獎牌
那張鋁片的獎牌是用金色鋁框裝起來的,上面鑴刻著「發揚國粹」四個字,這麼多年來早已不知去向。說起來也好笑,我是怎麼得到那塊獎牌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可以說是個不曾跟人提起的秘密;那是跟我的美術老師之間的秘密。
當我再得到一面獎牌的時候那已經相隔二十多年了。為了去領獎,我搭凌晨末班的莒光號火車從台北坐到高雄。抵達高雄的時候天才剛亮,市區從黑夜裡剛甦醒,外出工作的人正要上路,商店也剛拉開鐵門。火車在深夜裡快速穿過平原,透明的玻璃窗在黑夜中映著自己模糊的臉龐,看不到車窗外的景色,只是燈火點點。出門前,媽媽打電話來,她再三的吩咐要提早出門不要誤了火車時刻。在座位上我無法入睡,腦海裡開始想像著隔日的頒獎典禮的模樣,同時隱約浮現出從前得到那塊獎牌的事。
為了去領那塊第三名的獎牌,我的美術老師帶我到板橋的海山國中去參加頒獎典禮,我們約好在在台北火車站碰面,那是在我國中二年級的時候。那天清晨天色仍淒黑,媽媽已經數次催我起床準備出門,如同往常,在爸爸天未亮就出門上班之前,她已經為他包好熱騰騰的便當放在飯桌上,然後和爸爸一起搭基隆客運到貢寮火車站搭火車。天剛亮的清晨,已有許多戴著大盤帽,著卡其制服的中學生、菜販、賣魚的和煤礦工,彼此三三五五地分散在月台的不同角落,爸爸和他的礦工同事一邊抽煙一邊聊天,我有種安全感的站在他身邊,並隨著他上車。
火車在牡丹站停了,爸爸和他的同事都下車,我得一個人繼續坐在擁擠的車廂內,但是內心充滿著新鮮感和興奮的心情,像搖晃的車廂,隨著火車巨大的引擎聲前進,看到車窗外的太陽慢慢在蒸發早晨的露珠,直到那遙遠而陌生的台北車站。隨著擁擠的下車人潮走過天橋到出口處,我一眼就看到我的美術老師站收票員幾步遠的地方,她的目光正在人群中搜尋著,然後在溫熱的陽光中搭上陌生的巴士到板橋。
走出高雄火車站,這回是沒有人在出口處等我。我第一次走進這陌生的市區,距離頒獎的時間還要得在街頭閒逛幾個鐘頭,看到一輛往渡船頭的巴士,我沒有目地的跳上車。在旗津港邊,我聞到了如同家鄉的海水鹹味和漁港的腥味,心頭有種安全感。早晨的風如同昨日太陽的餘溫,暖和地吹過臉上,望著翻騰的海浪,我又繼續想著,這回來頒獎的人會不會又是個穿著軍服,肩上閃爍著幾顆星星和滿胸掛滿的勳章的將軍?並且請軍樂隊來奏樂呢?不會吧!美術館的人告訴我得頭獎的人是市長親自來頒獎的。
雖然如此,我依稀的記得當時站在台上的光景,雄壯激昂的軍樂隊聲和掌聲響烈著,我一時駭怯的找不到我的美術老師的位置。領完獎牌後,我的美術老師送我到台北車站讓我一個人搭車回家,順道帶我到中華路的商場逛街。她請我吃了一碗排骨麵當中飯,然後走進一家筆墨店,我欣喜的看到滿廚窗的毛筆和硯台,這些都是在鄉下看不到也買不到的,當我興奮的摸撫與挑換那些擺在架子上的文具時,我的美術老師突然告訴我選一對毛筆和一個有蓋子的方形石硯,還有一根墨條,她為我付了那些錢,這突來的意外禮物讓我一路歡喜著回家。
我用老師送我的筆墨臨摹了許多的山水畫,其實我也只會臨摹。向爸爸要零錢到大街上買宣紙回來,將大張的宣紙舖在方形的飯桌上或在長板凳上畫畫。尤其在夏天割完稻子後客廳裏堆滿了曬乾的稻穀,飯桌就在一籮框疊一籮框,一布袋堆一布袋的穀子中間,在夜晚的燈光下畫畫,有時候若媽媽閒著,也會好奇著坐在旁邊看,一邊指指點點著,我感到一種快樂。
我的美術老師從藝專畢業就來這偏僻的貢寮教書。年輕的她不像其他老師只是叫我們抄美術課本裏的圖片,雖然她沒有特別的指導,但是美術課時間總是特別興奮。我也不知道為何在校內的畫圖比賽,她總是給我第一名的獎狀,讓我在其他學科考不過同學產生自卑感的同時,彌補一點自尊。
還有一次在升旗朝會時,教務主任站在禮台上宣布我得到台北市的學生工藝比賽佳作,突然全校同學響起了一陣掌聲,站在身邊的同學用讚賀的手往我身上拍打之際,我也陌名其妙的接受這個事實。我馬上想到我的美術老師,大概是她自己做了作品然後用我的名字去參加比賽。這回有貳佰元的獎金,她要我收起來留著用。表面上在同學面前感到一種風光之際,但是我內心裏卻隱藏著老師為我得獎的秘密,一切都在沈默之間留在我的記憶深處裡,至今我仍不知道我的美術老師到底畫了什麼畫幫我得獎!我也沒有去問她,就像上次得獎一樣的有默契,一切都隨時光的過去而變成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以為自己是個無師自通的天才,在大學聯考挫敗的難過心情中,我想起從前畫畫的快樂,於是我寫信給很久沒有聯絡的美術老師,告訴她我決定要去唸美術系,很意外的收到她的回信,信裡充滿了鼓勵,想起了她就想起了好多掌聲。到台北的畫室學畫石膏像,我才知道還有許多很會畫畫的天才,我以為可以順利的考進美術系,但沒想到我竟然連畫畫都考不過人家。
身份證在考試時不知丟在哪去了,我似乎沒有勇氣再去考藝專,很意外的,爸爸在報名截止的前一天去鄉公所領回一張新的身份證,他要我及時趕去報名,結果是連藝專也考不上。學科的分數可以唸其他學校,我填了「圖書資料科」,只是因為開頭有個「圖」,反正「圖畫科」唸不成去唸「圖書科」,看在字面上只差一點,也許心裡安慰一些吧!唸完「圖書科」,我終於考進了「圖畫科」,那是在三專畢業前夕自己私下決定,然後偷偷的去考試不讓人家知道。
多次的重考是件令我感到羞愧的事,至今仍常常夢見去考美術系,儘管我已經美術系畢業多年。有一次,又夢去參加美術系考試,放榜的那天早上,我在家裏等成績單,隨著郵差的摩托車聲的接近,我的心跳像摩托車的引擎聲噗跳著,可是外面風雨很大而且地面淹水。聽到郵差的摩托車在家門口停一下又開走了,我不好意思開門當面跟他領信件,因為每年都是他送來落榜的成績單。我檢起掉在門口地上的成績單,雨水將它泡濕了,我小心翼翼的打開,但是紙已經濕爛了,最後我仍無法辨識成績單上印的分數到底是多少,在夢中好像每次都不知道結果而讓我得繼續考下去!
走進頒獎典禮的會場,每位來賓都送一本美展的畫冊,我找到座椅號碼坐下來,從紙袋拿出那本畫冊,我驚訝的發現,畫冊封面印的不正是我得獎的畫嗎?我驚喜著,回頭看看四周,每個人都將它捧在手上翻閱,一時之間看到我的畫到處在晃動,甚至在張貼的大海報上和小冊子裏,這不是比那雄壯的軍樂隊聲更令人激動嗎?
我想起看過的一部有關日本浮世繪的電影,那是喜多川歌磨和東洲齋-寫樂之間的故事。當寫樂的浮世繪風格逐漸比歌磨的美人浮世繪更流行時,他看到自己的圖畫被印成流行的扇面,在大街小巷裡,許多藝旦或小市民手上拿著扇子到處搖晃著。那一刻,我坐在四週都是陌生臉孔的禮堂裡,感覺好像與我的畫一起飄浮在會堂上。
自從那年美術系沒考上,我沒有勇氣再寫信給我的美術老師,在這多年之間我們失去聯絡,我不知道她的去向就像那塊鋁片的獎牌一樣,也許現在她仍在學校裏教美術,或早已退休。每次想起她製造給我的那些風光和喜悅,都在成長的挫折、迷失和苦悶當中離我遠去,也許她不知道現在的我,不再只是個會臨摹的孩子。她沒有教我去畫石膏像好讓我去應付考試,也沒有告訴我關於這條路的遭遇,那塊獎牌帶給我那一切不屬於我的真實,都在日後的成長裡消失。
這座木製的獎牌拿回來,並沒有將它放在顯目的地方讓人看到,就和一堆雜物放在一起,也許日後又會不知去向。如果我有一種耐心而能緩緩的前進,那麼我的美術老師帶給我那因畫畫而快樂,也會受讚美或尊重的感覺,就引領我前進,得到一種實現夢想的真實結果的滿足感吧!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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