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村的十字架
在夜裏,他帶我們到Saint-Denis去看以前他住過的公寓,他搬到Auvers後就把這間房子讓給他的畫家朋友住。走進綠色的大門然後爬上二樓,推開綠色的木頭門就看到狹窄的廚房和浴室,另外一半有二個較大的房間,一間是起居室,另一間是工作室吧!因為地板上還放著朋友的畫。這裏是他們夫婦倆在十年前剛到法國來四處漂流了一段時日後,所找到可以暫時安定下來的住所,在這幾年間他努力完成了許多油畫作品和度過一段艱辛的時期,在異鄉只屬於和愛人所擁有而不被打擾的空間。
我想起我們初識時在台北展示的那幅題名為〈窗戶〉的大幅油畫,我急忙的問著那個窗戶在那裏,他走到房間的後邊打開一扇窗子,「看,就是這裏!」綠色有蝴蝶紋的鐵欄杆如同畫裏的樣子。在夜裏看到畫面中緊迫在對面的那棟公寓,透著溫暖的燈光,他怎麼會把那棟公寓想像找像成滿堆的人擠在一起呢?一隻臉疊著一隻軀體,當你看著其中的一張臉時,在其他角落裏又有無數隻眼睛在窺視著你,在黃昏菊黃的天空中四處飄著若隱若現的人影,也在四處的建築物裏。
在白天走過Saint-Denis的大街上,市集到處擁擠著,攤販叫賣著在許多顏色的人種之間,分不出是那種族的語言。他們從世界各地移民到這裏落腳,眾多不同的服裝打扮和色彩,在芸芸眾生相中,正可以感受到遊子的飄泊和異鄉生活的孤獨。他的畫裏永遠是將許多人擠在封閉的室內空間裏,沒有爭吵,只是有種飄浮成半掙脫狀態,或是享受在一種擁有一個安身的棲所而產生的幸福的甜密中。
不知幾世紀的石刻匠刻的石頭十字架,就豎立在他工作室不遠的第一個叉路口,幾個世紀的風吹雨打,已經侵蝕的凹凸不平而沒有稜角。一條小路是通往麥田,另一條路直走就會看到梵谷生前畫過的那間老教堂,教堂上的時鐘仍然準時的走動著。
他搬離了熱鬧繁雜的市區Saint-Denis 來到這個巴黎北郊的安靜小鎮,除了市區道路兩旁的商店,大部份的房子都遮掩在綠色的花草樹叢之中。多種族的語言消失在自然的聲響當中,鳥的叫聲是刺耳的,路旁不時可以看到百年前的印象派畫家在這裏畫圖所留下的場景。他喜歡在麥田間的小路奔跑,繞上一大圈在不知邊際的平原上然後汗流浹背的跑回來,如同他在擁擠的城市裏跳入游泳池內自在的泅水一般。
那個梵谷村口的十字架很自然的跑進他的圖畫裏,一個女人張開四肢在暮色泛紅的麥田中奔跑。他也許忘了麥田是未結穗的綠色一片或者是成熟的一片橙黃,他卻塗上了幸福的紅地。稻草人在那裏呢?他老是把稻草人放進這片麥田中央。當我來到圖畫中的麥田,我好奇地到處尋那稻草人的影子在那麥田盛黃的夏天時。烏鴉貪嘴的在剛採過的玉米田和菜園裏找食物,但那裏有稻草人可以讓牠們飽食後在它身上歇腳呢?是否他把家鄉的稻田中插著的稻草人在想像中搬到異鄉的麥田裏呢?也許當他走近這片麥田時就如同奔跑入遙遠的家鄉,稻田裏的田埂路上奔跑呢!
不再有虛幻的影子和糾纏不清的人影,一個孤單的人影在無垠的大地上,烏鴉嘎嘎叫,喜鵲吱吱喳喳躲在四處草叢裏私語,鴿子也在屋簷打盹,看!還有鹿,牠機伶的在菜園裏,四隻腳好像隨時就要逃跑的樣子。兔子也在路邊閃閃躲躲的出沒著。麥田的烏鴉就像百年前梵谷畫過的蹤影,梵谷和他的弟弟就一起躺在麥田旁邊的墓園裏,長春藤纏繞著他們兄弟倆的傳奇故事。
當孩子接著在此出世,原來屬於夫妻倆平靜而安適的麥田散步,隨著時光成長的孩子,不再是奔跑者的蹤影。十字架和稻草人不見了,圖畫裏出現會走動的孩子在紅色的麥田裏,孩子張著雙手,拿著玩具在那片無垠的平原上的綠色天空中,他們似乎成了他的新的十字架,一切的喜樂和混亂,如同烏鴉和喜鵲像往常的出沒。
當我再次的來到Auvers時,他已經帶著太太和孩子回台灣渡假了。一進門我就聞到四年前曾經在此住過的屋內熟悉的氣味,客廳裏那盆綠樹依然茂盛,餐桌依舊的位置。地板上只是多了小孩子們的玩具和木馬,那兩個客房已經成了小孩子們的臥房,玩具佈滿四壁,我想像著他在信中提起和孩子生活的光景和感受。
從火車站走上來,小鎮依然寧靜,沒有變動過的樣子。我沿著熟悉的巷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刻走過去,沒有人知道會有陌生人的接近,只有鳥兒在樹上棲息的嘀咕著,初夏的夜晚猶是冷冷的風吹著。
每天早上,我總是一個人在餐桌上吃早點,一大早便到鎮上買法國麵包,像他們一樣夾著長條的麵包回來,然後塗上各種原味的果醬,再燒壺咖啡,在台北,我也從來沒有如此慎重的對待過我的每一頓早餐。這圓形餐桌是木頭做的,陽光從落地窗的白色窗簾照入室內的地板上,我總是會坐上許久在沒有時間的壓力下看著陽光的走動,偶而從屋外有腳步聲踩在碎石地上經過。他們已經飛回台北,我一個人在這寬敞的屋內走動,享受著他們寧靜舒適的家。
工作室和起居室是隔著一扇門,在他離去時收拾得很有條理,牆壁上掛滿了新舊作品和未完成的作品堆放在牆角,即使他不在家,工作室的氣氛仍是嚴肅的。我坐在椅上抽煙,想像他將大門深鎖後工作的狀態,這些年來偶而寄上一張明信片給我,在工作桌前寫上他一些工作的心情和夢想。而此時我也喜歡坐在工作室內像他坐在這裏一樣。掛在牆壁上的那張題各為〈餐桌〉的油畫,有二個主要的人影,在黃色的燈光下桌上的拾乾淨,就像平常夫妻倆在這異鄉的居所。在少有人來訪的寂靜但舒適的飯後或喝茶閒聊時光,但是有許多人影若隱若地在餐四周,他像一頭剛走出工作室的野獸,將愛人和其他人影嚇得驚慌走避。也許也像他們親密的閒談,彷彿寂靜中餐桌上有許多話,而談話中的人物也都圍著一起聽著,在餐桌上充滿了愉快和熱鬧。
上次來是他即將要到紐約去展覽,而他的太太已經回台北,我們有短暫時光的在這裏相聚,分享新鮮時空的喜悅感。餐桌上總是有許多輕鬆和嚴肅的話聊不完,在茶一壼又一壼,或咖啡一杯又一杯之中,聊起他的藝術旅程,他總是一遍又一遍的說著許多傳奇的經歷,而我像個聽故事的孩子,內心有著許多的激動和鼓舞。想像著一個在異鄉闖蕩多年的畫家生活和精神狀態,好像一個榜樣豎立在那裏。從這裏他寫在明信片上,點滴他內心熱情的堅持和一些在工作後的興奮心情給台北著慌的我。
他帶著妻小回台北,找尋他熟悉的鄉土氣息,在多種文化價值體系中,隨著居住時間的無限延伸和孩子成長的問題,他不免也感到一些混亂和不安。他回到那稻草人的原鄉的田埂路上,和麥田類似的顏色和景觀,他也走在混亂的台北街頭,那度過他年輕歲月的紅磚道上,一切快速的變化的印象,相對的使在這幽靜的小鎮顯得永恆,即使百年前梵谷畫過的場景都完好如初,一切都是老樣子。
那年他從紐約展回來,他口中唸著為何他的畫掛在熱鬧的紐約市中心,和外面熱鬧的遊行隊伍中顯得格格不入呢?在餐桌上聊起這些問題來總是皺起眉頭來。正是因為在不同文化環境裡會產生不一樣氣質的藝術品,但我總是好奇心想到一些在這不同氣質的作品裏的特徵。在這麼多旅居異國的藝術家中,不是各自找個安靜的角落畫著那富有異國風情的畫面,或跟著他們新潮作風,再不然就是到處拿著中國符號充滿在他們的藝術裏,然後在西方人面前抬頭﹖畫家飄洋過海來到歐美現代藝術發達的的都市裏,那源自於個人獨特的性格和文化特質在那裏呢﹖我們爭辯著,也那麼不在乎藝評家的現實看法。
主人出遠門後的工作室更是無動靜的,換我得代他為工作室內外的花草植物按時的澆水,一邊瀏覽掛滿在樓梯間和其他牆壁上的素描和油畫,他細心對待每一張他完成的作品就像他的孩子般。他拿一疊素描給看時,那數量就像我無法數清他油畫裏到底有幾個人影一般,而此時將它們裝在框裏一一的掛在牆壁上,那些機伶的線條就像他善於安排自己和日常生活大小事情一樣的處理完善,那奇奇怪怪的圖像紀錄著他敏感的生活掠影和想像的軌跡。
如果沒有出門,時間好像是緩慢的靜止。從麥田散步回來經過那叉路口的十字架,傍晚的太陽仍十分刺眼,那些傳奇的故事仍留在街頭巷內的遺跡中。當我關上室內的門窗,就聽不到屋外的風聲、雨聲,彷彿這個世界只剩這個小角落在這黑夜的一盞燈光下,靜悄悄的。我坐在樓上的書桌前凝視著挑高的工作室對面牆上掛著那幅油畫,畫中的孩子的背後是一片隱隱約約的綠色山脈,此時他正帶著孩子在家鄉的青色山脈下遊走。
當我睡在異鄉的床上,夢也會跑出來,那熟悉的影子更在遙遠的家鄉--台灣。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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