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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潭

三月底一個星期天傍晚,我又搭捷運到碧潭,像往常無視鬧區水岸廣場,逕行踏進河灣處的灘地。初春的河邊草地螢綠,點滿紫色薊花,看著人們俯身探花,坐地促膝相聚或躺臥遐思,親子戲水伴著孤單的垂釣者背影,在步道上蹓狗散步的人影,或聽到河道踩船上的悄悄話。陰柔濕涼的河邊光影中,想起在倫敦泰晤士河邊偶遇秀拉的那張點描派油畫大作《大傑特島的星期天下午》。儘管以此誇張自己的感受,遺憾自己手藝不足以表現眼前的光景,我也只是走進河灘軟泥地,想要更靠近看清楚對岸石壁的真面貌。

兩個年輕人坐在草地上正在畫畫,專注的神情引人好奇,雖然那是我要去的位置,但也不忍打擾。我輕步繞過身旁遠遠瞄一眼,只看到他們用水彩畫著有綠樹和一塊土色巨岩倒影的河邊風景,或在小畫布裡描繪站在水邊垂竿釣者的孤影,顯然令我注目的石壁風景不在他們的圖畫裡。

看著年輕人畫畫的背影,想起從前有一位年輕人常來碧潭寫生的故事。他就坐在河堤以同樣的視角取景寫生,構思繪製一張大畫,在一九三O年初完成巨幅膠彩畫《瀞潭》,這是畫家郭雪湖二十二歲的作品。那一年春天,第一屆東洋畫會「栴檀社」在台北開展,創社的畫家都很有來歷,這位受邀的年輕人似乎很慎重地準備這張別有新意的圖畫。

同年秋天,他仍以圓山附近建立的細密畫風繪製巨幅台展作品《南街殷》,這張大稻埕的熱鬧畫面引人注目,我曾在美術館見過,而氣氛相對安靜的碧潭風景畫,我只見過印在書裡的圖片,看著畫作缺角破損,蟲蛀發霉覺得可惜。幾次大型回顧展沒看到真跡,後來看到圖片都顯示作品完好,可能經過修復或是另一張版本?我仍覺得碧潭是他開始形色簡約細緻風格的試煉場。

這張視線橫闊的畫幅巧妙挪移四塊巨石壯觀石壁。精確俐落的毛筆線條描繪形體輪廓,三個色系鋪陳前景和背景,而石壁的細節隱含在立體感的重彩裡,看不到率性筆觸,平塗設色以致畫面優雅,結構穩重。

他以雲朵狀的線條將背景的雜樹圖案化,像一片蠕動的相思樹林。以暗綠和黃綠分別山陰和有晨光照進的樹叢。朱土色石壁巨岩頭頂披掛岩草綠的嫩草,和嫩葉新生的岩縫灌木,岸邊的芒草和枯白芒花填滿石塊之間的凹壑。石青的水色,碧綠山影未現,只有石壁倒影紛紛,一葉小舟從新店溪上游划槳而下,在清晨的水面畫出清冷的波紋。幾棵矮樹枝葉枯黃的顏色醒目點綴岩壁,看起來像是秋冬季節的碧潭。

我以為這是畫家想像的風景,後來確實在真實的場景裡找到線條吻合的形體而驚嘆不已,甚至點綴石塊的水漬苔紋似乎畫得輕鬆自得,讓我不得不猜想是否划船貼近石壁寫生了?這張描繪前人叫作「石壁潭」的風景畫現在看起來既真實又有超現實感。

其實,我去碧潭遊玩的印象不多,以前等車換車的路程像一趟小遠足,即使有捷運直達,也只是偶而去長長的吊橋上逗留,讓身體懸空搖晃,看橋下浪漫泛舟,或遠眺水色山光消磨片刻。河堤遠處總是藤蔓雜草擾亂河岸山壁,也覆蓋了我的碧潭印象。

在河邊發現這張膠彩畫的真實場景是這幾年的事,有一次爬上碧潭山由步道另一端下來,好奇搭擺渡船過河。經過河道彎處走進不再是圍籬荒地的河灘,發覺眼前幾座突出山壁的巨岩各具姿態,有的被蔓草雜枝覆蓋得像蓬頭披掛的浪人,彷彿看到一張圖畫。那陣子,腦海裡經常出現這個未曾正視過的場景,引發寫生的念頭而感訝異。

前年秋天,我鼓起勇氣第一次帶紙筆走進熱鬧的碧潭邊寫生,不是去畫吊橋,雖然那是風景區的主角。我在西岸邊對著石壁來回觀望,然後找到理想的視角和圖畫中的碧潭印象重疊。起初,站在那裡寫生好像向這位年輕畫家請教,藉由他的眼光面對複雜的場景。後來發覺我畫的岩石形狀比例和圖畫裡的石塊不一樣,唉呀!我怎麼沒想到是水位下降了?推想原因,若不是河床受沖蝕,那該是新店溪上游大舉開發,蓋大水庫或攔水壩,造成河面又露出半截裸岩。前人畫過的石塊都長滿枝葉蔓草,我得另眼看這片變化隱密的風景

望著長在岩縫的茂密枝葉,蔓草裹覆岩壁,看不清脈絡很困擾,為此,我決心去搭天鵝船遊碧潭。一個有豔陽的秋日上午,第一次在潭邊踩船莽撞前進,只是為了貼近石壁來回察看。砂岩和頁岩構成的岩壁結構和紋理經歷多少時空的風化河水侵蝕,和剛露面的深水石頭色澤有明顯深淺。陳列岸邊的石頭造型各異其趣,這是隔岸看不到的石頭紋理和質感,大自然真是一位令人讚歎的雕刻家,鑿磨出永遠現代的石雕。

今年一始,便擺出大張圖紙迎接新年,過去率性點畫,一筆帶過的草圖顯得粗鄙不堪。我帶紙筆再去碧潭,將中間那幾座石塊在畫紙裡擺弄多日,才決定線稿的畫幅。畫面上的每塊石頭都可以單獨成畫,費時理解和筆畫,即使理清一個角落隨即陷入另一處麻煩,反覆糾結,有時為自己的能耐頓足搥胸,丟筆揉紙氣身惱命!

冬日一個傍晚,又到碧潭的河灘面對石壁。落日正從碧潭山頂落下,最後一道夕陽光芒四射,掩蓋山陰河谷的幽暗,除了水上微微窸窣的踩船聲,草坡上的人們紛紛佇足靜觀,捕捉瞬間消失的光影。頓時,掛著光芒石壁山頂像眾人仰望的山殿。

兩座高聳的壁岩佇立像守護的雕像,石壁間的凹壑,岩脈層層交錯而上,彷彿通往山頂的石階。溝口的扭曲礫石台像瞬間被凝固的傾瀉流體,長出有枯白芒花的草叢像一群伸頭喝水的怪獸。此時,一艘白色遊船向溝口的凹處探尋幽徑,山殿光芒似乎引向了彼岸島。

初春,隨著去碧潭的次數增多,注意到石壁上的紅色樹梢枝葉光禿了。即使午後山頭有點陰暗,深邃碧綠河水映著山影,左邊那座在前人眼裡像印斗般的砂岩石壁,頸部有蔓根包紮著風化崩塌的跡像,雜草小樹掩飾袒胸,現在看來更像臉上長滿鬍鬚撐腰露肚的莽漢,不似畫家筆下那個伸腿閒坐的白面書生。滿身流露不同年份的水痕漬跡顏色,而當年的河面水線痕仍清晰地留在石壁上

每次來到河邊,感覺河灘地愈來愈靠近石壁,中間那座石塊也愈高聳,即使結構顯得破碎的石壁仍在動盪的時空中屹立不搖,至少和百年前的照片沒兩樣。只是長在岩縫的枝葉遮滿壁,枝頭突出岩頂,石壁像披掛著厚重綠袍坐在岸邊凝神的人影。

迷濛的三月,漫草雜樹也非終年長青茂密,有時遇到岩壁上的樹葉換季脫落,趕緊記下難得顯露的岩塊線條。一個細雨的傍晚又來到潭邊,奇蹟般地看到石壁紋路像浮水印般地隱隱出現,也許長在石壁的短草在冬天裡枯萎,雨中草濕貼壁顯出石塊交疊脈絡,瞬間,彷彿見到石壁的面貌而驚喜。

側看這座石壁,像佈滿人形浮雕的壯觀九層石塔。正面望去像單薄的牆頭,卻也意外發現隱蔽在蔓草下的岩石潮濕如陷塌露骨的胸膛,在畫紙上似乎不忍掀開那片遮掩的蔓草。畫家以三個圓柱體歸納瑣碎的石壁側面,使傾斜脈絡結實穩固,他也留意到這令視覺不安的角落,而用橄欖綠塗上草皮和一棵小樹?看這塊岩頂長著頭型枝葉包覆綠草的石壁身影離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每次都這樣嘴裡唸唸著回家。

上一次去碧潭隨身帶望遠鏡,對焦仔細看印斗石上的細節,頭肩有碎石脫落,但發現圖畫裡的一條弧線還留在嘴邊上,像看到微笑。天色漸暗,河灘沒人影,踩船聲紛紛回頭,此刻像瀞潭了。夜幕降下,水上的投射燈光亮起,可是對岸的石頭又得再度出場。

眼看天氣漸漸溫熱起來,樹葉又濃密了河壁,曾經多麼想去除掉擋住脈絡的雜枝野樹,拔光岩壁上的蔓草露出原貌,甚至繫燈座的浮床。這時,眼看鮮豔螢黃的菟絲草正蔓延侵吞石壁,怎麼覺得石壁的面貌還是裹在厚重的綠袍下保護較好?大概不想看到擅闖侵踏石壁的人影。

一天傍晚,離開桌上的紙筆,突然看到橘紅夕陽照在點滿嫩綠新葉的山頭,啊!好久沒開窗看看自己的窗景。至於畫圖這件事,即使可以默背畫稿,想到要完成一張圖,接著還有許多工作待完成。

202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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