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 

 

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仍在急促地響著,摩托車和我都在撞擊之後而橫倒在路邊。那輛紅色的轎車不該從直行車道裏橫行出來,我已來不及剎車,撞擊後身體拋在空中翻滾了幾圈,一陣的天旋地轉之後,我的頭如一顆橄欖球似地先著地。不久,我聽到了吵雜聲,一個女人將我扶起靠在那顆光禿的木麻黃樹幹上,似乎腦筋模糊而呼吸侷促,但身體猶清晰地感到痛覺,我微微地張開眼睛,看到倒轉的人,也看到我那輛野狼125。

我在意識模糊之中,還能聽到那輛摩托車的引擎聲多麼富有生命力的碰、碰、碰、碰地響著,就是那種富有生命力、動力的引擎聲讓我不由自主的加速向前奔跑、奔跑,我不是個肇事者,也不是個受害者,生命之中就是這麼的偶然,一切的爭執都沒有用,終究這是已發生的事實。那醫生告訴我沒有嚴重的症狀,可以回家休息,他們請計程車送我回家,然後我一個人躺在北投的公寓頂樓上,臨走,他們告訴我最好不要腄覺,也許會昏迷不省。頭昏痛在腦袋遭受強烈撞擊之後,腦袋裏也不斷地出現許多影像,現在,我頭有點昏沈,不知是頭痛還是這些翻轉的影像讓我疲倦。

救護車來了,在臨上救護車之時,我猶屢屢回頭看著那輛摩托車,它的車頭已毀了,就是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讓我前進、前進,朋友在他當兵的前夕將這輛他心愛的車交給我,它成了每日上班來回奔跑的工具,它的引擎一直有毛病,那引擎聲像個咳嗽的病人終至不能動彈,那清洗化油器的油杯像杯咖啡,再換上新的點火器,從此它就不再熄火,那引擎不斷地碰、碰、碰、碰…地跳動著,動力旺盛的機器。雖然那是一輛逐漸老化的車子,但是它的心臟還是很有活力的跳動著,如今在我屢屢回頭看著那輛摩托車已不成樣子,我不忍心的爬上救護車,閉起眼來離去。

今天是聖誕節,充滿了溫暖的陽光,沒有儀式,沒有人語,我去過北投的市場在那熱鬧的人潮裏,抬頭看到嫵媚的陽明山在那溫暖的陽光下,似乎在喚我上山,昨夜,我不是從那上面繞過回家的嗎?我還看到清冷的巫雲幾個人圍在庭院烤肉過聖誕夜,我不忍心如此這般的清冷而離開,昔日的熱鬧不再。

就是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載我上山的,我想到要出去買幾塊木板回來刻版畫,我在腦中裏已有圖像。然後再爬上山去沒有要找誰,只是循著我熟悉的山路在山裏奔跑,看看那山上的空曠和聞聞草木的氣息,那條山路讓我通到故宮的門口,我也隨著人潮湧向故宮,花了40元買了一張門票,看看那些好久不見的古畫。許多的新娘在那廣場上對著攝影機,那玩具鳥在地面上逼霹、霹的響叫著,那玩具鳥是種象徵,那不是我用過的象徵?一個女孩拿著玩具鳥向空中拋出,然後那隻玩具鳥鼓動著翅膀飛起來了,終於掉落在地上,那女孩再撿起來重新上發條,再向空中拋去,鳥仍掉落在地上。那些古畫也不如這隻玩具鳥來的生動,小時候站在那玻璃窗前簡直讓我發狂,但是此時的心是平靜的,靜止的,旁邊一對夫妻也站在唐伯虎的那幅<溪山漁隱圖>前,先生用著粗淺的概念解釋給太太聽,他們露出一種滿足的笑容,那紅紅的楓葉,灑落浮現在江水上,唐伯虎特別的冬景對照著室外溫暖的陽光在那廣場上,新娘和新郎在攝影機前露出一種期待、一種希望。

我想到士林的一家木材店買幾塊木板回去刻版畫,我打算著今天的聖誕節是刻在木板上,然後送給我的朋友,就在那條我熟悉的平直的大路上,我的肉體遭到從未有的重擊,那司機和躺在地上的我都同感到意外吧!我頭有點昏,但意識漸清醒,我沒有要求他們賠償什麼,我嚷著他們將那輛橫阻在路中的紅色轎車開走,我討厭看到在馬路間爭吵的車禍。臨走,我向那司機握手:「如果我有錯,那麼請原諒!」我也向那救護車的司機握手,謝謝他送我到醫院,我搖擺的走進令我生厭的醫院,我的感覺彷彿停格。

我要保持清醒,記憶不斷地浮現,我想起去年的聖誕節,朋友送我一只白色蠟燭,我將它在黑夜裏點亮著直到1991年的到來彷彿一種迎接的儀式。就在那天我終於會跳舞,我買了一卷<The cure>當作給自己的聖誕禮物,在那首< lullaby>裏不斷地重複,不斷地亂跳著,在那溫煦的陽光的午后,我因在工作室裏獨舞,終於出現了一種韻律,終於可以跳了,如同曾經夢過的夢境。後來又夢到在人群之中跳完一支高難度的舞,我在空中翻了一圈再迴轉而著地,令兩旁的人瞪著眼鼓掌,我又在夢中感覺著跳舞的快感,但似乎在那輛紅色轎車前,我像夢中的舞姿一樣從空中翻落在地上,同樣圍觀著許多人,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像響烈的掌聲在我微弱的知覺裏響著。

在微弱的燈光下,我保持清醒的躺在床上,從收音機裏聽到溫暖的聖誕歌曲,我猶清楚地可以聽進去。雖然我不是倒在血泊之中,只是一點手腳擦傷和頭部的重擊,但似乎生命中在一種強烈撞擊之後產生出一種隔界之感,此時我卻倒泊在這活過的歲月記憶裏,我的心仍是平靜的,一點也沒有害怕,我不想讓家人知道,讓媽媽擔心,也許我再也見不到1992年,我想著在不知不覺中而離去,我想著在不知不覺中離去,我也想著1991年在我生命裏燦爛過的痕跡。

在我愈來愈昏沈的腦袋裏,我不是倒在血泊中,而是倒在如星繁密的記憶和人影,如同道別般的溫習著,當我半張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時,我聽到我的心臟仍在強烈地跳動著,彷彿是那輛摩托車那富有生命力的碰、碰、碰、碰的跳動聲,就是這種旺盛的動力讓我不由自主地爬起、向前,聖誕的歌曲還未結束在那台收音機的電台裏播放著。

感謝上帝給我這個聖誕禮物,也許我會因為頭部的撞擊而一直昏迷,也許因為這次的撞擊而讓我的腦袋開竅,讓我用著一種全新的感覺來迎接1992年,我的心仍像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在跳動著。

1991-12-25 北投

 

 

 

那〝碰〞、〝碰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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