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仔腳

每次站在新北投捷運站等車時,我總會望向對面北投郵局那邊的老房子,在雜亂的建築物中,尋找那棟紅色磚造的三間合併的二層樓房。紅色薄瓦砌成的雙斜屋頂,在四周高樓水泥公寓中顯得低矮,在眾多違建加蓋的鐵皮屋頂之中,卻顯得很耐看而有歷史。但是誰在乎那棟老房子即將要拆除的命運,我總是惋惜著看著那棟即將變成廢墟的樓房,隨時就不見蹤影。

電車緩緩地離開月台,觀音山和關渡平原就在車窗外,只是被眼前的公寓屋頂擋住視線,更難以看到完整而開闊的景觀。稻田孤立在市區的邊緣,平原隔離在四周開發的高樓大廈和公路之中,要走近去,不是一件能隨興的事。自然而原始的稻田,在每日車輛奔馳而過的噪音當中,靜悄悄地變化顏色。有時經過突然發現光禿的田地裡已插上秧苗,田中的水反映著天光和雲朵,插秧機快速而有效率地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土地的顏色。過一段時間可以看到稻田綠色耀眼,如果沒有留意,平原內結實纍纍的稻穗在微風中起浪時,那麼割稻機隨時在一夜之間將成熟的穀子收成,只留下稻草覆蓋在平原的田埂上。

烈日灼曬著光禿的田地,而煙霧彌漫著稻草的灰燼……。人們每天在它周圍的公路忙碌的來回奔波,從繁華都市到邊緣這最後一片平原裏,讓人可以無限的想像過去和未來。雖然電車可以在高架的軌道上快速而便捷地繞過平原,穿過都市的樓房之間,然而一棟高過一棟的公寓大樓從四處山脈的稜線凸起,愈難看到它的原始面貌。

 我在美術館看到一張李石樵先生在一九四六年畫的油畫,題名為〈田家樂〉,在其他老畫家陰鬱色調的台灣風景畫中,那張油畫顯得特別明亮。那是在終戰的隔年,他畫著艷陽高照下的觀音山,平原上農人忙著割稻,他們裸露著結實的肩膀,似乎很任勞而滿足地豐收戰後屬於自己土地的糧食。雖然不再是殖民地的佃農,但農人沉默而嚴肅的表情似乎是反映新時代的表情?農人在天剛亮,就得沾著露水下田割稻,直到上午太陽逐漸發燒之際,農婦已煮好點心擔到田裡給大家吃,一個老人端坐著,婦人抱著小孩,小女孩手拿著碗筷也圍坐在點心籃子前,安靜地等待正在田裡工作的男人一起吃,身影後仍有廣大未收成的金色稻田,遠遠的觀音山脈在白雲悠閒飄浮的藍天下。那幾碗不是很豐盛的點心能否填飽農人們肚子?只有女人懷中的小嬰孩,在媽媽解開衣襟的胸脯裡盡情而舒適地吸吮奶水。畫家在泰山的老家遠望著觀音山,畫下這幅寫實的台北農村情景,似乎脫離了殖民政府,畫家可以畫出真實的生活寫照,像那小嬰孩在母親的懷裡貪吮著奶水,在大地的母親懷裡盡情地吸收養份,畫出新時代的氣氛。 

其實那棟樓房的風格,並不會比同時期在大稻埕建造的洋樓華麗精巧,但是比起在這條大街,在拆盡了舊房而改建的水泥樓房之間,就顯得獨特而有歷史感。樓房灰色洗石子的立面留著磚紅的條柱,條柱的頂端有圓球石。屋簷上有兩邊對稱三角突起的女兒牆,並有西洋式的花紋和浮雕裝飾著,這是在當年比一般房子更講究的門面。在騎樓的磚柱上,也有灰色洗石子的橫紋點綴著,當時的工匠展現細膩的技術和流行風格。但是走過這條大街,如果沒有留意也不會發現它的存在,因為牆上掛滿了老舊的廣告招牌,樓下的鐵門破壞了美觀,電線雜亂的橫在屋前,像個沒人理會的廢棄屋,只有一家西藥房開著。

走過亭仔腳,抬頭可以看到樓板的木頭柱子,在西下的陽光裏,地上映著一根根粗大柱影,在四周的高樓和公寓之中顯得有點淒涼。樓房的紅瓦屋頂被紅色的鐵皮蓋了一半,變成極不搭調的屋頂。於是我努力的去記憶,描繪著那棟樓房的結構和紋路,我將它當作一張畫中的主角。想像著老房子原來的面貌,將亂掛在牆上的招牌拆掉,讓纏繞在窗前的電線消失,讓亂塗在樓柱的油漆回復磚塊的形狀,更讓生鏽的鐵門變回原來的門面,灰色的立面點綴著磚柱,紅瓦屋頂在顯現在深暗的背景中,像當年剛蓋好的樣子。在圖畫下方灰色的空間像馬路,橫躺著一個男人,他擁抱著另個虛幻的影子。其實也不是什麼深奧不解的意義,只是有點與這繁華而現代都市情調格格不入的懷舊心情而已。老房子似乎跟死亡可以聯想,歲月的流轉,人和老屋的記憶都埋在新街景之中。也許在這棟樓房在當年正面對著關渡平原,可以看到農人在稻田裡割稻曬穀哩!

我完成這張畫不久,有一次經過這棟房,我看到那排房子的大門上被油漆噴上「明日拆除」的黃色大字,並且用黃色工程隔離帶圍起來,剎那間讓我的心情突然擔憂起來。我注視著那棟即將被拆的房子許久,大雨下著著,傘滴著雨水,似乎是在看最後一眼的心情。那一夜,我在睡夢中仍然充滿著老屋的影子,並且縈繞著再也看不到它的遺憾感,夢中那棟房子像一個即將在明日執行處決的犯人一樣。

隔日中午,在雨中我走進那家西藥房,我好事地想問個原因,女老闆的態度似乎不太理會我的詢問,只是稍微提到他們家族的決定,已經和建設公司簽約要拆房子再蓋新大樓。她指著藥櫃的木櫥說著這家藥房也有四十五年歷史,這棟房子早在她父親出生前就蓋好,如今要拆掉心裡也有點不捨,只是她父親的妻妾兒女吵著要分財產,她的兄弟做生意都失敗,現在都指望蓋新大樓大家平分,將來即使沒有工作靠房租也可以過日子,女人在家族裡是沒有影響力的,她嘆息地說著:「有什麼辦法可以保存這棟老房子呀?」

在北投有不少日本式的房舍保留著,讓人懷想著溫泉鄉在過去的風華年代,但是這棟民宅在這附近一帶是少見的,它是閩南式磚瓦建築,混合著當時流行的巴洛克式裝飾牆面。我用粗淺和主觀的認識,來讓她發覺這棟房子的特別。但她跟我說連鄰居都跑來抱怨他們家的房子太老舊而有礙景觀,不如早點改建。當我第二次再去找她時,看到老先生坐在椅子上休息,聽著我和女老闆娘的說話,似乎不能言語的樣子。她很高興地拿出一張剪報,是關於古蹟保存的抗爭事件報導,我很訝異地感到如此轉變。大概因為陸續有人前去拍照,攝影紀錄,才引起對房子的重視,我拿出一本有刊出這棟房子照片的雜誌給她,老先生湊過頭來看了一眼 「看起來擱誠美喲!」,「咱住在即間厝咧!」女兒說。房子並沒有馬上拆除,雖然老先生已經簽了字,但是和家族之間又發生糾紛,如要力爭,她得打官司來護產。她忽然抬頭問我:「有什麼辦法可以保存這棟老房子呀?」這時讓我搔頭為難,又有點高興。

黃色的圍籬帶不見了,老房子的亭仔腳依然可以自由的行走,但是來自政府的古蹟保存鑑定的結果報告,總比不上建商拿著合約來拆除的速度。房子雖然暫時沒有拆除,但是鐵門上"明日拆除"斗大的字依然醒目,每次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看著那棟房子還在,就放心一下,像個不久於世的老人隨時會消逝,每次像是看最後一眼,也許一年之後在原地又冒出一棟新的水泥大樓。

電車從地下道爬上高架軌道往淡水開去,粉紅色的彩霞在天邊,房子的黑影總是遮住了黃昏中的觀音山,太陽像紅柿般的掛在山頂。孩子叫著媽媽趕快看山邊的夕陽,照得車廂內也通紅,乘客都回頭注視著太陽即將下山的剎那光景。電車經過一站又一站,紅色的太陽跳躍在城市的屋頂上,好像和電車賽跑。孩子的臉緊貼著車窗專注地看著,太陽漸漸地隱沒在紫色的彩霞和黑色的城市的樓影之間,關渡平原四周的公路上亮起兩排長長的水銀燈。

去年的夏天(2001),我從巴黎回到一年不見的北投,很高興地看到這棟樓房仍在那裡,儘管如此,每次踏進月台就擔心那棟樓房的命運。回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有一天下午,我在月台上看到那棟房子終於被怪手敲碎了……。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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