而鄰國也都在加強軍備,難道第三次世界大戰就這樣發生了?那會是對蒙面人的戰爭? 

前年底,為我爸爸做完頭七以後開始寫這篇《我和爸爸的點點滴滴》,此後,每個禮拜做完一個「七」,就回台北一趟清理房子,也整理心情,隔天寫完一段文章再回去守靈,辦完葬禮,這篇文章也寫完了,那種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悲傷起的心情,似乎也隨著平靜下來,現在重讀這篇文章,覺得不用再修改。今年初為爸爸過世周年做「對年」,沒隔多久再為他做了「三年」,此後他就住在祖先的牌位裡了。前一陣子,媽媽問我有沒有再夢見爸爸,我仔細回想,還真的是愈來愈少夢到他,而爸爸在媽媽的夢裡似乎變陌生了,也許這是漸漸不會觸景生情的關係?九月初,當我幾乎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又突然夢見爸爸,就在我將這本書的寫稿工作告一段落之後的隔天早上,我在夢裡看到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醫生長袍坐在面前,望著他有點中年禿頭的側臉,以為會轉頭跟我說話,但他一直看著沒有背景的前方並沒有轉頭,醒來還清晰地記得這個情景,那個早上我老想著這個夢,心裡這樣意會著;也許是爸爸透過這個奇怪的夢來提醒我,到了該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了吧? 

這個夏天裡寫完那篇《老家的肖像》,接著再寫《有鐵絲圍籬的風景》,這本書的內容才比較完整。我一直覺得故事可以把很多訊息帶去未來,所以我們需要創造更多的故事,只是我沒有能力去創造一個大結構可以放進很多事物的故事,只能以散文的小結構來紀錄跟老家有關的生活片段。若把這些文字內容當作一幅描繪老家的肖像畫,那麼拿來和真實的面貌以及成長的經驗對照,是不是畫得很像呢?看來一點也不逼真,也看不出全貌,或許只是一張超現實的畫像,或者是一張連輪廓線都描繪不準的肖像,即使模糊隱約,圖像裡總有一種真實感。 

「五月二十九日,我征南之近衛兵在台灣三貂角上陸,此夜近衛步兵第一旅團司令部於澳底舍營。隔日,進至頂雙溪,其前衛越過三貂大嶺,向雞籠街道前進。從上陸點至頂雙溪之行程接近十六公里,崎嶇羊腸,世所稀有。從澳底前進,山嶺漸趨重疊,山和山之間僅一線之棧道相通,路幅狹隘,僅能落腳。說得上「平坦的地方」則為水田之間和溪流岸邊,但完全是粘土質泥濘,使得步靴陷沒,如果不注意而懈怠的話,免不了滑倒。一路直往,地形愈來愈高,繞足攀登,然後剛剛下山,前方又為險峻所阻。層巒之間水量雖多,但都是濁流,不可用以解渴。兵士、將校本因暈船而絕食者多,登陸後又立即前進,並遇此險路。 

我無意中讀到這一段文字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則當年日軍登陸澳底的隨軍記者寫的報導,大概也是日本人登台的第一個印象,不就在我回丹裡老家那條路上所看到的風景?看到安藤廣重在一八五三年畫過的丹後那條跨海的松島依然存在的照片,想到日本人在一八九五年在老家留下這個生動的文字畫像,畫面裡的場景還來不及開發就已經變成核電廠的核島區了! 

站在三貂灣底的海邊,看著一波波的海浪從遠遠的地方奔騰而來,好像一直在等著海水湧上岸,港邊有人等著出海捕魚的漁船回來,家裡有人在等著出外的孩子回來。不管在夢裡或身在他方,回去看看老家,感覺山巒的原始,那也是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想離開繁華都市的原因,無論回家時的心情像平靜和緩的回浪,或是洶湧上岸的浪潮,丹裡老家會一直坐在灣底等我們回家。 

 

2014-9-14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smi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