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龍眼樹
我住在新北投也快過三十個寒暑了吧!搬來搬去前後換了三個住所,即使在不同角落,七星山和紗帽山仍在我的窗景裡,但更巧合的是窗外都有一棵龍眼樹。
記得搬來北投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為了能脫離在林森北路八條通內的頂樓公寓的吵雜和難耐夏天。第一次在院子有一棵大樹下的住所過夜,不再感到市區的熱氣沸騰,半夜異常安靜,感到有自然的風吹進,終於遠離屋頂鋪滿大型空調馬達的轟鳴聲。院子黑漆,有夜鷹的叫聲,即使那個夏天聽飽了樹上的蟬叫聲,斑鳩、松鼠也來爭奪掉滿地的龍眼,我感到夏夜過得無比安靜舒爽。
住所在山腳下的斜坡巷底,走幾步石階推開紅色木門,那間構造簡單的水泥平房還有紅磚矮牆圍護的院子。除了當作日常起居和畫畫工作的地方,我的屋內始終不像個家庭陳設。即使曾有過貸款買房子當個北投人的念頭,敢冒險畫畫,卻沒把握可以按月繳付,更不敢想像有能力擁有一間有門院的屋子。也許我在龍眼樹下住慣了而錯過時機去做這件人生中的大事。當初也沒想到自己可以一直在北投畫畫付房租存活,只是現在也還不足以擁有一間自己的工作室。
在北投散步常遇到長在路邊的龍眼樹,或許前人也愛種來當庭院樹?熟悉周遭環境之後才發現最大棵的百年龍眼樹就長在我的院子裡,不過那是住了多年之後意識有一天得「搬家」,又或者那次暫別北投去巴黎一年後回來才感到他的巨大存在?有一次當我坐在窗邊畫畫,抬頭又看到一隻野貓來院子打獵,看牠趴在磚牆上匍匐著,目光緊盯牠的獵物,姿態甚是可愛。後來我也漸漸覺得與其一直想像創出奇幻的圖畫,不如抬頭看幾眼那棵龍眼樹,拿筆好好描繪他的真實?
龍眼樹一直站在我的窗邊,感到他的高大堅強,枝葉繁榮像撐開大傘庇蔭著我。然而那時的畫畫眼光好像投注天邊卻不曾仔細看看他一眼!雖然學生時代畫過《芥子園畫譜》裡的樹,面對現實場景中的樹木卻沒辦法。於是我也想要像貓那樣巡視狩獵,開始試著拿出紙筆面對大樹,在圍牆上來回探尋,訓練捕捉現實的能力,直到能將大樹全貌和枝幹結構弄清楚而躍然紙上,並在我的圖畫裡當主角。
剛搬來時,捷運站還沒蓋好,搭公車出入聞著硫磺溫泉味,猶感老北投溫泉鄉的風月餘韻。幾年後看到北投溫泉博物館開幕的模樣驚呆了,原來掩埋在北投公園路邊那荒草堆裡的廢墟原貌是一棟這麼美麗的房子,是百年前的人們使用的公共溫泉浴場真不可思議!即使眼看我最早記憶的星乃湯溫泉旅館逐漸坍踏,但仍有許多破舊的日式館舍紛紛修復繼續活用,我的溫泉鄉印像也逐漸改觀。當我在此感到生活機能充足時,不時地看到房地產商在我的圍牆外探頭打聽,想到改建後的龍眼樹還在?心頭隱憂,那時,我所能做的事是為這棵巨大的龍眼樹畫一張畫!
院子裡除了這棵龍眼樹,也有幾棵很老的七里香和桂花樹,ㄧ棵不起眼的構樹和雀榕也在窗口,將他們反覆畫過幾次,我也漸漸克服畫樹寫生的心理障礙。以前很少畫風景畫,在搬離之前的兩年裡,那些日常生活動線上的不起眼場景也紛紛向我招手入畫搶戲!
偶而散步經過那個角落,路上不會遇到熟人,那房子和龍眼樹都不見了,彷彿住了十幾年的生活痕跡一點也不曾存在過!上次還夢到走進那間矮房裡,看到有年輕人在屋裏,正在學畫畫的樣子。我像久別歸來陌生人,發現原來的家當只剩一個角落,在廚房內各自煮著不同食物!也許曾在那裡畫過多遍,即使閉起眼睛仍能畫出那棵龍眼樹,我想將來真的得搬離北投,那麼看到這些刻在木板上的北投風景,我也能背出畫稿來!
202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