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宰豬場

 

前年,我自不量力地買了一本英文版的《哈克貝里.芬的歷險》,一直到現在,我還沒能將這本近四百頁的英文書從頭看到尾,也沒能完全看懂意思,甚至現在連故事起頭也忘了。儘管我的理解很朦朧,不過,想像哈克遇到種種的驚險畫面時,即使書裡有原始插圖,我還是會想起從前在老家看過那部卡通《湯姆歷險記》裡那個哈克的模樣。 

我在那個看卡通的年紀裡,只知道和大家一起看卡通節目很有趣,很少會讓故事牽引出真切的悲喜感覺,我記得在高中的暑假裡在家裡看過這部卡通,只是湯姆和哈克一起歷險的情節幾乎也忘了。不過其中有一集看的時候印象特別深刻,當我看到湯姆和哈克相約夜闖墳場,卻意外地目睹幫人盜墓的印第安.喬拿刀刺殺僱主的場面,他們臉上被印第安喬嚇破膽的樣子,不知為何那時我心裡怎麼也感到那種恐怖害怕。會有這種反應,大概和現實發生的事有關,因為我們正好看到一位年輕人剛出獄回到村裡來,他犯了殺人罪,在牢裡關了好幾年,當大家都快忘記他的存在了,卻突然出現在眼前,實在讓人意外,若不是遇到特赦和假釋,也不會這麼快就出獄。他黝黑瘦長像鐵殼的臉長得真有點像印第安.喬那酷樣,他的出現,起初還是讓人感到不尋常的氣氛,即使大家不會再跟他提起過去,但仍然記得他被警察抓走那天清晨發生的事。 

那一天半夜,他跑去山嶺下那戶人家的田裡,身上還帶了一支扁鑽,他怎麼會跟比他年長的熟人衝突,甚至將人刺死?警察似乎不怎麼調查就知道犯罪情節,他們半夜去巡田水,卻為了引水灌溉的問題動了殺機。那時候,我只聽過村裡有偷竊,但第一次聽到兇殺事件發生在彼此熟識的人之間,實在令人驚訝。現場離家往裡走一小段路過一條水泥橋,一早好奇的人紛紛跑去看,雖然我沒有看到凶手被警察抓走的樣子,只能隔著一片田地遠遠望著一棵蓮霧樹下鋪了一塊白布有人圍著。眼看著溪水潺流在旁,那位受害者我還知道名字,他長得跟牛一樣強壯,也記得他的小女兒無辜的臉,她在隔壁班,上學都會路過家門口,只是國小畢業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了,而他們家彷彿從地圖上消失! 

這位犯了殺人罪的年輕人至少大我十歲,我們在村裡的成長沒有交集,甚至對那一戶人家沒有太多印象,只知道有一位老太太和兄弟倆住在裡面。他被抓去關那些年,他們家一如往常,神秘又安靜,彷彿沒事發生。然而,他在牢裡受完罪刑回來,沒有到外地謀生,反而留在村裡,後來無論他娶妻生子或老太太過世,他們在大門深鎖背後的生活依然低調,彷彿沒什麼事發生。 

事實上,他們的門牌號碼在我們前面一點,上學一定會經過他們家,看到門邊那棵樹下擺了長條石頭疊成座椅讓路人歇腳,以為主人很好意,其實大門總是緊閉,有時會好奇地站在紅色木門前朝門後一條小徑窺視盡頭的屋子,有一種庭院深深的感覺,雖然不是有人看門的大戶人家,但隨時有幾隻瘋狂吠叫的大狗跑出來嚇人。他們的住所只是一晉的紅瓦房,院子四周有一大片芭樂園和橘子樹,好幾棵高大的蓮霧樹長在路邊隔著圍籬很誘人,不管從哪裡望過去,四周有刺竹叢當圍籬,難一眼清楚他們家的全貌,儘管我們再怎麼好奇窺視,但始終也沒進去過。 

他們的同宗家族在大街上開一家豬肉攤,老闆是地方上的鄉代,接觸的人面廣。我家斜對面以前有個宰豬場,就是他們有辦法在路邊那塊閒置的空地上蓋棚子,裡面像廚房那樣貼白色瓷磚,還有兩個燒柴火的大鍋竈,來殺豬的人在此日積月累了許多血腥味和刮除的豬毛。通常每天清晨四、五點天未亮的時候,遠遠聽到摩托車的引擎聲經過,就知道殺豬的人托著幾籠豬車進來,不久就會聽到尖銳刺耳的豬叫哀嚎聲。我睡在家裡的時候,常在這樣的聲音裡醒來,感到許多淒涼的早晨。 

村落的住家大都分散在田地四周的山腳下,住了好幾代的老房子裡大都有豬圈,他們養的豬有一部分供應給豬肉攤,所以每天都有人載豬來宰豬場宰。後來台電開始徵收土地,那些村落裡的房子全都消失,宰豬場也荒沒了。我們家在這突然的巨大改變裡雖然沒有變動,事實上,在圍籬邊的田地不僅荒廢,而且變成養豬戶,剛開始好幾年的時間裡,本來清徹的水溝都受汙染,生活的氣氛完全改變。 

那戶有紅色大門的人家也被徵收,那原本是兩兄弟該繼承的家業,最後全部變成一筆便宜的補償金。附近的鄰居紛紛搬走之後,還以為有前科的大哥會搬離家鄉,沒想到他們家還有一塊田地在核電廠劃界附近沒被徵收,兄弟倆決定在那大裡蓋房子,兩家人還是住在一起。弟弟種菜種田,大哥也許受到賣豬肉的親戚啓示,後來在屋旁的一塊空地蓋了一間豬舍,開始成了養豬人家,那幾年他和太太的確很努力養豬賣豬,也養大孩子。 

他們的新房子蓋在路邊,雖然沒有圍牆隱秘,但是鐵門和馬路相隔一段小路,裡面還是有幾隻看門狗,即使散步經過,我也沒有理由走進去看看。以前常常經過他們門口,卻很少相遇,自從他們搬進來老家這邊,出入都會經過門口,偶爾看到那位大哥出現,我還是會想到印地安.喬的形象。

後來看到他和太太常常開著一輛小發財車經過,車上載著菜和現宰的豬肉,沿著核電廠的鐵絲圍籬開到濱海公路上的大街叫賣,或更遠的地方。或許起初大家還是不習慣他開車到處賣豬肉,也不習慣看到他油油的手上握著刀,身手利落地在一塊厚厚的砧板上剁肉的樣子,多少總是會讓人聯想到從前他拿刀殺人的臉上殺氣。有一段時間裡,這情景讓人感到矛盾,不過有他太太和藹善良的形象在身邊幫忙,印象總是會改觀。他太太看起來很勤勞的樣子,印象裡她總是匆忙經過,很少跟鄰居閒話家常。後來鄰居漸漸會在門口攔下他的車,開口跟他買肉,不用說平常需要買他們家的豬肉吃,更何況過年過節大家都需要拿來拜拜的豬隻?

雖然我們不是住在隔壁的鄰居,至少我在窗口可以看到他們的屋頂,常看到他們那幾個沒什麼玩伴的小孩,不像以前村裡有許多鄰居和小孩,他們從小認命地跟父母一起幹活。雖然我沒機會接近他們家,打過招呼也沒說過話,不過這些改變,我也不再把他們家那位大哥當成印第安.喬了。 

我已經好幾年沒再看到他們那一輛賣豬肉的小貨車了,自從大街上出現了超市和集合市場以後。他們年紀大一點以後,我更少遇見,只是偶然聽說有一年冬天的清晨,他們夫婦倆要殺一條不到兩百斤的中豬,那時小孩一個一個長大離家在外,沒有他們的幫忙,他還有抓豬的身手。他一如往常拿起一把磨好的尖刀用力刺進豬的咽喉裡放血,馬上聽到豬在疼痛哀叫,沒想到不僅沒有一刀斃命,甚至最後掙扎的力氣可以掙脫前腳的繩索。他眼看著那一隻豬痛苦地大量流血還能踉蹌起來,試著拿起拿繩子,發覺自己對這從未有過的失誤感到無力。喘了一口氣,等到那隻豬無力掙扎,這時他舉刀看到豬臉上突然瞪著垂死的眼睛,然後意識到自己不該再殺生了。 

七月半,沒有聽到附近鄰居豬舍裡有騷動,醒來的清晨裡,也沒聽到公雞的叫聲,怎麼突然對這種寂靜感到不習慣?坐在老家的院子裡聽幾個老鄰居在聊天時,抬頭看到一顆橘色的圓月掛在皎潔的夜空,想起爸爸不在,以後都不需要再準備祭品去廟裡做普渡了,也不會再聽到他向那些神像祈願還願的話了,心裡倒覺得輕鬆起來,過去一切都在心裡成為另一種天地,即使不用這種祭拜儀式,依然會感到平靜。

 

2014-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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