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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長與狗

 

我在外島當兵一年又九個月,老兵新兵來來去去,狗才是令我懷念的朋友。

 

我永遠記得那幾隻狗的名字,藍波、坦克、狐狸、小黃、還有小雄,牠們沒甚麼高貴的血統,也不是訓練有素的軍犬,而是體型無法歸類的土狗。牠們在那島上出生,理所當然,長大以後就跟阿兵哥生活在一起。牠們沒有受過特殊訓練,要是兇狠起來,狼狗未必能打倒牠們。牠們的長相都不一樣,可愛而富有人性,在那荒涼的小島上,無論是在第二線或是海岸邊的據點,我們互相依賴地生活在一起。

 

剛到馬祖,船開到南竿以為是終點,可是還沒上岸又搭上小艇到更遙遠的小島。在那裡,我被分發到第二線的坑道連。在昏暗之中到那個大家都害怕的連隊報到。我們步伐整齊地從戰備道走下來,就出現一隻土黃色的狗朝我們十幾個新兵隊伍叫吠,在腳邊跑過來穿過去,我們背著大背包像一群慌張的羔羊,將被趕入神秘的洞口。牠的身軀並不高大,好像是狼犬和土狗的混種,那黑色細長的嘴巴,和有光澤柔軟的土黃色的毛髮惹人喜愛,尤其是搖著那長毛的尾巴。看樣子是剛生過小狗的樣子,有敏感陌生人的到來。「小雄,走開,不要叫!」帶隊的班長這麼對牠喊叫。後來才知道那是連長養的狗,牠早我們二個月跟部隊一起從花蓮移防到這座人口不多的小島。

 

十月的馬祖還很炎熱,住在深墜的坑道裡很涼爽,也有點潮濕,石縫中不時在滴水。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得外出構工,部隊回來時,小雄不是興奮地繞著我們狂奔猛叫,不然就是不理人地躺坑道口。牠得看顧在身上竄爬的八隻小狗,隨時要咬回走遠或掉進水溝的小狗。但是等小狗逐漸長大,小雄也看管不住了,於是連長想辦法要讓每個軍官認養一隻。坑道內本來很安靜,小狗住進每個軍官寢室後,牠們的叫聲在不同角落共鳴。每到空閒時,紛紛將牠們帶出來放在集合場上團聚玩樂,然後看看每個軍官是否有好好地照顧小狗,連長會評比誰養的最好看。

 

此後,我經過連長室的門口,總是看到小雄安靜地躺在裡面,享受小狗都離開後的清閒。連長的神情始終是嚴肅而冷酷,沒有笑容的臉色帶給我們無比的精神壓力,而見到小雄,是我們新兵在連上唯一不用擔心被使喚而感到緊張,這帶給我們一些和善的氣氛。

                                               

冬天來臨,小島上刮著難以藏身的季風,我們必須穿帶厚重的外衣、頭套和手套才能保暖,頭一次在外島過冬,就凍傷耳鼻。然而,小雄身上美麗的毛逐漸脫落,牠時常用腳爪在身上使勁地抓癢,後來嚴重地脫毛,光禿的身上只剩尾巴稀疏又打結巴的毛,全身像掉進爛泥巴。於是,大家看到小雄走近,都紛紛叫牠「走開!」牠不再受歡迎,甚至連長室也進不去了。後來,牠的小狗也一隻一隻相繼有同樣毛病,逐漸被大家冷落和討厭。

 

小雄得窩在豬舍裡,並禁止到我們起居的坑道這邊來。有時不乖,連長下令綁在籠裡,牠在寒冬裡常在哀嚎,似乎在叫著:「趕快放我出來呀!」從此,小雄不再像從前那樣自由自在了,而那些小狗,都在那個寒冬裡消失不見了。

 

連長看到自己心愛的寵物變成這樣,又到別的單位要了一隻小狼狗回來養。剛到的時候,那小傢伙很可愛,大家爭著玩鬧寵愛。牠像個貴賓一樣被迎接住進坑道來,若是有人欺負牠,連長若板起臉孔來,真的有人會被罰站。連長的房間任牠吵鬧、搞的凌亂,他當成寶貝,反正有傳令兵替牠收拾。可是後來竟然身上的毛髮都掉光,最後不得不跟小雄關在一起。連長每隔半年才返台休假的期間,牠常常在深夜發出恐怖的哭嚎聲,大家認為是不吉的兆頭,於是被資深的副排長殺了。連長度假回來,知道這件事,他的臉像帶上恐怖的面具,反而讓我們不安了好幾天。

 

快退伍的前半年,我被調去第一線燈塔連的海防班哨據點。十個人住的據點,卻養好幾隻狗,似乎是一個家族。坦克身毛是土黃色的,英俊而雄壯的少年狗,藍波是黑白相間的短毛狗,牠們看起來都不像是養來當寵物的,而是身手矯健的傢伙,令人想舉手敬禮的哨犬。

                                                                                                           

海岸邊的前線據點,入夜以後,夜哨兵總是壟罩在警戒所帶來的危機氣氛之中,若不是得提防敵人來摸哨,就是注意上級每夜派人來查哨!通常牠們很警覺地看顧哨所前後,安靜而不會亂叫,無論天氣如何,牠們一點也不會怠職,讓人有種安全感。等天亮了,帶牠們回到遮光的狗舍裡睡覺,牠們不像小雄那樣沒有任務地四處悠哉閒晃。偶而,放牠們在院子裡自由活動,像天真可愛的孩子纏著我們玩耍。雖然只是不起眼的土狗,但是牠們身上充滿機伶的活力,讓人有信賴感,若沒有牠們陪伴,那麼在黑夜裡,即使緩緩的海浪聲襲來,也會讓人抓狂,然而,牠們就跟據點相依到終老。

                                                       

三個月後,我又調回坑道連,看到小雄的身上漸漸長滿新毛髮,只是黑色的嘴毛裡有點變白了。雖然不像昔日那樣美麗,但至少健康而自由。牠不再喜歡到處走動了,偶而看到連上其他新近的狗太囂張,若不順眼會教訓牠們。連長又養了一隻土黃色的小狗,活潑而健壯,小雄只能安靜地在一旁。

                                                                                                                

連長最後一次返台休假後,牠每天總是沒精神地躺在坑道口,兩眼深陷而充滿血絲,像個病人。他回來的前一天傍晚,我剛好站在坑道上方的哨所執勤,遠遠看到小雄搖搖晃晃地往曾經被囚禁的豬舍走去。途中,牠停下來好幾次,喘氣、咳嗽,好像有吐岀東西,然後遲緩地走進豬舍。那天晚上,大家剛吃完飯,養豬的一兵跑來告訴大家:「小雄死了!」小雄真的死了,最後,大家將牠埋在豬舍附近的沙丘裡。

 

連長休假回來不久,就帶著那隻小黃狗輪調回台灣了。'換成上等兵的臂章過完那個夏天,我也退伍搭船回家了。

 

 

1987 初稿 2009-1-04 修稿 關渡

 

 

註:

這篇是美術系剛入學的第一篇散文習作,雖然當時文字描寫能力笨拙,但是,初次能將一段觀察的經驗串成故事而感到興奮。多年之後,在原來的結構內容之上修改原稿,那些阿兵哥是誰都不重要了,前線的意義也很難跟現在比對但是狗仍在我腦海裡活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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