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畫記-瑞芳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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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芳渡船頭 watercolor on paper 66×48cm 1928 倪蔣懷

 

讀畫記-瑞芳渡船


1一張倪蔣懷的水彩畫



前年偶然買到一本二十幾年前出版的畫集《倪蔣懷百年紀念展》,倪蔣懷一九三五年在基隆田寮河畔蓋自宅之前,已經畫過不少基隆港的風景,所以這個紀念展覽頗有地緣關係。除了幾張著名的淡水寫生水彩畫,尤其不少台北、基隆和八堵一帶的郊外寫生作品,透過標題可以知道寫生的地點,而且讓我訝異的是有些風景依然存在,描繪的地點也和我的生活動線多所重疊,所以看到這些百年前的風景畫倍感親切。

其中一張畫著斜坡路上一排低矮紅磚瓦房,河面寬深,原始的河床,而對岸的山邊人煙稀少的樣子,小船收帆擱在河岸邊,若沒留意標題《瑞芳渡船頭》實在看不出這是哪裡。即使從小有去瑞芳的印象,也想像不到這個一九二八年的場景,渡船頭那隻小帆船卻漂進我的腦海裡。

渡船頭的幾間紅磚房像是雜貨店,這河運交通的場景對倪蔣懷而言並非偶然的旅遊寫生之作,小學就讀的瑞芳公學校以及他經營的煤礦事業都在那裡,似乎是生活其中的熟悉角落,因此可以想像一個忙碌的三十四煤礦老闆,業餘畫畫的興致熱烈,找到閒暇來到熟悉的渡船頭寫生。

後來我拿這張圖畫問媽媽,她低頭認真看了幾眼,一臉不認識的樣子,一聽到我的解,她:「啊!那渡船頭在瑞芳,早就沒啦!」聽起來好像曾有過樣子?她只知道從前瑞芳的娘家附近有渡船頭,也曾跟媽媽搭小木船過河去對面深山採竹筍的印象。她還搭車回家看到空中的流籠往來山頂就知道瑞芳快到了,這些未曾聽過的法更引起我的好奇。

不久,我在電話中聽到媽媽突然提起夢見回到小時候瑞芳老家的事,夢見老家後院的古井水槽有點髒,拿布抹擦乾淨。在夢裡回瑞芳老家幫忙我外婆提水桶取水,還看到河岸對面的渡船。媽媽從小不在那裡長大,這些斷片般的夢話可能是僅有的娘家記憶,或許是看過這張水彩畫而引發的夢境?

瑞芳,搭公車在柑坪里下車,媽媽像識途的老乘客告訴我怎麼去。七月的一個大熱天裡,我懷著這般想像與好奇去尋找渡船頭的蹤影。火車離開汐止以後就看到基隆河在車窗外,而我腦海裡的那艘帆船似乎也在河面上一路隨行到瑞芳。也許我小時候曾經來過,記得媽媽曾帶我在瑞芳下車,然後往娘家方向走去,我在她身後跟不上步的印象,像一片耀眼的光芒中只剩媽媽往前快走的背影。走進老巷裡既感陌生又有點親切,來回徘徊幾趟,帶著圖畫裡的印像走到河堤,河水清澈見底,雜草掩飾河床。請問了迎面而來的兩位白髮長者,請問渡船頭在哪?看到他們同時轉身手指相反的方向,頓時我也不確定往哪走。

沿著基隆河岸一路走回車站,順道去探望瑞芳大姨,我也拿這張水彩畫問阿姨,其實這張畫她的年紀相當,雖然認不得,倒也想起老家還沒搬過河時,住在對面的三爪子坑山裡,十三才敢渡河上學,而我的大舅和二舅得搭船過河唸小學,有時風雨弄衣服渡河很危險。阿姨的記憶還很清晰,這些意外的聽聞也豐富了我的想像。

我也把這張倪蔣懷的水彩畫寄給美國的四舅看,很快地在他的回信裡看到一個生動的回憶片段:......但是我覺得應該確定的是畫中的渡船口是一排商店式的二層樓紅磚建築。那會不會就是我小時候走路從瑞芳去外瑞芳上學時途中經過的叫做「船仔頭」那一排房子?原因是我老家的後面原是一大片稻田和小徑。小徑是(過港)那邊農家要過港(基隆河)瑞芳的唯一路徑。在路徑通過基隆河的地方也有一個渡口叫作(渡船頭)。」

看到這個描述,想起在河堤邊那兩位長者指在不同方向,渡船頭似乎有兩處,覺得好像都沒找到的樣子,於是八月的大熱天裡,我又去了瑞芳。這次我深入巷底,找到一處可能的地點,坐在一棵老榕樹下用鉛筆畫一棵彎腰駝背的老樟樹,樹身粗大被蛀空,但枝葉仍然茂盛,樹旁一排雙斜屋頂的老房有窄巷穿過,巷內悄靜。雜草長出河堤看不到河水,而對岸邊的樓房遮去了山影。回來之後,我又仔細看這張水彩畫,那幾筆畫出擱在岸邊的那隻船一直以為那是過河的搖槳小舟,愈仔細看愈覺得小船像是等待揚帆遠去,而船頭的樣貌更像是來往淡水河的紅頭船?當我如此揣測時,四舅再次的回信裡提供了一個清晰的線索,也解除了我的疑惑。倪蔣懷將路邊的電線桿上畫滿牽引的電線,顯示著電力普及時代來臨的帆槳在河邊休憩?也許在寫生這張畫時,往台北的火車正駛過岸邊的鐵路,而渡船頭就將只是等待過河的地方。

「距離我家後院不到一公里。聽我母親過,在沒有火車的年代,基隆河可是直通淡水港的河道。那時我的曾祖父經營茶葉的中盤商生意,他所收集的茶葉便是從(船仔頭)裝上小木板船順流而下,去台北賣給茶葉貿易商出囗去福建。......在渡船頭傍邊原來有一間小茅屋,住著一個單身的老者,管理一艘又小又舊的小木舟,專門給過河的人拉鐵索渡河。他就靠客人的小費謀生。我每次看到他,心裡都為他的孤苦伶仃感到難過。不知道他後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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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工入坑 油畫65.5×80cm洪瑞麟1958

 

2一本洪瑞麟的紀念畫冊


去瑞芳尋找倪蔣懷畫過的渡船頭之前,除了找資料地圖,我還想起一本洪瑞麟的紀念畫冊,好幾年前媽媽去瑞芳大姨家帶回,大姨轉交這本書給我,會有這本由家族和收藏者共同出版的作品集感到訝異。我最早認識洪瑞麟的藝術故事是高中畢業那年在台北的書店站著看完那本最初版的《日據時代台灣美術運動史》,不過後來看到這些故事中的真實礦工繪畫都已裝在畫框裡掛在畫廊或美術館了。我的學生時代正是留日老畫家的故事被挖掘,作品紛紛出土的時候,後來有關老畫家的記憶歸檔,始終沒留意過他在哪個礦場工作。

媽媽不知道這位瑞芳的礦工畫家,但是偶而想起這本畫冊裡的礦工畫,會要我照那樣畫一張圖掛在客廳,以便記得爸爸當礦工的真實模樣。雖然在家裡吃過他的便當,拿過他挖煤用的十字鎬,拿小支掘仔敲碎配給的烏黑煤塊,把裝頭燈的頭盔和繫腰的便當電瓶當玩具,折疊好清洗乾淨的白色棉短褲,但每次回家的樣子都是一身乾淨,看不出來是剛從地底的礦坑下班回來,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想像畫呀!

不過想起念美術系的大一暑假和爸爸一起做工的經驗,七、八月的大熱天裡,每天一早工頭開車載我們去工地,去鄰近的龍洞社區灌漿做水溝,坡坎和水泥涼亭。煤礦停採後,轉業當板模工,一起當礦工的鄰居也成了工頭的班底。我們拿圓鍬和十字鎬完成一天的工作,對他們而言,打赤膊在太陽下揮汗勞動和礦坑裡溫度似乎沒差別?我每天帶一截炭精筆和小刀片藏在斗笠裡,趁著午休時間割取水泥袋的牛皮紙當速寫練習紙,畫他們休憩或一邊工作一邊觀察記憶打赤膊的勞動姿態。每天畫幾張回來檢討當做下次上工的改進依據,大概有這個畫勁,才不知不覺地結束一個月的工程。這種粗工當然和挖煤無法相比,至少這是想像當礦工或在礦坑畫畫的依據。

七月下旬的烈日下搭車來到瑞芳,我很快找到媽媽從前的老家在陰暗的巷,沒人住也沒有門牌號碼。她那邊早就翻新蓋樓不認得了,新舊雜陳的房子仍像礦區的社區。走出巷口,站在鐵路平交道等待火車經過時,望著對面的山頭,滿眼是綠色草木,看不出曾是礦區的痕跡。坡路口的瑞芳公園籃球場有以前是煤炭場的明,一間宮廟在另一邊,此時沒有香客的安靜,立足百年的神明一定保佑過眾多的礦工們,想起爸爸也是常去廟裡燒香啊!

沿坡路上去是瑞芳二坑後來叫懷山煤礦的遺址,礦場的輪廓大致依在,但昔日被挖掘過的土地現在都被綠葉雜草包覆好好得,好像沒發生過一樣。我沿坡路往上走,應該是從地底挖出的廢土堆高的推車路徑,那張《拾炭的人群》應該是速寫這裡。午後兩點的太陽在頭頂,路上沒遇到人,再走一段陡坡階梯爬上龍潭山頂,望向基隆山和瑞濱海岸,媽媽記憶中的運送瑞芳煤炭到深澳發電廠的流籠在空中交錯,那麼一切想像中的場景都變得真實。想起洪瑞麟在一九五八年畫的油畫《礦工入坑》,此時我才驚覺原來背景那幾座小山頭,不就是眼前的龍潭山、秀崎山和瑞芳山?頓時,彷彿走進圖畫裡的場景,突然看到那群礦工出現在我眼前,清晨含露之際,換班的礦工著裝閒聊,各自亮頭燈一臉平靜地坐上運煤列車入坑,礦場開始運轉,周遭像劇場般地響起各種聲響。

老畫家常特寫礦工的個別勞動肢體或群像,礦坑內的挖煤世界看不出是哪裡的礦場,但那是礦工在地底下幹活的普遍性典型,台北四周曾經有很多煤礦場,有很多礦工,養活很多家庭。那群傾身賣力推著煤車出入坑口的人影,老畫家也偶而會在畫裡顯露真實的場景,然而事過境遷,礦工行業消失,但他們的身影仍在圖畫裡,會一直掛在美術館,現在看來,不再有美術史的觀看距離。

離開瑞芳沿著基隆河堤岸走回車站,順道去探望瑞芳大姨,以前見到阿姨都在熱鬧的聚會裡,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單獨跟她閒聊幾句。我提起送書這件事向她謝謝,其實我考上高中那年的暑假,去瑞芳參加大姨的生日,反而送我一本牛津英語大字典當禮物,她還記得。阿姨那本書是洪瑞麟太太那邊寄三本來台給至親好友,其中一本要給阿姨,但覺得留著可惜,想到我在畫畫較有用處。聽到阿姨跟洪瑞麟太太有交情更讓我意外,以前住瑞芳時,鐵路相隔,洪瑞麟住在對面的礦工宿舍。他年輕時興趣畫畫,又去日本東京讀美術好幾年,回台後為了生計,受倪蔣懷盛邀來瑞芳幫忙挖煤礦,後來當了畫家礦長。他的宿舍掛了很多漆黑的畫,那時大家忙碌顧肚子,那能欣賞他的畫藝。後來又去板橋那個藝專教畫,畫畫還是要畫到老才能熬出一點名氣,沒想到日後有人捧,啊!現在一張畫可換一間厝!大姨對洪瑞麟的直接印象,描述得比書上寫的還生動!

老畫家在這座小山頭的礦坑軌道上出入三十五年,也只是比其他礦工多帶一支筆和畫家心眼的勞動者。那張《礦工入坑》的油畫場景彷彿是媽媽娘家門前的風景,聽過四舅說過小時侯曾經跟著一位稱做瑞麟伯的畫家外出寫生而大姨在另一頭的瑞芳車站做裁縫。

大姨搬進公寓做裁縫之前,最早的裁縫店在瑞芳車站對面的市場裡,小時候偶而跟媽媽去瑞芳,下車過街就到,看到那排有洗石子圖案裝飾的洋樓,相對於後站礦區老街是戰後的新門面,從下搭火車穿過長長的隧道,來到比較熱鬧的瑞芳像是一趟愉快的遠足。大姨那間裁縫店的朦朧記憶裡,像夜色中亮著日光燈,看到自己安靜地在工作檯桌旁張望店裡擺滿布料和洋服,聽大人在話感到溫馨小店的印象,穿過大姨做的衣服,家裡有過一台腳踏的裁縫機大概跟那裡有關吧?阿姨做裁縫五十年,而在那間店工作二十八年,現在變成一家飲料店。

阿姨有著做衣服的手藝維繫家族,孩子的新居即將落成,她悄悄説,請人在一大塊兩寸厚的花梨木上刻上四個字「雙手萬能」,要當做送給兒孫們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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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張掛在餐桌上的小油畫



幾年前的一次家族聚餐,二舅媽說他們家那張蔣瑞坑的小油畫拿去重新裝裱,知道是蔣瑞坑的畫感到意外。記憶中這幅小油畫看起來像是瑞濱海邊的風景,畫框簡潔不俗,畫在夾板上的筆畫率性俐落,海邊色調的顔料顯得有點年代而暗沉。想起高中畢業後,我來台北補習,有半年時間住在二舅家準備考美術系,每天在餐桌上吃飯,抬頭就看到那張掛在牆上的小油畫,也許聽過畫的來歷,大概也記不得陌生的名字。

其實美術系畢業之後我才知道這位畫家的存在,挖掘台灣前輩畫家的熱潮過後,這位高齡畫伯的礦工畫和九份的風景仍是新聞,只是印象中似乎未曾看過他的畫展。大概聽到二舅媽換油畫框的事,才對這位畫家產生好奇,所以買到一本他生前出版的口述歷史⑥,由此認識他的漫長畫歷,那麼二舅家那張小油畫是見過作品的唯一印象了。

蔣瑞坑的人生大部分都在瑞芳度過,除了受畫家叔叔倪蔣懷的鼓舞去東京學畫,在戰爭氣氛中歸來,亦受經營煤礦的叔叔倪蔣懷牽引,二十出頭就跟洪瑞麟亦師亦友在瑞芳開始四十年的礦工生涯。他用爽朗直白的語氣憶往,關於在日治時代的生活場景描述,彷彿看到許多未曾見過的瑞芳老照片。

其中一段有關倪蔣懷的回憶讓我印象深刻: 「我覺得那麼早的年代,倪蔣懷的繪畫造詣很高,小時候爸爸帶我去八堵找倪蔣懷叔叔,看他畫畫的神情,畫水彩作品,直覺他那麼天才,畫圖好像很難學的樣子,但會萌生一種嚮往和憧憬,但絕對沒想到日後自己也像他一樣,成為一名畫家。」 

由於媽媽和娘家的聯繫緊密,從小偶而會帶我去瑞芳,知道我得叫很多舅舅和阿姨,也聽說我有很多表兄弟姐妹。長大後還是偶而跟媽媽去家族聚會,在餐桌上學會敬酒才都認識。他們都可以成為我求學以及營造人生的榜樣,想跟大家一樣去考法商,只是最後選讀美術系,並以此維生。

二舅家接納我寄宿半年準備考美術系,讀大學的表哥容我用他的書桌。去師大附近找畫室開始學畫石膏像,買調色盤練習畫水彩,還以為美術系不難考。但事實卻是自己既沒有奇蹟般的能力,反而連番受挫,除了自責辜負二舅家的幫忙,也讓父母為難。

此外,瑞芳的外公也打電話找我,第一次跟外公電話很驚訝,「再去考看看!」我還記得外公的慈祥聲音。無論如何,沒有外公那通電話,我應該去當兵三年了。事實上,高中畢業後獨自做這個決定,只憑一股從小對畫圖的興趣。只是沒有學過畫的本能經驗和夢想之間的距離過大,以至於在跨過入學階段折騰了幾年,現在看來以這樣的挫折展開夢想也不是壞事,學著磨練耐心和雙手,也學會安靜面對工作,漸漸感到有能力上軌道而不再是幻想。

我也訝異當初入學想畫油畫,想不到卻以雕刻和木刻版畫畢業。剛出道那幾年,台北的畫廊林立,當畫家不再是窮苦潦倒的刻板印象。記得小舅第一次來我的工作室,好像看到跟認知的畫家印象不一樣,即使如此,小舅買了一件雕刻,五姨媽聽聞這件事也像似鼓勵地買了一件雕刻。

我的展覽也很少讓家人親戚知道,工作了幾年,有一次在台北德國文化中心個展,雖然不像在專業畫廊,作品也沒有驚人之處。舅舅阿姨們不知哪來的展覽消息,他們一起聯名送來一圈大花籃擺在走道口,我一走出電梯門就看到他們的祝賀感到意外,他們的心意增添場面,開幕像喜事!回到牆壁空蕩的工作室,好像爬回洞穴,不知多久才能將工作室填滿作品,然後帶出去熱鬧一番。由此我也漸漸適應這個獨自面對工作和發表作品之間循環孤單和喜悅!

四舅也曾為我寫一封介紹信給他的同輩親戚收藏家,我知道自己的作品還生澀,也不是主流的油畫,只能在另類的畫廊裡找到發表機會,覺得還沒有理由去找他。見面是工作十年以後了,意外接到電話,我帶作品去他的辦公室。再次碰面是前年在畫廊個展時,意外收到這位長輩的名片留言,轉頭之間,忽然看到他滿頭白髮帶著笑容走進畫廊,他説高興看到我的新作,簡短幾句,並向他握手致意。

二舅在造船廠上班,後來很喜歡去他們家,若不是聽到他說日本話,不然很難相信他少年時曾待過日本神奈川,也許就是戰時的少年兵?考上高中那年夏天,跟媽媽去瑞芳為大姨的生日慶生,認識台北來的表兄弟,我們的成長背景都不同,大家都要升學考試,後來變得喜歡親近他們,尤其去台北的二舅家。長大後,我們各自事業家庭,生活型態也不一樣,雖然來往不若從前,但在家族聚餐碰面依然親切。不過,最近才知道二舅媽年輕時曾在懷山煤礦事務所上班,突然想起那張小油畫的來由,也許是同事的機緣吧?那麼想像舅舅一家曾住礦場旁,見識過倪蔣懷以及洪瑞麟和蔣瑞在礦場畫畫的傳奇,那又是一件讓我驚奇的事。

想起這張蔣瑞坑的小油畫,許多從前在二舅家餐桌上的飯菜滋味還在心頭。此外,我的工作進行多年,經歷平凡無奇,但不知不覺之中,家族長輩的關照像渡船,讓我懷著十八歲的夢想走到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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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口百年古井



從老家去貢寮搭火車到瑞芳,車窗外的風景盡是沿著河谷的綠色地形,然後忽然沒入穿越山脈的隧道。經過的幾個車站還可以看到曾是礦區的房舍,每次穿過將近兩公里長的三瓜子隧道來到最大的礦區車站,從寂靜到喧囂的城市,彷彿進入時空轉換的隧道。

四舅很早就去美國工作直到退休,兩年前回來過年,特地住在瑞芳,也比往年多待一些時日。有一次去基隆河邊散步,沿著瑞芳國中的河堤步道走向瑞芳,所見既熟悉又陌生,真的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幾番詢問終於找到舊家址,發現能辨認的,只剩下那口養他長大的百年古井,心理十分激動,於是當晚寫下如此感懐:

萬里尋根遊子情

青澀年華何處尋

百年古井今猶在

不見當年舀水人


他們離台前寄給我這些訊息,我趕緊抄下這幾句頗有詩意的感觸,而腦海裡馬上鑿出這口百年古井的形像。

在台北和老家之間往返,火車都得停靠瑞芳,雖一直想去瑞芳找那口百年古井,猶豫到現在才決心下車去找這口井。那是七月裡的一個大熱天中午,好久沒有下車來過,車站翻修過的樣子明亮清爽些,通道指示牌除了英文,還多了韓文和日文,像來到國際車站。礦業消失後,車站衰落老舊的印象停留很久,站前的小鎮印象似乎沒有翻新。

瑞芳才兩個公車站的距離,從下車的公車牌走進巷子沒幾步路,很快發現叉路邊有一口貼滿白色磁磚的水井,汲水筒裝在金屬遮蓋上,井邊的水槽裡有洗衣板和水桶。我一看到就以為找到媽媽夢中的老家水井邊洗水槽而高。在巷裡來回探頭拍照,找到看似沒人住也沒門牌的房子,想像外公一家人住過這裡。然後穿過一條窄窄的防火巷下石階,石砌的坡坎看起來很有年代,旁邊長一棵枝葉遮天的老榕樹。

我把那口水井的照片拿給媽媽看,卻一臉認不出來的樣子,也沒有那棵老榕樹的印象。我再把照片寄給四舅看,回信沒提到那口水井,反而寄來有關老榕樹的生動描述。

「那棵樹就在我家後院,不就是小時爬上去許多次的那榕樹呀!樹旁的石階已經修復過,従前我母親每天浣洗衣服時都要走出後門,沿石階而下。走完石階接着便是一道小水泥橋。走過橋便是一條流水緩緩的小清溪,那可是我家左鄰右舍,媽媽、奶奶們的洗衣場和每天交換小道消息的聚會所。」

我翻開素描本,找到出那天坐在石階上畫那棵老榕樹的速寫,雖然只畫那棵彎腰駝背的老榕樹像張開雙臂,枝幹茂盛,河岸對面的山影隱約在枝葉的空隙中。彷彿還聽背後清脆的鋁棒擊球聲,和接球的呼叫聲,一群年輕孩子穿著棒球隊服正在烈日下棒球操練,這裡曾是有田路的一片稻田,而有一條水溝流經樹下,是大家洗滌衣物聚集的地方,看到這樣的描述彷彿看到阿的洗衣身影,也看到媽媽在老家同樣的場景。

既然不是那口百年古井,於是循著信裡的訊息再去一趟。這次直接走到巷底,在另一頭又找到一個貼滿紅色磁磚的水井,不鏽鋼的水井蓋上依然有汲水筒,手柄朝上,巷人家共用的樣子。一、二層樓的水泥改建房子露著紅磚瓦房的殘,漆黑頂的矮房留著礦區社區氣,幾個長者坐在門相對的巷閒談,巷底可能通往渡船頭,我以為這個場景符合那口百年古井的樣子。

使回來又發覺找錯目標而懊惱,想起前去金瓜石玩,搭公經過都不知這個瑞芳最早的聚落,所八月中的一個大熱天裡又去認識一。來到這個巷口,熟悉地直接拐進原先走過的防火巷,突然看到一人家的後門階下有水井的樣子,隱蔽在雜物堆裡,那口圓井露出古意的水泥顏色和加高直砌的紅磚,厚厚的水泥蓋上擺滿小花盆。發現這個幽閉的角落瞬間,我感到驚喜,直覺認定就是這個水井,那不起眼的樣子卻是一口百年古

我滿足地走下石階,在老榕樹下擦汗吹風,站在棒球場外野草地望向本壘板後方的河堤,從前的渡船頭應該在附近,外公一家人從河岸對面的山裡搬過來,河畔人家在狹窄的腹地挖井取水,沒有水龍頭的時代,這口古井也是一家生活的泉源!

從喧囂的都市搭火車穿過許多暗的隧回到悄靜的鄉間,這次媽媽仔細看了照片幾眼,終於認出一點端,她夢中裡老家以為都拆掉改建了。其實老家的地形和瑞芳相似,只不過隔著幾座山脈,未被樓房佔住。村子裡仍有不少水井,常聽到左鄰右舍的抽水馬達聲,家裡沒有水龍頭之前,大人小孩要分擔挑水裝滿水缸。而媽媽的瑞芳老家夢境,彷彿也看到從前老家的日常,至今我們仍在喝井水,來自那口看著大人挖鑿出來的深井。

這次我有把握地將這張照片寄給舅舅,驚喜地收到更多關於那口古井的回憶:「很髙興你終於找到我家的百年古井了。它就是位在我家隔壁,姑丈家的小院子裡。起古井,自然而然心中湧現許多兒時的回憶。古井雖然老舊,從未修善過。但是井底從來沒有乾枯過。井水不是很高,但它總是有足的井水供應我們和姑丈家十幾人口所需的生活用水。偶而瑞芳的水廠因故停止供水時,使用自來水的鄰居也來古井取水使用。古井總是一視同仁,慷慨供應,不會𣎴」。

當我進了中學後,在家時也常給媽媽代勞一點家務。打井取水是我喜歡做的家事。因為那是要有點小技巧,才能手一甩開就把水垂直墜入井𥚃。然後使點小勁,順手將水桶向左邊巧妙的一個翻拉,那麼水桶便沉入井裡。最後就把滿桶重重的井水用力 拉了上來,倒入井邊一口磚砌而且同樣老舊的蓄水櫃,這樣才是做完了打上一桶水的全過程了。等到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蓄水櫃灌到滿,那才大功告成。

另外有趣的是,從蓄水櫃到我家廚房的水缸還有大約十五、六公尺長的距離。我爸爸有樣學樣,他接上一條相等長度的橡皮水管,約有三、四公分的口徑,橫跨姑丈家的廚房,就能把水軽鬆地引入我們廚房的水缸裡。俗話「飲水思源」,我由衷感恩這口古井,是它的健康水質讓我健康地成長。」

 

2020-9-24

 

① 倪蔣懷百年紀念展 基隆市立文化中心出版 1995 (p63)

② 台灣另一個奇蹟─矮肥洪仔:洪瑞麟紀念集

③ 日據時代台灣美術運動史 謝里法著 藝術家出版社 1978初版

④ 原鄉譜曲-洪瑞麟逝世週年紀念展 國立歷史博物館出版1997 (p177)

⑤ 台灣美術全集12-洪瑞麟 藝術家出版社 1993  (p185)

⑥ 口述歷史:礦夫畫夢:蔣瑞坑 台北縣政府文化局出版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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