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仔腳

每次站在新北投捷運站等車時,我總會望向對面北投郵局那邊的老房子,在雜亂的建築物中,尋找那棟紅色磚造的三間合併的二層樓房。紅色薄瓦砌成的雙斜屋頂,在四周高樓水泥公寓中顯得低矮,在眾多違建加蓋的鐵皮屋頂之中,卻顯得很耐看而有歷史。但是誰在乎那棟老房子即將要拆除的命運,我總是惋惜著看著那棟即將變成廢墟的樓房,隨時就不見蹤影。

電車緩緩地離開月台,觀音山和關渡平原就在車窗外,只是被眼前的公寓屋頂擋住視線,更難以看到完整而開闊的景觀。稻田孤立在市區的邊緣,平原隔離在四周開發的高樓大廈和公路之中,要走近去,不是一件能隨興的事。自然而原始的稻田,在每日車輛奔馳而過的噪音當中,靜悄悄地變化顏色。有時經過突然發現光禿的田地裡已插上秧苗,田中的水反映著天光和雲朵,插秧機快速而有效率地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土地的顏色。過一段時間可以看到稻田綠色耀眼,如果沒有留意,平原內結實纍纍的稻穗在微風中起浪時,那麼割稻機隨時在一夜之間將成熟的穀子收成,只留下稻草覆蓋在平原的田埂上。

烈日灼曬著光禿的田地,而煙霧彌漫著稻草的灰燼……。人們每天在它周圍的公路忙碌的來回奔波,從繁華都市到邊緣這最後一片平原裏,讓人可以無限的想像過去和未來。雖然電車可以在高架的軌道上快速而便捷地繞過平原,穿過都市的樓房之間,然而一棟高過一棟的公寓大樓從四處山脈的稜線凸起,愈難看到它的原始面貌。

 我在美術館看到一張李石樵先生在一九四六年畫的油畫,題名為〈田家樂〉,在其他老畫家陰鬱色調的台灣風景畫中,那張油畫顯得特別明亮。那是在終戰的隔年,他畫著艷陽高照下的觀音山,平原上農人忙著割稻,他們裸露著結實的肩膀,似乎很任勞而滿足地豐收戰後屬於自己土地的糧食。雖然不再是殖民地的佃農,但農人沉默而嚴肅的表情似乎是反映新時代的表情?農人在天剛亮,就得沾著露水下田割稻,直到上午太陽逐漸發燒之際,農婦已煮好點心擔到田裡給大家吃,一個老人端坐著,婦人抱著小孩,小女孩手拿著碗筷也圍坐在點心籃子前,安靜地等待正在田裡工作的男人一起吃,身影後仍有廣大未收成的金色稻田,遠遠的觀音山脈在白雲悠閒飄浮的藍天下。那幾碗不是很豐盛的點心能否填飽農人們肚子?只有女人懷中的小嬰孩,在媽媽解開衣襟的胸脯裡盡情而舒適地吸吮奶水。畫家在泰山的老家遠望著觀音山,畫下這幅寫實的台北農村情景,似乎脫離了殖民政府,畫家可以畫出真實的生活寫照,像那小嬰孩在母親的懷裡貪吮著奶水,在大地的母親懷裡盡情地吸收養份,畫出新時代的氣氛。 

其實那棟樓房的風格,並不會比同時期在大稻埕建造的洋樓華麗精巧,但是比起在這條大街,在拆盡了舊房而改建的水泥樓房之間,就顯得獨特而有歷史感。樓房灰色洗石子的立面留著磚紅的條柱,條柱的頂端有圓球石。屋簷上有兩邊對稱三角突起的女兒牆,並有西洋式的花紋和浮雕裝飾著,這是在當年比一般房子更講究的門面。在騎樓的磚柱上,也有灰色洗石子的橫紋點綴著,當時的工匠展現細膩的技術和流行風格。但是走過這條大街,如果沒有留意也不會發現它的存在,因為牆上掛滿了老舊的廣告招牌,樓下的鐵門破壞了美觀,電線雜亂的橫在屋前,像個沒人理會的廢棄屋,只有一家西藥房開著。

走過亭仔腳,抬頭可以看到樓板的木頭柱子,在西下的陽光裏,地上映著一根根粗大柱影,在四周的高樓和公寓之中顯得有點淒涼。樓房的紅瓦屋頂被紅色的鐵皮蓋了一半,變成極不搭調的屋頂。於是我努力的去記憶,描繪著那棟樓房的結構和紋路,我將它當作一張畫中的主角。想像著老房子原來的面貌,將亂掛在牆上的招牌拆掉,讓纏繞在窗前的電線消失,讓亂塗在樓柱的油漆回復磚塊的形狀,更讓生鏽的鐵門變回原來的門面,灰色的立面點綴著磚柱,紅瓦屋頂在顯現在深暗的背景中,像當年剛蓋好的樣子。在圖畫下方灰色的空間像馬路,橫躺著一個男人,他擁抱著另個虛幻的影子。其實也不是什麼深奧不解的意義,只是有點與這繁華而現代都市情調格格不入的懷舊心情而已。老房子似乎跟死亡可以聯想,歲月的流轉,人和老屋的記憶都埋在新街景之中。也許在這棟樓房在當年正面對著關渡平原,可以看到農人在稻田裡割稻曬穀哩!

我完成這張畫不久,有一次經過這棟房,我看到那排房子的大門上被油漆噴上「明日拆除」的黃色大字,並且用黃色工程隔離帶圍起來,剎那間讓我的心情突然擔憂起來。我注視著那棟即將被拆的房子許久,大雨下著著,傘滴著雨水,似乎是在看最後一眼的心情。那一夜,我在睡夢中仍然充滿著老屋的影子,並且縈繞著再也看不到它的遺憾感,夢中那棟房子像一個即將在明日執行處決的犯人一樣。

隔日中午,在雨中我走進那家西藥房,我好事地想問個原因,女老闆的態度似乎不太理會我的詢問,只是稍微提到他們家族的決定,已經和建設公司簽約要拆房子再蓋新大樓。她指著藥櫃的木櫥說著這家藥房也有四十五年歷史,這棟房子早在她父親出生前就蓋好,如今要拆掉心裡也有點不捨,只是她父親的妻妾兒女吵著要分財產,她的兄弟做生意都失敗,現在都指望蓋新大樓大家平分,將來即使沒有工作靠房租也可以過日子,女人在家族裡是沒有影響力的,她嘆息地說著:「有什麼辦法可以保存這棟老房子呀?」

在北投有不少日本式的房舍保留著,讓人懷想著溫泉鄉在過去的風華年代,但是這棟民宅在這附近一帶是少見的,它是閩南式磚瓦建築,混合著當時流行的巴洛克式裝飾牆面。我用粗淺和主觀的認識,來讓她發覺這棟房子的特別。但她跟我說連鄰居都跑來抱怨他們家的房子太老舊而有礙景觀,不如早點改建。當我第二次再去找她時,看到老先生坐在椅子上休息,聽著我和女老闆娘的說話,似乎不能言語的樣子。她很高興地拿出一張剪報,是關於古蹟保存的抗爭事件報導,我很訝異地感到如此轉變。大概因為陸續有人前去拍照,攝影紀錄,才引起對房子的重視,我拿出一本有刊出這棟房子照片的雜誌給她,老先生湊過頭來看了一眼 「看起來擱誠美喲!」,「咱住在即間厝咧!」女兒說。房子並沒有馬上拆除,雖然老先生已經簽了字,但是和家族之間又發生糾紛,如要力爭,她得打官司來護產。她忽然抬頭問我:「有什麼辦法可以保存這棟老房子呀?」這時讓我搔頭為難,又有點高興。

黃色的圍籬帶不見了,老房子的亭仔腳依然可以自由的行走,但是來自政府的古蹟保存鑑定的結果報告,總比不上建商拿著合約來拆除的速度。房子雖然暫時沒有拆除,但是鐵門上"明日拆除"斗大的字依然醒目,每次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看著那棟房子還在,就放心一下,像個不久於世的老人隨時會消逝,每次像是看最後一眼,也許一年之後在原地又冒出一棟新的水泥大樓。

電車從地下道爬上高架軌道往淡水開去,粉紅色的彩霞在天邊,房子的黑影總是遮住了黃昏中的觀音山,太陽像紅柿般的掛在山頂。孩子叫著媽媽趕快看山邊的夕陽,照得車廂內也通紅,乘客都回頭注視著太陽即將下山的剎那光景。電車經過一站又一站,紅色的太陽跳躍在城市的屋頂上,好像和電車賽跑。孩子的臉緊貼著車窗專注地看著,太陽漸漸地隱沒在紫色的彩霞和黑色的城市的樓影之間,關渡平原四周的公路上亮起兩排長長的水銀燈。

去年的夏天(2001),我從巴黎回到一年不見的北投,很高興地看到這棟樓房仍在那裡,儘管如此,每次踏進月台就擔心那棟樓房的命運。回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有一天下午,我在月台上看到那棟房子終於被怪手敲碎了……。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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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灰白的雲在海平面那端,向暗青色的天空這頭放射状飄過來,天空像掛著一條一條白色的彩帶,脫隊的雲也一朵朵排列著,三貂角的影子在海灣的那端海面上。從山背後飄過來的一片粉紅色的雲彩,慢慢地在灰白的雲朵之間渲染。一會兒,像彩帶般的雲散了,暮氣從遠山之間浮起淡淡的薄霧,只剩海天之際的遠方一條乳黃色的天光,海水波紋緩緩地流動著,浪聲不大。最後一抹的紫色雲層不見了,天色逐漸昏暗,三貂角的形影顯現在亮起細細的燈火之中。

在一天溫暖的陽光曝曬後,在淡淡的輕煙之中聞到一種乾燥而酥軟的土地氣息。野薑花的清香在空氣餘溫裡擴散,水牛躺在草地上休息,嘴裡仍在嚼著剛吃完的草,白鷺絲向水牛道別一路嘎嘎叫的飛回家去。夕陽的返照將地面的景物染得通紅,並拖著長長的黑影,黑夜靜靜溫柔地來臨。

海面上也有燈火,愈來愈多的漁船在海上行走,引擎聲是在不遠的三貂角附近,此時正是捕「花飛」最好的季節。每艘船上都掛著兩排強力燈泡,海面上四處佈滿的漁船燈火,使黑夜的海上像海市蜃樓的壯觀,從遠處四方隨著海水一起傳來引擎有節奏的聲響。

小漁港內,在微弱的燈火中有人正發動小船的引擎,岸上的房屋燈火映在港內的水面,他們駕著小船出海捕魚去。船槳滑過水面,浮起一陣陣的水波而向三貂角的方向駛去。

 

海浪踏著碎步上岸,正是漲潮時候,原來裸露的暗礁和擱淺在海灘的小船孤單地浮在水面上,海灣內的海水由淺綠到深藍的波紋映著天光。經過太陽一天燒烤的地上開始散發餘溫,海風吹來蒸發著濃濃的濕濕鹹味。岸上的岩石是剛燒燙過的,鵝卵石也是燙燙的,沙地也還在散熱。被曬昏的草木葉子逐漸挺立起來正結成一層薄薄的霧珠。

不遠處的那片黃色的沙灘不時傳來大人小孩戲水的叫聲,一團一團肥胖的雲朵在暗青色的天空中飄浮著,人們也悠哉地浮游在水面。海灣內在傍晚時分仍然是熱鬧著,哄哄的海水聲息和遠邊的大海相招呼,海水一波又一波緩緩地走上岸來。

小漁港依靠著幾艘小型漁船和小艇,在黃昏太陽最後的一道刺眼的強光之下,捕魚的人頭載著斗笠坐在碼頭邊,補著長長舖放在地上的漁網。他們俯著身子將網放在兩膝之間,網絲線在手上穿過漁網的破洞。有的漁夫蹲在地上,他在砧板上切著細細的魚碎肉,女人和小孩都來幫忙將魚肉片放到一串連結的魚鉤上,然後再有秩序的鉤住木箱邊緣,一疊一疊的魚餌放在船的甲板上,準備出海捕魚。 三貂角暗藍色的身影在海灣的那頭,像領航員一樣在指揮著海上的船隻,粉紅色的霞光染滿海面。從漁港出航的漁船正成群結隊的加足馬力航向乳白色的天邊,引擎聲和海潮聲幽幽不斷的在這寂靜的海灣內響著。海水一波又一波地翻滾上來,海風涼涼。

 

已經吃過冬至的湯圓,那是在家鄉的人呼喚著出外的遊子回家來過冬的日子。媽媽們親手搓的圓圓紅色或白色的糯米湯圓放進滾燙的鍋裏,不管是甜的是鹹的,吃完了湯圓,「吃了湯圓以後,你又加一歲了!」媽媽一定會這樣說

端著熱呼呼的湯圓溫暖著從外邊進門的冰冷手指,東北季風吹襲著,海邊在寒風中是空蕩蕩的。只有海水急速的捲著巨浪來勢兇猛的拍打著岸邊和礁石,丈高衝向空中的白色浪花像要討回從前對陸地的溫柔,同時也吼著巨大的聲響像要吞沒一切。浪花一波波翻滾而來,在雨中顯得更兇猛無情。雨,在寒風中吹的斜斜的灑落,灰茫茫的天空,雲,沈沈地飄散四處。三貂角的影子在濛濛中顯得像幻影般的遙遠,天空昏暗,太陽已經隱遁很久沒有露臉了。 岸邊的林投樹葉已被風雨吹打著像個拿著狼牙棒的「乩童」在起乩。昏暗之中閃爍著點點的燈火,船緊綁在港內搖晃著,彼此相互推擠著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寒流來的季節正是鰻魚苗在海灣內聚集的時候,入夜時刻,許多人穿著雨衣長統雨褲頭包著緊密,手拿著捕魚網和燈火聚集在沙灘那邊,愈冷魚苗愈多,原是空蕩的岸邊,這時候人影和燈火逐漸在昏暗的夜色沙灘上移動。只聽到海浪奔跑的聲音,在漆黑之中游移的燈火微微的照亮著人影,像幽魂般的燈火和人影在海邊無聲無息的走動。 媽祖廟的年尾戲正在入夜的飯後又開鑼,一陣敲鑼打鼓的熱鬧北管樂曲透過麥克風,傳播四處,在風聲,雨聲和海浪聲中歌仔戲的鼓樂聲正悠悠的響起…。

下午二、三點的海邊,海浪已經退到極點,海底的暗礁都裸露出來,並且現出一片綠綠長滿岩床的海苔。婦人趁著這短短幾個鐘頭完全退潮的時間到海蝕平台上挽海苔,大家一手拿著籃子,彎著腰或蹲著,身上穿著防水褲和雨靴,頭載著帽子或斗笠。將挽回去的海苔新鮮的下鍋然後打幾顆蛋再放一把蔥,那是一道很好吃的料理。天氣濕濕有點陽光出來,海苔要趁初春的季節時採,它將岸上的石頭都包得綠綠,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海苔是綠嫩可吃的,再過一段時日就硬得不能吃了。

退潮時分的海水在遠遠的地方著陸,漁船擱淺在岸邊,風是有點濕濕的。陰陰的天氣,天空一邊是鈷青色,沒有雲朵,另一邊是灰沈沈的濃雲佈。在有點迷濛的海面上,三貂角變成神祕的影子在那端,沒有陽光,一切都也顯得平淡,顏色也不鮮明。雨偶會一絲一絲地下著,在忽晴忽雨中,地上的雜草也顯得嫩綠,岸邊的樹也長出綠芽來,有的剛換長成新葉,在新葉舊葉之中的樹梢顯得有很多層次的綠。在經過冬眠後的蛙、蟲也開始從地下鑽出來,在草叢中咯咯、唧唧叫著。鳥成群的飛翔著,人們也褪下層層包裹厚重的外衣,露出手腳肌膚的顏色,一切的顏色都在變化之中。枯黃的土地也長滿了小草,開出點點白色、柴色或紅色的小花,在微風中吹動著。深藍的海水飄著白浪緩緩的前進,三貂角的山影靜靜的在這顏色變化中依然不改面色。

赤熱的陽光在燒烤著土地,沸騰的空氣要將三貂角的形貌蒸融了,天空好藍好高呀!白雲一朵一朵無秩序而慵懶地躺在空中,即使要掉入海裏也不在乎,午後的陽光將地面上的一切曬得奄奄一息。

青色的山脈一層一層地環抱著海岸,在高溫的陽光下出現鮮明對比的色彩,尤其那片黃色的沙灘在深藍的海水邊顯得更醒目,沙灘上擠滿了戲潮的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泳衣點綴在白色浪花裏和黃色沙灘上,遮陽傘的顏色也讓海邊更增加夏日午后的清涼,讓裸露的身體和水和沙混在一塊熱鬧無比。木麻黃樹在沙灘的背後和林投樹交界著不同地段的地形,一條長長美麗的沙灘,正是海灣內最悠閒的地帶。藍藍的海水閃爍著點點的金色陽光,除了炎熱一切都顯得乾淨清爽,帆船在水面上慢慢地漂流,偶而熱風將船在海灣內吹的四處打轉。人影在淺灘裏露出半隻身體,半浮半沈著在水中傳來熱鬧的嘻笑聲,白浪拍上岸來又退了回去。防波堤上坐滿了垂釣者,在防波堤下方也看到一排釣竿在搖動著,裸露的暗礁上也有人涉水過去,他們站在浪水拍打的石頭上專心地釣魚,眼睛直盯著魚線和浮在水面上的浮標。淺灘的石頭間,海水清澈的看到許多色彩美豔的魚成群的游著。海蟑螂密密麻麻的在岩石上鑽動,一有人影走過,就四處逃竄。狗在樹蔭下張著嘴巴垂著長長的舌頭在喘息,半瞇著眼在等候主人的上岸來。那群人在林投樹下煮著起剛釣上來的魚湯,叫著:「要不要過來一起吃?」

圓圓的月娘在海面上,像一片薄薄的金片掛在空中,染到月光的雲朵在夜空中像月娘的裙襬飄著。三貂角漆黑的影子在海灣的對岸,海灣映著點點金色的月光在大浪翻滾之間,海風吹得有點冷,更加深海灘空蕩的寂寞。

入夜,岸上後邊的整條柏油路,燈火通明,一盞盞的電燈泡串起掛在放祭品的台上。民俗花車停靠在路邊,點裝著無數的燈泡,光彩奪目。路的兩邊和中間排列著長長的台架,上面放滿了各家各戶拿來祭拜的牲禮和祭品,每樣東西都插著一根香和三角紙旗子。那祭台延到小巷那端的主普壇,和祭台垂直的另條通往海灘的柏油路旁,排放著四、五十隻的豬公,天未暗之前就已將剛宰殺的豬公陸續的運過來。祭品台的另一端是個道壇,道士們正在誦經唸法。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這個年尾慶安廟主持的拜儀式裏,像個熱鬧的夜市。難得聚集的面孔,這時都在這不寬的柏油路相互擦身而過,或握手寒喧,小孩子看著陌生老人的面孔,而中年人看著陌生一代的年輕人。

紅、黃兩色的燈籠纏著路兩旁的電線桿,沿街掛著直到海灘岸邊,一年又過一年的時光,就像海水一直不斷的流著一樣。在黑夜中的空地上,大家聚集燒起冥紙,每個人手上抱著一疊厚厚的冥紙,熊熊火焰照亮著擁擠的人影。鞭炮、沖天炮在林投樹後的海灘上閃著微微的亮光,一盞一盞的天燈慢慢的浮上天空,在白色的紙燈裏透著微紅的火光,飄上黑夜中的高空,一盞接一盞的,這時每個人都抬起頭來仰望著天上點點的火光,愈高愈微弱,在月娘四周飄散直到消失。在海面上的天空佈滿了神祕的天燈,每個人的心願也似乎隨著天燈祈禱寄給上天!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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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夜飯

2005年夜飯

2006的年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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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牆、失去的村落和淵仔伯的新厝

 

天亮就能見到南部的陽光,在寒雨的夜裏和S走出東區的一家PUB,似乎送別般的說完這句話分頭而去。凌晨三點半到達高雄火車站,來早了,讓我無法見到南部清晨的陽光,從漆黑之中來到這裏,有點清晨的微冷,我不是在溼雨的夜裏離開台北的嗎!「下車就能見到南部的陽光!」,和S在酒吧裏喝了幾杯酒後帶著幾分的醉意和期待跳上自強號的特快車,在過年的深夜,售票員給我這班夜車唯一剩下的座票,在黑夜中見不到窗外的情景,我也無法熟眠,只聽到車輪在軌道上快速而平穩地往前奔跑,離開台北到一個印象中遙遠的城市,竟然不到四個鐘頭就到南端了,我來早了一點,還沒見到曙光。

似乎還未熟眠的都市,速食店裏仍有許多人影在透明的玻璃牆邊坐著。繞過幾條街除了車站外難找到可歇腳的地方,我也走進那家店裏買了一杯熱咖啡端上樓去,看看從玻璃窗外看到的那些人影,原來在佔滿著座位上他們矇起頭來趴在桌上睡的很熟,沒有閒談,有的靜靜的望著窗外,也許他們跟我一樣,來早了,叫杯熱食找個座位只是來此等待天明然後到另個地方去吧!我仍不清楚天亮之後要到那兒,這個島,不到四個鐘頭就能由北到南,我怎麼買了這麼快的車票提早到這裏呢?我要去那兒呢?讓昇起的陽光告訴我的方向吧!

頭班的普通車在微曦之中載我更南下,到枋寮那個陌生的小鎮,在離開家門的車上,就有個去最南端的地方的念頭,到恆春那個印象古老的小城,沒有原因,只想遠離我每天來回的生活軌道。

* * *

南島的陽光終於在開闊的平原上昇起,穿過檳榔樹林穿過果園,越過田野,也從車窗照在我的身上,我的臉,是溫暖的,愈接近枋寮,車廂內的旅客愈少只剩一個查票員坐在旁座,我來到枋寮也許是今天的第一個旅客吧!穿過那條頹傾的老街,走到海堤上,南海灣的潮水緩緩地湧進撥出,靜靜的,只有我一個人提著背包出現在早晨寧靜的海港邊,出現在那群正忙著接泊的漁婦之間,只有一個外地來的人站在防波堤上垂釣的老人身邊,眼光順著那根釣絲沈到海水中,在那波濤拍擊的岩石下似乎沒有那老人有耐心地等著魚兒來吃早餐,他不知我來到他的身邊,也不知我的離去,聞著我熟悉的海水的鹹味。

本來想留在恆春過夜的,那是離開家在車上的幻想,但是我已在恆春的街上行走了一個早上,嘈雜擁擠的街上我尋找著舊時的面貌,繞過那四座荒涼的舊城門,陽光已經快讓我流出汗水,坐在東門的城樓上,他們正在修築城牆,那道傾頹的城牆依在,看著對面的山頭,也許昔日的敵人並不兇猛吧?這城牆並不高呀?他們正在修復舊時的城牆的外觀,但是也堵不住那條穿過城牆內川流不息的公路,我沿著城牆走到盡頭是埋沒在一堆荒草之中,是一堆墳場。來時問起一群國中生,難怪他們笑謔地異口同聲地說:「哦?東門客棧呀?直走拐彎就到了呀?嘻!嘻!嘻!」。這個城內彷彿都是市集,許多的人從那條公路穿過城門到另一頭去,走了許久的路,找不到一處可以安靜地停下來休息的地方,竟也跑上東門城樓上坐下來抽根煙,看著一批批的旅客經過,我也跟著他們的腳步,搭著公車穿過城牆而離去。恆春的傳奇我沒找著,只是那道荒落而欲被修復的古城牆或者在南門附近一處小公園內似乎被人冷落了的滿刻著日本人名姓的石碑上?恆春的民謠是那些商販的喊賣之聲?

* * *

走了好幾個鐘頭的路在台南市的街道上,台南市人真是比高雄市人多了一點浪漫,從商店裏舶來品服飾小櫥窗、茶藝館、咖啡店和鄉土的小吃館,小小的空間和街道一樣不誇張,在這新舊建築雜陳的城市,可以感受到一點歷史的痕跡,三次經過高雄市就是找不到久留下來的藉口,夜裏來到這城市,我可以在街上漫步好幾個鐘頭,這都市的深夜仍然很有動力的喘息著,夜來被一陣的隔壁敲門聲弄醒,我站在旅館的窗口看著夜景,車聲又一陣一陣地呼嘯過去。

台南人沒把運河整好如同高雄人沒把愛河治好一樣,在安平古堡內的陳列館裏看到古地圖上運河上的帆影,我想像著那條河流吞吐的氣息,如今只是靜靜地從發黑的河面映著天光,如同一條剪斷乾枯的都〝臍〞。

歷史的因素,自然的因素和人為的因素會讓歷史的遺蹟毫不留情的毀壞淹沒,在這古堡裏,我看到了荷蘭人的決心,在赤崁樓前看清朝的皇恩,在市政府大廳前看到日本帝國的駐足,在新舊建築雜陳的道上看到國民黨政府的大舉〝開發〞,荷蘭人、滿人、日本人都在這城市裏留下遺跡。在那面高聳的斷垣殘牆之前我感覺著比那座被日本人更改修復的古堡更來的悲壯,我撫摸著那凹凸不平的磚塊和用蛤片.糖.混合土築起的城牆,一種熟悉的感覺讓我想起遠在馬祖東莒島上的燈塔,在那座荷蘭人建造的燈塔,戍守的記憶,我們不是受上級命令敲下那座被當成連部辦公室的塔舍的一磚一瓦嗎?我們每天拿著圓鍬、鐵鎚像一群啄木鳥在樹上不停地敲下那磚牆上的斑白的混凝土和石灰,那些和這塊殘牆上一模一樣地紅磚被丟棄地代之以鋼筋、混凝土和白色的油漆,那座百年的老燈塔房舍就是這樣地被現代化,一勞永逸地醫好房舍漏水的毛病,我多麼不願地怠工,但是那座古老的紅磚牆仍是永遠地被填白了。我帶著相機在那殘牆下徘徊試圖想像昔日宏偉,但卻沒有按下快門,我想在自然,歷史和人為的破壞傾頹後,它是最後留下來的,下次再來的時候,相信我還能見到它,恆春人不是再去修補被拆毀的舊城牆嗎?

現實的情景總是和感覺套不準,生平第一次走進這古都的街道上,我像個溯著歷史的源流者,在大中國歷史的脈絡裏,我只能從地上留下的痕跡改變而去想像她的身份面貌,從孔廟走出來,經過南門路,無意中走進南門城樓,城門已經變成一座很舒服的公園。又走了半個下午,看到一家小咖啡館,在外頭看不清楚裏面的情形,我好奇地走進那咖啡館裏,店小妹客氣地招呼我點了一杯咖啡,桌旁有電話,彷彿可以和外面通話,在這小咖啡館裏,安靜似乎可以久久地坐下來,從玻璃窗看到對街是日式的房舍和圍牆,芭蕉葉伸展著,街上的人不匆不忙地來往著,我也放慢節奏地享受這午后三點鐘的悠閒,抽著煙,寫點札記,吧檯那幾個年輕人逗著小妹嘻笑裏彷彿是年輕人的小咖啡館。

* * *

只是重逢,人生幾回有?為什麼在擁擠著上千人的火車站,阿咪會從我的面前經過,七年不見的專校同學,竟會在此時此地穿過我的面前,如果不是一場狂風雨讓我不想留在嘉義過夜,也不會發生這麼巧合,是那麼地驚喜,她和阿良同時出現,離開專校的最後一瞥是我考完美術系的術科,心情輕鬆地搭著251公車回木柵,在羅斯福路上看到他們倆在路邊等車吧!令我意外地發現他們也在一起!同班三年從未看到他們在一起,今夜在月台上的重逢仍是看著他們倆一同地走過來。她熟悉著提起昔日的同學的著落、結婚、立業,我竟是如此丟掉他們一樣不知去向,我笑謔著自己的〝消遙法外〞,人生的路也許是狹窄的在這島上,偶而也在街角碰到昔日的同學,去年他們在街角碰面,後來找來幾個同窗相聚,各行各業裏生存立業在久未謀面的相談之下,我只是個不像樣的學美術的學生,不知如何扯進他們活生生的現實工作生活經驗裏,學校學到的那一套早已不見蹤影就如同我把它釋出一樣,阿咪遞給我一張工作的名片,她仍在圖書館工作至今,火車就快來了,急促地交談下,我仔細地看著阿咪一眼,昔日同窗之誼的溫暖還在吧?他們從古都來要回台北去,而我手中拿著到彰化的快車票,火車來了,再也不能多說幾句,在風雨吹打的月台上人潮嘈雜,我趕快跳上火車,我得提早一班火車離去,他們仍待在月台上等待反方向的火車到來,人生的月台,總是有無數次的迎來送去!只是重逢,只是重逢。

* * *

我什麼時候變得挑剔起來了呢?我只是想在彰化的夜市裏找個小吃店吃一頓晚餐,走了一個鐘頭,看到大街上都是和台北沒有兩樣的速食店,只有速食店有開,也許是過年吧小吃店還沒張羅呢!我又何必勞累地尋找鄉土的小吃店呢?這幾天來我已經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飯,以前不是到處可以吃睡的嗎?我又怎麼到處品頭論足起城市的浮象呢?我只好走進一家速食店,叫了一碗牛肉飯,那和台北的店裏沒有兩樣的湯和飯菜。速食店已經充斥著市區就如同嘉義市站前那些巨大的商業廣告看板遮蓋了市容一樣,隱隱約約的在心頭彷彿那裏不對勁,也許我不應該如此地挑剔,這是最現代的面貌呀!

在現代化之中是那些小孩子的童年,媽媽帶著幾個孩子走進這家店裏來。走在鹿港的小鎮上依然是如此的鮮明感覺,現代的進步為何顯現不出昔日鹿港幾百年前的繁華和古意呢?我又何必懷念過去,房子是家的面貌,家的面貌是群體生活的性格,這塊土地的性格竟是如此的多變,強烈的性格將祖先的面貌改造得難以辨識,也許是失去才會憶舊,當人駐足回首之時有一種在這地上可以看到歷史的淵源,那會是一種貼切地斷續行走著。

在鹿港的小鎮漫步了一個早上,找到一家聞名的雕刻店舖,那是他們自己打造的雕刻刀,那些雕刻刀讓這條街產生了這麼多的佛具,那兩兄弟很熱情地招呼著我並且打量著我是從那來的,他們還是學生,我將我的遊歷告訴他們,令那倆兄弟羡慕並且埋怨自己在寒假不能出遊,他媽媽要他們留在店裏,過年還有許多親朋好友要來拜年,親朋相聚更不能遠遊。此時,我倒羡慕著他們家庭的傳統禮俗,在這古鎮裏仍洋溢著一種人情味,在這年輕人的身上是早已在我身上喪失的一種人情,今天,姐姐不是要回娘家,妹妹不是要帶著侄兒回娘家,舅舅從外國回來不也是在今天要到家裏來玩嗎?而此時我卻一個人不在乎地遊玩至此。媽媽一直歎著:「真不像過年,真不像過年?」,我也在清冷之中離開家門,昔日熱鬧的小村落早已被政府土地征收蓋核電廠而散落四處,來時路也已經消失不見,我心中那童年的小村落和故事已經不存在,一種飄泊的性格讓我出走,雖然在這聚少離多的家裏需要在此時相聚相陪,但是我也仍是走遠了路彷彿在尋那心中遺失的村落。

在埔里盆地的公路上奔馳,我不是看到那些山光美景,而是看到了那些資本家的臉色;他們有辦法和魄力從幾百公里外一路插著旗幡和看板去告訴人我在這美景之前開發了一座新樂園和輝煌的建築物,第一次走進埔里就見到這難悅的臉色,我怎麼發起牢騷來呢?十幾年前有個知名的畫家讚美這秀麗的山水,為埔里留下不朽的面貌,我想著這套不準的感覺,畫家是真實的,只是一切變化的太快,這一代的人正快速地建築自己的面貌呀!

本土、鄉土、本土意識高漲的不得了,在畫家的調色板裏,在文字意象裏,在建築形象裏,總是抵不過權勢的塗改。正是那媽媽手上的孩子的童年,幾十年後,那些孩子還能見到他們的童年嗎?還能見到他們父母的童年?

* * *

淵仔伯的雕刻公園落成,他老人家依然好客地招待朋友來熱鬧。達利先生帶著版畫來,淵仔伯用台語無法和講西班牙文的達利先生溝通,但是他仍待之上賓,將他的版畫掛在顯耀的牆壁上,淵仔伯似乎看懂達利先生的肢體語言,學著試作滴彩般的不定形的畫,他們很高興地比手畫腳地聊天,那二個老頭子似乎不會無話可說地在一起。

朱銘也帶著他的十二生肖和兩個撿垃圾的人來慶賀淵仔伯的雕刻公園落成,他叫那兩個撿垃圾的人站在公園的入口處,披著黑黃相間的上衣拿著垃圾筒叫人不要亂丟垃圾。那十二隻動物一來到公園裏看到淵仔伯眾多的牲畜,個個長相滑稽怪異,在那筆直光禿的桐林裏,淵仔伯的猴子已經在樹林間翻來騰去好不快樂,牠們向朱銘的猴子招呼,一起到樹上享受消遙,那隻猴子看到筆直的桐樹再怎爬也爬不上去,牠只能在地面上昂著脖子望著樹上猴群移來爬去的。淵仔伯的牛牠靜靜地躺在草皮上嘴巴不停地反芻著。朱銘的牛也走過來看看牠的同類,看到長相遲鈍的躺在那裏,牠鼻孔裏不斷地噴氣,牠想用那犄角去挑逗淵仔伯的牛,二隻牛相鬥了幾下,結果那隻滿身像土塊一樣的犄角的牛一點力氣也沒有。

淵仔伯的豬看到有朋自遠方來十分高興,想必長途跋涉一定餓壞了,於是牠拿出豐盛的午餐共食,那是一鍋餿水和〝豬菜〞,朱銘的那條豬卻掩鼻的退了幾步,其他的動物都不知到何處玩去了。朱銘和淵仔伯在屋裏泡茶聊天好不開心,淵仔伯看到朱先生送來十二生肖來到公園和他的動物一起生活很高興,但是屋外動物們之間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麼糗事在天色將晚之際,朱先生留下那些動物拜別淵仔伯離去,那些動物不知怎麼搞的卻一隻隻有點畏縮地呆立排站在那裏。看著淵仔伯的動物們興高采烈地在樹林、在草叢裏、在天空中自在的遊玩著。

淵仔伯也在門口設個售票亭,反正想來拜訪他的人都得付出一點代價才行,當年他還默默無聞的在鄉間畫畫雕刻之時,聽說不是有一些畫被外來的訪客偷走嗎?這回他不得不圍起鐵絲網築起牆來保護他下半輩子比拿鋤頭耕耘更吃力的石雕;當年他不是到南鯤鯓去拜訪素人畫家洪通求教繪畫之事,被洪通拒之於門外不理跑回埔里的老家自己畫畫的嗎?這回他乾脆也建個美術館,將他的畫作和雕刻像擺著農具一樣地放著讓大家接近參觀。洪通能畫,我淵仔伯也能畫呀?他還自我調侃著在門楣上寫著:「無黨無派,自己思想,有刻有畫大家欣賞。」

朱先生沒有在淵仔伯的那群裸露著性器官的男人、女人面前比劃〝功夫〞,公園裏也來了兩隻巨大的北極熊,淵仔伯怕嚇壞了小孩,於是拿起墨汁將眼睛塗個黑圈圈、手掌、腳掌再塗黑就成了可愛的貓熊了,這回惹來了許多小孩子來遊樂和喜愛。

我找不到淵仔伯以前住的老房子,只看到幾處斷垣殘牆的土房子、破瓦磚,他們告訴我淵仔伯已經有新厝,我也尋著路標走進公園來找他,淵仔伯在公園門口貼著一張照片,告示著他已經拿著鋤頭,穿著雨鞋到田裏去了,園中卻立著淵仔伯他笑嘻嘻地坐在石頭上雕刻的銅像。

周末的夜晚過完年的人潮在台中的火車站擠回台北,開始新的一年,火車又快速地往前奔跑、奔跑,我坐在窗邊注視著快速移動的黑夜大地,終於看到在黑暗中的淡水河上映著一排黃色街燈,台北到了。


1992-2-13北投
1995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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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 

 

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仍在急促地響著,摩托車和我都在撞擊之後而橫倒在路邊。那輛紅色的轎車不該從直行車道裏橫行出來,我已來不及剎車,撞擊後身體拋在空中翻滾了幾圈,一陣的天旋地轉之後,我的頭如一顆橄欖球似地先著地。不久,我聽到了吵雜聲,一個女人將我扶起靠在那顆光禿的木麻黃樹幹上,似乎腦筋模糊而呼吸侷促,但身體猶清晰地感到痛覺,我微微地張開眼睛,看到倒轉的人,也看到我那輛野狼125。

我在意識模糊之中,還能聽到那輛摩托車的引擎聲多麼富有生命力的碰、碰、碰、碰地響著,就是那種富有生命力、動力的引擎聲讓我不由自主的加速向前奔跑、奔跑,我不是個肇事者,也不是個受害者,生命之中就是這麼的偶然,一切的爭執都沒有用,終究這是已發生的事實。那醫生告訴我沒有嚴重的症狀,可以回家休息,他們請計程車送我回家,然後我一個人躺在北投的公寓頂樓上,臨走,他們告訴我最好不要腄覺,也許會昏迷不省。頭昏痛在腦袋遭受強烈撞擊之後,腦袋裏也不斷地出現許多影像,現在,我頭有點昏沈,不知是頭痛還是這些翻轉的影像讓我疲倦。

救護車來了,在臨上救護車之時,我猶屢屢回頭看著那輛摩托車,它的車頭已毀了,就是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讓我前進、前進,朋友在他當兵的前夕將這輛他心愛的車交給我,它成了每日上班來回奔跑的工具,它的引擎一直有毛病,那引擎聲像個咳嗽的病人終至不能動彈,那清洗化油器的油杯像杯咖啡,再換上新的點火器,從此它就不再熄火,那引擎不斷地碰、碰、碰、碰…地跳動著,動力旺盛的機器。雖然那是一輛逐漸老化的車子,但是它的心臟還是很有活力的跳動著,如今在我屢屢回頭看著那輛摩托車已不成樣子,我不忍心的爬上救護車,閉起眼來離去。

今天是聖誕節,充滿了溫暖的陽光,沒有儀式,沒有人語,我去過北投的市場在那熱鬧的人潮裏,抬頭看到嫵媚的陽明山在那溫暖的陽光下,似乎在喚我上山,昨夜,我不是從那上面繞過回家的嗎?我還看到清冷的巫雲幾個人圍在庭院烤肉過聖誕夜,我不忍心如此這般的清冷而離開,昔日的熱鬧不再。

就是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載我上山的,我想到要出去買幾塊木板回來刻版畫,我在腦中裏已有圖像。然後再爬上山去沒有要找誰,只是循著我熟悉的山路在山裏奔跑,看看那山上的空曠和聞聞草木的氣息,那條山路讓我通到故宮的門口,我也隨著人潮湧向故宮,花了40元買了一張門票,看看那些好久不見的古畫。許多的新娘在那廣場上對著攝影機,那玩具鳥在地面上逼霹、霹的響叫著,那玩具鳥是種象徵,那不是我用過的象徵?一個女孩拿著玩具鳥向空中拋出,然後那隻玩具鳥鼓動著翅膀飛起來了,終於掉落在地上,那女孩再撿起來重新上發條,再向空中拋去,鳥仍掉落在地上。那些古畫也不如這隻玩具鳥來的生動,小時候站在那玻璃窗前簡直讓我發狂,但是此時的心是平靜的,靜止的,旁邊一對夫妻也站在唐伯虎的那幅<溪山漁隱圖>前,先生用著粗淺的概念解釋給太太聽,他們露出一種滿足的笑容,那紅紅的楓葉,灑落浮現在江水上,唐伯虎特別的冬景對照著室外溫暖的陽光在那廣場上,新娘和新郎在攝影機前露出一種期待、一種希望。

我想到士林的一家木材店買幾塊木板回去刻版畫,我打算著今天的聖誕節是刻在木板上,然後送給我的朋友,就在那條我熟悉的平直的大路上,我的肉體遭到從未有的重擊,那司機和躺在地上的我都同感到意外吧!我頭有點昏,但意識漸清醒,我沒有要求他們賠償什麼,我嚷著他們將那輛橫阻在路中的紅色轎車開走,我討厭看到在馬路間爭吵的車禍。臨走,我向那司機握手:「如果我有錯,那麼請原諒!」我也向那救護車的司機握手,謝謝他送我到醫院,我搖擺的走進令我生厭的醫院,我的感覺彷彿停格。

我要保持清醒,記憶不斷地浮現,我想起去年的聖誕節,朋友送我一只白色蠟燭,我將它在黑夜裏點亮著直到1991年的到來彷彿一種迎接的儀式。就在那天我終於會跳舞,我買了一卷<The cure>當作給自己的聖誕禮物,在那首< lullaby>裏不斷地重複,不斷地亂跳著,在那溫煦的陽光的午后,我因在工作室裏獨舞,終於出現了一種韻律,終於可以跳了,如同曾經夢過的夢境。後來又夢到在人群之中跳完一支高難度的舞,我在空中翻了一圈再迴轉而著地,令兩旁的人瞪著眼鼓掌,我又在夢中感覺著跳舞的快感,但似乎在那輛紅色轎車前,我像夢中的舞姿一樣從空中翻落在地上,同樣圍觀著許多人,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像響烈的掌聲在我微弱的知覺裏響著。

在微弱的燈光下,我保持清醒的躺在床上,從收音機裏聽到溫暖的聖誕歌曲,我猶清楚地可以聽進去。雖然我不是倒在血泊之中,只是一點手腳擦傷和頭部的重擊,但似乎生命中在一種強烈撞擊之後產生出一種隔界之感,此時我卻倒泊在這活過的歲月記憶裏,我的心仍是平靜的,一點也沒有害怕,我不想讓家人知道,讓媽媽擔心,也許我再也見不到1992年,我想著在不知不覺中而離去,我想著在不知不覺中離去,我也想著1991年在我生命裏燦爛過的痕跡。

在我愈來愈昏沈的腦袋裏,我不是倒在血泊中,而是倒在如星繁密的記憶和人影,如同道別般的溫習著,當我半張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時,我聽到我的心臟仍在強烈地跳動著,彷彿是那輛摩托車那富有生命力的碰、碰、碰、碰的跳動聲,就是這種旺盛的動力讓我不由自主地爬起、向前,聖誕的歌曲還未結束在那台收音機的電台裏播放著。

感謝上帝給我這個聖誕禮物,也許我會因為頭部的撞擊而一直昏迷,也許因為這次的撞擊而讓我的腦袋開竅,讓我用著一種全新的感覺來迎接1992年,我的心仍像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在跳動著。

1991-12-25 北投

 

 

 

那〝碰〞、〝碰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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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種西瓜

 

午后三、四點鐘的雷雨突然下著,米粒大的雨滴打在屋頂響著,雨珠在地上跳著。阿爸坐在客廳裏看著門外的大雨,神情不耐煩的樣子。五月常來的梅雨總是令他坐立不安,他擔心西瓜園裡積水,會將剛埋入土裡沒多久的種子泡爛。他無聊似的吹起在子弟班學的笛子,但總是吹不出一首順暢的曲調。每次我在週末回家,隔日一定睡到很晚才起床,總是會在清晨聽到他起床後在廚房和媽媽說話,然後到田裏,我很少在起床後看到他閒坐在客廳裏。

 

清明節過後,天氣漸漸溫熱起來,阿爸就開始動手將長滿雜草的田園用割草機清理一番,然後再重新翻泥土,整理出一片田地後再將發芽的西瓜種子埋入土裏。我不知道阿爸當初為何想種西瓜,在停止耕種半輩子的田地之後,隔年他就開始種西瓜。由於稻田耕作面積不大,每年在收割後將稻穀繳農會後就所剩不多,昂貴的工資和成本,如果沒有再做其他工作是難以養家糊口。也許看著祖先的田地長滿著雜草令他不安,於是他想到種西瓜是不用請工人種作的事。他費了很大力氣獨自將盤根已深的雜草鋤去,將那片荒廢的田地翻出從前種稻的泥土來。在剛開始的那年,村子裏大部份的田地都休耕不再種稻了,只有阿爸一個人在種西瓜,也許這樣做,可以讓他像從前那樣,傍晚工作回來再去巡視田園,他總是無法閒著。

 

自從西瓜種子埋入土裡以後,幾乎每天一大清早,他就擔著水桶和長柄的水杓到西瓜園去澆水,剛種下去的種子需要每天供應水分。而挑水得走上一段田埂路,從西瓜園到山腳下的水溝裏一趟又一趟的來來回回,露水沾濕著褲管,晨光從山頭昇起,直到每顆種子都平均的喝到水為止,然後他才出門上班去。傍晚他工作回來,又擔著水桶到西瓜園去,給經過一天太陽曝曬而等著喝水的西瓜種子澆水,直到太陽下山才回來吃晚飯。當看到西瓜苗從土壤裏一寸一寸地伸出來時,在四周荒廢的田地之中,那片西瓜園顯得有秩序和生氣。

 

阿爸種西瓜的經驗這也不是頭一回,他年輕的時候就曾在菜園裏種過西瓜。我現在還有那時候的記憶影像,便是堆放在昏暗的廚房地上的大西瓜,我光著身體在西瓜堆裏玩。阿爸說我很頑皮,吃了西瓜後撐著圓滾滾的肚子,然後舉起小西瓜去扔破其他的西瓜,讓肉和汁液在地上橫流。那一年種的西瓜長得很順利,西瓜遍佈在瓜園裏,一顆顆地躺著半掩著綠葉好像一瞑大一寸,看了會讓人興奮。當西瓜成熟時,採西瓜當然是一件很吃力的事,阿爸趁著沒有太陽的時候,通常是早晨、黃昏時去採,要將西瓜搬回家得用擔著走上一段田埂路,穿過竹林,然後爬二個小坡路,就像從前將稻穀從田裏一擔一擔或一包一包用肩膀搬運回家。總之,要吃到西瓜之前還得流很多汗水。

 

雖然不是很大片的西瓜園,但採回來的西瓜竟也堆滿客廳,附近的鄰居都風聞而來買西瓜,阿爸喜歡半賣半送。那年的暑假,每次回家吃西瓜都覺得很過癮。第二年的清明過後,有一次回去,我看到山腳下原是荒草蔓長的田地都被整理平坦而露出泥土,我以為這次阿爸的野心更大,要擴大種植面積,沒想到是附近的鄰居都紛紛去墾荒種西瓜,一時之間好像回到從前稻耕的情景。從那年起村子裏的人都自己種西瓜吃,而阿爸種的西瓜仍然有人來買或者西瓜商來批發,媽媽偶而會推著三輪車到菜市場賣西瓜。每次西瓜採回來,媽媽一定會將最肥大的西瓜放到另外一邊,同時嘴裏唸著:「大粒西瓜才會通賣較多錢,家己吃細粒就誠好啊!」可是我卻喜歡吃大顆西瓜,「種西瓜即倪辛苦,這大粒西瓜奈勿要先剖來家己享受咧!」媽媽瞪眼說:「干那會曉享受吃大粒西瓜,不知影欲回來逗挽西瓜!」每次阿爸擔西瓜回來,媽媽就將西瓜分類、磅稱,然後將重量寫在瓜皮上像胎記一樣,一顆都不遺漏。

 

鄉公所也注意到村子裏流行種西瓜,因此開始輔導種植,讓原本休耕的水田地轉種西瓜。當西瓜成熟採收前,鄉公所會派人來丈量,按照每戶種植面積發放補助金,於是許多雜草叢生的空地,現在都重新被好好地整地利用。在清明過後他們開始翻土,不久之後就變成生意盎然的瓜園和菜園了,讓我回想起昔日在這片田園裡,農夫在田埂裏走動的身影,收割的季節大家互相幫忙割稻的熱鬧情景和稻田氣息。原本只有阿爸孤單的影子在山腳下的西瓜園裏走動,現在可以遇到同時來灌溉澆水的鄰居,閒談幾句使寂靜的山腳下顯得熱鬧起來。

 

端午節過後太陽更加刺熱,西瓜在四處蔓爬的藤葉中逐漸的長大,這時更要不斷的澆水和施肥。種了幾年之後,阿爸才改用馬達抽水,他拖著一條長長的軟水管在園中噴灑,還得細心為每粒西瓜覆蓋乾草免得被太陽曬熟。如果遇到梅雨季節的雨量太多,瓜田積水就會讓瓜藤爛死,無法搶救,有時候看到成熟中的西瓜爛壞總是會讓他們心疼不已。才剛種西瓜的鄰居是用最原始的方式挑水來灌溉施肥,有時他看到阿爸輕鬆的噴水,他是嘆氣說:「西瓜好吃,啊!種西瓜逐天澆水真艱苦喔!」阿爸總是笑著。他用手指輕輕的在西瓜肚上敲了幾下,發出輕脆的聲響,「再過半個月就可以吃了!」夕陽使田園顯的豔麗而幽靜,入夜的風很涼爽。

 

媽媽會打電話告訴親朋好友回來吃西瓜,西瓜成了吸引人回家的原因,有兒女、孫子回去鄉下,在西瓜的季節裡讓他們不寂寞。當我們回家看到客廳堆滿一顆顆綠綠的西瓜,也看到阿爸曬黑的皮膚和臉容,看著我們吃西瓜的樣子,聽到「西瓜真好吃,真甜!」他會有一點滿足的微笑。當拿著西瓜刀要剖下的那一剎那「蹦」的一聲輕響,就感覺西瓜成熟適度。再切進排列著黑色的瓜子在鮮紅的肉裏,就感覺舒爽不已,咬入口,細紗般的瓜肉汁液是自然的甜美,讓你繼續痛快地再咬一口。當你像食人魚般地啃完紅色瓜肉,甜甜的汁液仍在嘴裏未稀釋之際,白肉裡充滿了淡淡甘甘的水份,剛好將口裏的甜味一起流進喉裏,那清淡甘甘的汁液,大概就是阿爸每天從山上流下來的水溝裏挑來灌溉的水吧!

 

我拿著錄影機跟在阿爸身後,他擔著布袋在傍晚時分穿過雜草間的山坡路,他總是沈默不多話。有一次,我突然看到阿爸擔著西瓜從太陽西下的金色光芒中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留下他深刻的身影。他不不介意讓我拿著攝影機跟著他去澆水,然後採西瓜,媽媽也來採蔬菜和豌豆。在太陽下山後的山腳下很幽靜,鳥在樹林裏咕咕、嘎嘎的互相叫著,迴盪在山谷之間,田蛙也咯咯叫著有節奏,樹林和叢草逐漸的暗綠。阿爸澆完了水,然後蹲下身子用鐮刀割下一顆不太大的西瓜,對著我的鏡頭剖開來將一半送到我手上,我吃一口,也從鏡頭中看他吃一口。

 

他黝黑的臉龐戴著帽子,露出笑容對我說:「我逐天透早就來給西瓜澆水,看到西瓜慢慢啊生出來,親像在吹氣球咧!你用力吹,伊就愈大粒,心內感覺誠歡喜,啊看到即a西瓜在大粒起來,心內復較歡喜!」我看到西瓜葉長得茂密旺盛,半掩著西瓜肚皮,我想著,我們就是這樣被他如此有耐心地照顧長大吧!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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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的戶口名簿 

 

一些往事 

嬸婆過世的時候,我正在台北上學,聽到家人打電話告知這個消息,心裏感到意外卻不會難過。雖然嬸婆看著我們長大,我們也看著她老去,家人當然希望我能回去參加喪禮,但是我卻不怎麼想為了回去送葬而向學校請假。總之,對於她年邁而自然地死去,想到他的身影從此不會在生活中出現,似乎沒有太多的傷感。 

我記憶初始的地方是在一個三合院,雖然我不在那裡出生,但是入學前那幾歲卻是在那裡度過。三合院是先人用土塊和茅草蓋的屋子,中間是祭拜祖先的公廳,左半邊住著嬸婆和媳婦,以及堂叔和兒子。我們的房間在公廳右邊的隔壁,屋裡有走道互通,出入從公廳的大門,去廚房得經過隔壁的大伯家,而大伯得經過我們的廚房要轉角的二嬸婆房間,雖然各有出入門戶,但是彼此的生活領域並沒有太多隱私。這個三合院的過去在我懂事之前並不知道,然而,跟許多長輩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那幾年,雖然年紀還小,只知道跟同輩的小孩子玩耍,總是分不清楚長輩們的尊稱,可是他們對待小孩子的印象多少會留在我童年的記憶裡。 

住在公廳左邊的那位嬸婆,跨過門欄就是她的房間,可是我很少跨過門欄去他們家玩,不知為何,心裡總是有點怕她,到底是覺得她兇,或是擔心自己頑皮招惹她不高興,以致於使我不喜歡去他們家?像是不敢在他們家門口那一邊的院子裡玩耍逗留,即使看到他們家的果樹長在路邊很誘人,也不敢去碰。我也覺得她有時候很小心眼,常為一些小事爭吵。有一次我們家養的一群鴨子跑到他們的田裏去嬉戲覓食被她發現,她氣急敗壞地拿起一根長竹竿往田裏奔去,一邊吼罵一邊追趕鴨子,臉上憤怒的表情像是想將鴨子趕盡殺絕,媽媽見狀也很為難,只聽到她大聲叫罵著,說若不將鴨子關好,以後別怪她將鴨打死在田裏。 

她的客廳掛著一張中年男人著遺像,沒問過那是誰。印象中經常看到她呆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眼裡有點孤單,有時只是看著孩子們在院子裡玩耍,若她的孫子被欺負,她要是找人理論或是罵人,可是會讓人無處藏躲,只要看到她坐在門口,我們都知道要躲避她的視線。有時,我們在公廳內玩耍,偶爾會聽到她在隔壁的房間裡和媳婦吵架,總之,她的性情有點古怪,讓我不敢親近。後來我到外面讀書回來,偶然遇到她,會懂事地叫她「嬸婆」,這時才看到她臉上年老的笑容,如果我從小懂得尊敬地叫他嬸婆,她也許會對我好一點? 

二嬸婆是另一個讓我不敢接近的長輩,她的房間在我們的斜對面,若要去三審婆家我也不喜歡經過她的房門。二嬸婆臉上少親切的笑容,反而覺得有點惹不起的兇悍,有一次,才幾歲的我跑到院子裏在她曝曬滿地的蕃薯簽裡把玩一番,她在門口看到這個情景,馬上怒視我,並大聲叫罵:「你這夭壽囝仔,是沒爸沒母通教示,按倪在凌遲人!」媽媽在屋內聽到也很生氣地跑出來,一手抓起我,另一隻手隨地撿了一把竹枝狠狠地打在我身上,直到滿腿出現一條一條的瘀青,媽媽似乎不得已要狠狠教訓兒子給二嬸婆看,她看到我被打疼痛哀叫,卻又冷冷地說:「啊!妳嘛麥按倪苦毒囝仔!」媽媽聽了更受氣,氣的把我丟在地上跑回屋裏,我對二嬸婆的印象大概從這裡開始,後來也沒改變多大。 

年老的二叔公一個人睡在大廳神龕後面的小房間裡,我也不了解為何二嬸婆和二叔公各自煮,各自吃飯,雖然住在不同的房間,二叔公和大兒子一家人一起吃飯,二嬸婆煮食跟小兒子一起吃。大概大家整天在外勞動,回來也沒什麼耐心,聽到他們經常說話大小聲,而不敢常去他們的家。 

二叔公年老的時候身體硬朗但扭曲駝背,他那頂漆著青色滾紅邊的竹轎子放在牛棚邊,有一股濃濃的桐油味總是吸引小孩子鑽進轎門玩耍一番,我也看過幾次他和三叔公前後一起抬轎出門的樣子。此外,他始終坐在公廳背靠著大門的石柱低頭在削竹片編竹籃,不然就是坐在戶外的樹蔭下編出一堆堆的竹簍。他還得牽牛去吃草或割草回來給牛吃,有時在小路上遇到他耐心牽著牛吃草,他等著牛晃著尾巴搖著耳朵之間慢慢吃飽,我感覺著他和牛之間才有一種老伴的親密感,直到他過世。 

相較之下,三嬸婆是個和善親切的長輩,出入他們家很自由。每次我被媽媽修理無處可躲時,他們家好像是我的庇護所,只要看到三嬸婆出來掩護我,一定可以幫我解圍。她有好吃的東西一定會分給小孩子吃,爸媽有時不在家,一定會放心地讓我們待在三嬸婆家,跟他們家的孩子一起吃飯睡覺。此外我也常去他們家客廳玩耍,他們有一台收音電唱機,我和小叔常常躺在長板凳上聽個許久的廣播劇或一起作功課,當然假日裡我也樂於幫三叔公到田裏做農事。三嬸婆的廚房外有一大片刺竹叢,我們喜歡在竹叢下玩鬧,舖草蓆乘涼聽大人們坐在那裏聊天,那是我們長大的基地。 

公廳在三合院的正中央,廳內只有兩張供桌,平常是用來祭拜神桌上的祖先牌位和神像,由於每天大家輪流早晚燒香奉茶,所以頭頂上的茅草屋頂被煙薰得像那尊神農像的黑臉一樣。每當過年過節,大家都要準備牲禮和酒菜來公廳祭拜,我們家也要擔兩籃祭品過來拜拜,大人和小孩都來公廳裡,圍繞在鋪滿各家準備豐富的酒菜的拱桌邊,只有在這時候才有一種家族感。 

通常酒過三巡之後,爸爸開始抓起一把香點燃,隨即撥一支給我,「快來,給你的阿公阿嬤燒香!」這時候我才有機會聽到「阿公」和「阿嬤」。媽媽也拿著香對著牌位拜了幾下,接著在嘴裡細聲唸著一串長長的詞,我總是隨意拜幾下,然後會聽到媽媽的禱告:「阿爸,阿母,煮這些物件來給您們吃,恁就要吃ㄚ飽,順續保庇恁的孫仔卡緊大漢復會曉讀冊⋯⋯」看著白色煙霧嬝嬝地上升,充滿了大廳,我似乎感到阿公和阿嬤的存在,只是看不見! 

 

日本時代的戶口名簿 

爸爸上年紀之後才想起他那幾個年幼早夭的兄弟還沒有歸宗,為了實現把他們的名字放進祖先牌位裡,以後可以跟祖先一起祭拜的願望,他於是到戶政事務所申請查看戶籍,沒想到他拿回來一份日治時代的戶口名簿影本。爸爸不識漢字,所以需要我幫忙找,他努力回想並說出很久沒叫過的名字,果然我在這本戶口名簿裡找到相符的名字。 

這本戶口名簿的戶長是爸爸的阿公,也就是我的阿祖,當時的住所在「台北基隆廳三貂堡丹裡庄土名內寮二百三拾三番地」大正九年(一九二零)地址再變更為「台北州基隆郡貢寮庄丹裡字內寮二百三十三番地」當時的辦事員用毛筆寫著秀麗的字跡讓我感到驚訝,原來老家以前的地址是這樣寫的, 

寫在戶口名簿一欄一欄的筆跡裡,第一次看到許多直系血親的名字。當然我也知道了到阿祖的名字,在他生平欄位上的字跡清楚地寫著出生日在明治七年(一八七四),旁邊一欄是他的父母名字,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母,出生在天保年間(一八三四)的宜蘭廳,他們在嘉永六年(一八五三)結婚。此外,每個欄位都詳細記載了家族成員資料,除了註明「種族」,「纏足」和「阿片吸食」還有一些犯罪記錄等等。裡面總共記載著以阿祖為中心上下兩代人的血親關係,看起來像是一本一百多年之間的生死簿,然而上面都有經辦人的日本名字。他們使用的出生年號讓我感到時空混淆,我找西曆來對照一番,由此大概可以推想出一個他們存在的時間脈絡。 

阿祖有三個兒子,我的阿公是家中的長子,他出生在明治三十五年(一九零二),他的名字在戶口名簿上劃一線斜槓表示除籍,上面寫著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歿。爸爸說那是過年期間去幫附近的鄰居鋸樹,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看起來沒什麼傷勢,卻沒想到過幾天就去世,算一算阿公過世那年才四十二歲。 

我也推算出阿嬤四歲就進門來給阿公當童媳婦,聽說當時童養媳的風氣盛行,尤其是要給長子討童養媳的習俗。阿公到了二十歲和他的童養媳結婚,阿嬤那時才十六歲。她第一次生孩子剛好二十歲,以後每隔二年生一胎。她的頭三胎都生女,除了長女,其他兩胎都夭折,直到第四次才生了兒子,然後他們趕緊為長子認養一個童養媳,但沒多久長男卻夭折了。後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女兒,那是我的姑媽,爸爸在隔年也生出了,他的出生欄位上寫著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此後,阿公大概還想再添丁,但出生了幾個都沒存活下來。 

阿公過世之前才看著十八歲的長女出嫁,但是他的二歲小女兒卻在他死後不久也夭折了。戶口名簿裡畫了很多斜槓表示死亡,顯然出生在那個年代的嬰兒夭折現象普遍?出嫁的長女住在牛棚那邊的茅屋裡,生了我的表哥後被毒蛇咬死,如今阿公在戶口名簿上的後代只剩爸爸和姑媽二個人。 

阿公去世那年,爸爸才七歲,阿嬤才三十八歲。過去阿祖一家人都住在三合院裡一起耕田勞動,三個媳婦輪流掌廚煮食,大家一起在大廳吃飯。那時庄頭還有日本兵駐守,每次收割完畢,日本人都將稻穀收走,然後再實施米糧配給,如果私藏稻穀被逮到的話會被打個半死,所以種田人家像佃農除了勞力,普遍沒什麼值錢的家產,即使如此,日子也還過得去。但是阿公去世之後,身為長媳的阿嬤和兩個孩子頓時失去依靠,雖然阿祖還在,大家還是一起吃飯,但是他的二媳婦,也就是我的二嬸婆開始嘮叼心生不滿,認為家裡沒有男人參與生產就有三餐吃這樣很不公平,於是吵著要分家,阿祖也沒辦法做主,最後只好分家,開始各自耕作自己的田地。 

阿公過世時沒錢埋葬,最後找保正伯出面才解決。在那個年代,長媳在家族中沒有男人依靠也失去地位,尤其分家之後,阿嬤即使分得田地也無力耕作,剛開始阿祖會來幫忙,但年邁以後也幫不上忙,於是爸爸在他九歲時就得代父牽牛犁田。 

住在三合院裡的男人每天在外工作,有時遇到空襲,我的曾祖母雖然裹著小腳,但還能幫忙呼喚小孩避難,卻無法讓媳婦妯娌和睦相處。二嬸婆的強勢讓阿嬤的日子過孤苦,光復後,物資少生活更艱苦,她除了下田,還得四處去賣菜或挑魚到更遠的地方賣,爸爸在小小的年紀就跟著三叔公學會種田,十幾歲的年紀就會出海捕漁。後來阿嬤生病躺在床上也無錢看醫生,沒人在她身邊照應時,只有三嬸婆會送飯菜給她添溫暖。阿嬤去世之前曾握著三嬸婆的手說:「妳人真好,我死了後若做鬼也會保庇妳,妳一定有好報!」沒有人知道阿嬤什麼時候死去,那一次爸爸出海好幾天,捕魚回來的時候,看到阿嬤亡故的身體已經硬梆梆。 

我從來沒看過一張家族的相片,長輩連一張畫像也沒有留下,所以更不知我的阿公和阿嬤的長相,也許可以透過姑媽的長相可以想像阿嬤的樣子,可是透過這份戶日治時代的戶口名簿和父母的回憶,讓我對於先人在這個地方共同存在過的種種事情有個想像依據。然而在這麼多寫著生死年代的名字裡推想著有點感傷,若不是這層關係,我大概也不會有這些感觸。的確,由這本日治時代的戶口名簿,引發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他們的過去,畢竟從那個時代活到這個時代,爸爸好像從來都沒說過那些遙遠而有點模糊的記憶。 

媽媽常常在祖先牌位面前祈求保佑我們長大讀好書,而我們也都順利考上高中讀大學,然而去學校唸書識字,卻禁止說方言,而我的母語是方言。以至於在家裡媽媽看不懂我的功課,我識字了卻無法準確地用母語讀信給她聽,在都市生活久了更覺得用台語很落伍。到外地讀書升學只顧自己,即使難得回家,卻常常跟父母說不到幾句話就離家。後來我意識到自己用父母辛苦賺來的錢讀書懂道理,卻不能理解他們,我也讀了不少故事書,卻不知道家裡的故事,更不會問問村裡許多一輩子像牛一般的勞動者和滿臉皺紋的老頭,他們是哪個時代活過來的?這是進入社會工作以後才以起這種強烈的認知矛盾感。 

總之,日本人走了,他們那一代人的歷史沒寫在我們的課本裡,而我們熟悉的國語取代母語,難怪兩代之間彼此有疏離。後來我樂意回去跟父母多聊幾句話,從閒談之中透過原本習慣的語言知道這些故事。 

 

清明節 

清明節前後的天氣總是綿綿細雨,在微雨又有點清冷的早晨,爸爸習慣挑時辰由濱海公路到龍門附近的墓園掃墓。我很小就聽他說:「恁阿公和阿嬤的墓就在那邊!」,以前濱海公路還沒開通前要多繞一片樹林和小路,然後花點時間在一片亂墳雜草裡才能找到他們。幾年前,家裡用標會的方式籌錢請人將阿公和阿嬤合葬的墓重修門面,他們擔心原來那座墳墓的土冢容易在風雨中流失,或掩沒在荒草之中。將舊墳貼滿彩色磁磚以後看起來就變新墳,和旁邊許多華麗的墳墓相比也不會顯得寒酸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跟父母去「培墓」,大概已經到了有力氣跟他們翻山越嶺去掃墓的年紀,我們一路肩上挑著一擔祭品不輕鬆,然後得花時間和力氣才將滿墳的雜草割除乾淨。燒完香燭,看著紙錢燃燒成灰燼隨風飛揚,那時我還不知道是誰的墳墓,只是看著大人們每年辛苦地帶來許多豐盛的菜請墳裡的人吃而感到奇怪。此外,還有祖墳留在遙遠的宜蘭,每年從老家好像尋著祖先遷移路線回宜蘭掃墓,那時交通不便,只有爸爸知道怎麼搭火車去那裡。後來我們將分散四處的祖墳都遷到附近的墓園集中,從此就不用到處去培墓了。 

「培墓」的時候,大人都喜歡把小孩叫過去墓前奏熱鬧,大概是要讓墓裡的人高興看到兒孫滿堂的樣子吧!小時候經過墓園看到許多剛下葬的土墳和剛挖骨好的棄墳害很害怕,更怕踢到滿地的骨瓮,但是每到清明節,凌亂的墓園裡有人去整理才有熱鬧。那時看到正在培墓的人家,我們都很有默氣地站在他們的墓前一起陪墓,儘管陌生,只要等到他們拜完放鞭炮,主人會賞給每個小孩五角或一元銅板,不然也可以賞到一塊紅龜粿或草仔粿。我也不知道哪來的習俗,反正我們都樂於成群到墓仔埔去充當別人家的子孫陪墓,等待主人從口袋裏掏出銅板分給每個小孩。 

一直到現在,媽媽每年都要為清明節忙路一番,她親自做好幾斤紅龜粿和十幾樣小菜當祭品,殺雞宰鴨當牲禮。到了四月初,無論我在哪,隨時會接到她召喚回家的電話。然而,每年來這個地方,只是將祖墳上長滿的雜草連根拔起,清掃乾淨,在土冢上掛紙,然後在墓碑前一一擺好這些祭品,燒香說幾句話來邀請躺在地下的祖先出來吃一頓飽。站在眾多墳墓之間,聽到墓園裡此起彼落的鞭炮聲,望著不遠處的福隆海灣和沙灘,腳底下的溪流緩緩地流入大海,好幾代人都已靜靜地在地下長眠不知多久,他們真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以前老家門前都是田地,田地旁也有許多墳墓,大概以前的人在這裡耕作一輩子,死後就葬在田地旁邊。我們有一塊田地上方曾經有過一座祖墳在那裡,遠遠看起來好像有人坐在那裡張望似地。在農忙的季節裡,大人小孩都在田裡忙成一團,有時心生怠惰,回頭看到那座墳墓在那裏,心裏會感到害怕呢! 

所以住在鄉下,人住在現實中的房子和逝者住的墓地似乎沒什麼距離。有一次,我做一個夢,夢裡的場景是在我家附近的小山丘上。那山丘原本是一片芭藥園和金桔園,有一天被台北人買走後就用怪手和推土機開出一條路,將山坡挖出一片平坦的空地,聽說他們要在那邊蓋房子,後來沒有蓋成任由長草荒廢。在那片挖出黃土的坡路和巨石裸露的空地上,我常常在傍晚時分散步過去。幽靜的山谷間可以聽到許多鳥類的叫聲,美麗的夕陽正在眼前落下,而我家隔壁那隻老黃狗一定會跟在身邊。 

那一次,我像平常那樣散步到山丘上的空地,可是那天在我走的路上看到又有一條新路出現,我好奇順著那條在田埂邊的小路往前走,經過幾棵長滿蓮霧的蓮霧樹,我順手拔了幾顆邊走邊吃。往前經過一座水泥橋,天有點暗,面前有一片映著天光的水田,秧苗剛播種下去,綠綠嫩嫩的橫直在田裏,這風景似乎沒讓我太驚訝。再往前走一點,看到有幾戶住家,房子很老舊,心裡才開始納悶著怎麼有住家在這裡?突然看到有位婦人坐在屋簷的走廊下,手拿著柴刀正在切蕃薯藤葉,我知道那是要煮來給餵豬的。那婦人穿著白底有花紋細點無袖的連身裙,我站在她面前仔細端詳,當她抬頭用手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時,我才看清楚她的臉,那不是媽媽?而且張的是媽媽年輕時的模樣,我高興地叫著,但她沒有反應。 

我失望地繼續往前走,是往山上的路。黃土路上泥濘未舖柏油,經過一片梯田之後有二條叉路,路人說一條直通到山頂,另一條通往一個養老院。我走下邊那條路經過一片相思樹林,就看到一座像古廟的建築,看到有許多人在屋外走動或坐在樹下閒聊。突然那隻老黃狗往前奔跑,搖著尾巴大吼大叫,牠真的看到主人一個人坐在樹下的椅子上。可是儘管老黃狗跑到她身邊又聞又撲又舔,她都沒有任何動靜。我向前看到她的臉,的確是那位獨居在我家隔壁的老太太,我跟打招呼,她也沒反應,似乎沒察覺到我的出現,然後我在一陣大雨聲中醒來。 

過不久,家裡傳來她剛去世的消息,我感到驚訝,也許是我在夢裡感知到隔壁阿婆的離去吧!每次回家看她坐在隔壁門口孤單的身影,就會想起以前她每天傍晚和放學的小女兒經過家門口回家的身影。後來,隔壁那間房子被他們買去,兒女讓阿婆獨居在這裡,即使終老,當鄰居互相照應了好幾年,難怪聽媽媽告知的語氣顯得很不捨。 

每次我們都將墳墓整理乾淨,在四周用石頭壓放著長條的墓紙,將祭品和小酒杯擺好,然後點亮小蠟蠋上香,現在並沒有孩子跟來湊熱鬧,掃墓的儀式愈來愈簡單,酒過三巡之後,媽媽依然拿香向墓碑彎身點頭拜著,嘴裡依然默念著一串長長的祈禱詞,然後手上拿好一對紅色半月形的擲杯筊往地上一扔,「是允杯!」。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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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歲的郭雪湖和25歲的米羅

 

最近我買了一本老畫家的傳記畫冊《四季‧彩妍‧郭雪湖》,由雄獅美術在去年底出版。離開書店搭捷運回北投的車上,找到位子後我立刻打開書來翻閱,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很快就將內文瀏覽完畢,一路心情愉快著回家。看著老畫家青年時期的畫作,我感到莫名的興奮,同時在腦海浮出西班牙畫家米羅(Joan Miro)年輕時期的風景油畫印像。那是怎麼一回事呢?回到家,我找出米羅的畫冊來,翻著這些曾經看過原作的圖片,再詳細閱讀一遍。

 

第一次出國旅行是在1993年的春末,像做夢一樣到巴黎。五月中旬我從馬德里搭火車到巴塞隆納,途中從車窗看到平原山丘上的橄欖樹,我想起在米羅早期風景畫裡一團一團的樹。抵達時看到紀念米羅百歲大展的宣傳旗幟掛滿街,感到很意外,並且在米羅藝術基金會展出各個時期無數的重要代表作品,從世界各地借調回來的作品好像又團聚在米羅身邊。想到我的學生時代就喜歡他的作品,那時能站在那麼多真跡面前,真讓我感到幸福。市區內有些畫廊、博物館配合展出他的陶藝、版畫,甚至生前的黑白紀錄照片、影片等。整個城市到處充滿著米羅的符號、色彩和海報旗幟,彷佛米羅的身影再回到故鄉,雖然那時他已經離開人間十年了。

 

那一年的春天,我離開台北之前,有一個名為「台展三少年畫展」的回顧展,在台北的東之畫廊剛結束。二年後,畫廊又為他們辦第二次的回顧展,那時候我才看到原作和老畫家的事蹟。老畫家從國外回來的身影,受到各界的歡迎,才讓人回憶起那淡去已久的天才少年故事。在國內或國外,我很喜歡看大型的回顧展,因為可以看到畫家一輩子創作的歷程,尤其喜歡看他們早期的作品,如果是少年就顯露過人的本領,那麼我就是喜歡這種令人讚嘆的才能吧!

 

此時,我不是要把郭雪湖老前輩和米羅的藝術成就評比高下,由於時空背景不同,那是沒有必要的事,只是在腦袋裡產生一種有趣的推理,想像他們二十五歲左右在畫什麼呢?我把他們那時期的圖片擺在一起時,發現一種隱約相似的線索,不管推測合理與否,我就暫且認定他們在那個年齡裡,相隔時空,巧合的在創作一種叫細緻風格(daillisme)的繪畫吧!這怎麼說呢?

 

米羅(1893-1983)和郭雪湖(1908- )年紀相差十五歲,在他們少年時都遇到有眼光的美術老師厚愛,慈愛的母親保護他們愛畫圖的天性。年輕的米羅處在豐富的西班牙繪畫傳統,而在巴塞隆納保守的藝術學院裡,得面對巴黎前衛藝術的發展找出路。在1918(25)第一次個展發表具有野獸、立體派風格的油畫時,並沒有引人注目,顯然的,是一次令他感到挫敗的展覽。回到蒙特洛伊(Montroig)家鄉休養期間,面對村莊的田園景緻,他重新思索未來。在美麗陽光下的景物,即便是一件小東西也不忽視它,這種觀察令他感到愉快,也體會到「真實」包含了一切。他只集中精神製作幾張風景油畫,無數次的塗改,享受那日復一日的工作和發現新問題的快樂。對遠東藝術的興趣,如阿拉伯世界的小型繪畫和日本浮世繪,也促使他揚棄了粗獷的筆觸。在變焦的、切割的平原和地面上呈現有秩序的景物,再也找不到印象、野獸、立體主義的陰影。他使用細緻而有耐心的筆觸,將家鄉的景物重新建立在光影、太陽和地平線上。於是25歲的米羅,在蒙特洛伊製作的風景油畫裡逐漸塑出個人風格。一直到1921年在巴黎完成〈農莊〉這幅重要的代表作品後,這種帶有幻想的細密寫實風格才告一段落。

 

1919年米羅第一次到巴黎旅行,另一方面,仍是小學生的郭雪湖處在殖民地才剛起步的美術環境,那時全台灣沒有一所美術學校。面對日本老師和唐山師傅的影響,他憑著畫圖的熱情,自我學習找出路,十九歲那年,以一幅中國山水畫形式的〈松壑飛泉〉入選第一回台展而引人注目。他敏銳的發現落選畫家都是很會臨摹,不重視寫生,這使他重新思考要創作不一樣的作品參加第二回台展,因此決定外出寫生。他沿著熟悉的淡水、北投一帶尋找現實的題材,這念頭,對一個不滿二十歲,沒有受過學院訓練的年輕人而言,要將中國畫和日本畫留在身上的痕跡消融在陌生語彙的寫生題材裡是一大挑戰,然而過去所展現熟巧的臨摹技術和寫生能力,讓他面對圓山的真實景物時,經過無數次的重新起稿,最後可以控制場面。不到一年的時間有如脫胎換骨似的,創造出有島嶼氣味的寫實作品。果然,這張極富耐心觀察和構圖、描繪賦彩的〈圓山附近〉,在1928年(20歲)得到第二回台展特選,像一道曙光劃過黎明的畫壇。

 

如果我們將米羅那張1919年(26歲)畫的〈蒙特洛伊的村莊和教堂〉(圖一)和郭雪湖在1931年(23歲)畫的〈芝山岩〉(圖二)對照,是不是能感受這兩個年輕畫家當時在畫圖的心情呢?台灣的廟宇和教堂都在樹林後,而拿著鋤頭的台北農夫和西班牙農夫站在畫的右下角那片井然有序、種植豐富的菜園裡,他們就像對土地虔誠的信徒在黃昏的天空下耕作。

 

一直到25歲左右,每年以一般所稱呼的「巧密」畫風的膠彩畫在台展裡受到極大的獎賞,表現在台北風情的題材裡更生動自然,如大稻埕、土角厝、相思樹、木瓜樹、甘蔗、玉米……,還有各種亞熱帶動植物造型,幾乎在芥子園畫譜裡找不到這種語言了。顯然的,從他25歲在台北舉辦第一次個展的作品被訂購一空來看,是再一次被鄉親肯定與期待。

 

如果我們同時看他那幅1932年畫的〈朝霧〉和米羅1918年畫的〈馬車輪跡〉時,可以感覺到兩個年輕畫家用同樣的愛心和耐心描繪自己家鄉的一草一木。再看看那張1934年(26歲)畫的〈南國村情〉和米羅25(1918)畫的〈有棕櫚樹的房子〉,那棵有如阿拉伯文書法線條的棕櫚樹葉和結實累累的木瓜樹挺立在畫面中間,呈現兩種不同時空地域的氣氛。似乎他們有一種相似的特質,那就是在自己成長的土地上塑造出個人審美經驗,而成為創作蛻變的重要依據。

 

對於這時期的工作,米羅說:「在鄉下,戶外是令人愉快的,而且正等待著了解一株草,然而為何人們要忽視同樣和一棵樹、一座山美麗的一株草呢?除了原始部落和日本人之外,沒有人會對這些微小事物深感興趣,人們只尋找或畫著大樹或高山,而沒有傾聽小花、小草和路邊一粒小石頭所流瀉出的音樂。」在殖民地成長的年輕郭雪湖,是否也具有這種日本人細膩的性情呢?

 

1987年,當八十歲的老畫家在離鄉二十年後返台展覽,面對眾人談起他的創作心路歷程時,他說:「人老,畫要新,我依然懷抱著六十年前畫〈圓山附近〉的心情。」而在1977年,年老的米羅在一次訪談裡也說過類似的心情:「神奇的山脈,在我生命裡扮演重要角色,天空也是……。在蒙特洛伊滋養我的是力量,蒙特洛伊是初端,原始的衝擊,是我始終回歸的地方,是衡量他方的基準。」如果在他們年老的回憶裡,仍肯定著當初在家鄉工作的熱情和發現,那麼無疑的,日後的風格再怎麼轉變,他們植根於家鄉的情感將以不同的形式,符號、材質出現在一輩子的創作裡,即使身處在不同國境的文化當中,也不會迷失方向。

 

夜裡,我在這愉快的推想裡睡不著,隔天特地到圓山的市立美術館看台灣畫家典藏展,瀏覽館方收藏上個世紀台灣畫家的作品。百年來各種形式內容和材質的作品琳瑯滿目,再一次停住腳步觀賞郭雪湖二十歲畫的那張〈圓山附近〉的膠彩畫,我彎著腰,趨身向前仔細看著這幅畫裡的細節。

 

走出美術館,冷風撲鼻,圓山的影子迎面,雖然畫裡的景物早已消失,一種熟悉的氣味,讓我想像一個十九歲的少年面對沒有職業畫家典範的孤單時代,經常來到圓山一帶觀察、寫生的情景,同時也使我想起那個年紀的我,到底在幹什麼呢?站在新世紀的始端,面對著許多前輩畫家留下的典範,我也感到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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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下雪了,在台北?在巴黎?不!我是在瑞士的伯恩第一次遇到的。

今年的一月下旬,眼看冬天已過半而巴黎尚未有下雪的跡象,讓我想看雪的願望無法再等待,於是我隨瑞士籍的朋友搭TGV高速列車到瑞士看雪去了,她剛好結束半年在藝術村的居留而得離開巴黎。快穿過邊境就看到白雪遍地,雨絲正在飄落著,列車緩緩的在爬坡,我興奮的看著車窗外的雪景,雪地是第一次如此接近的映在眼前。白皙皙的雪光讓我的朋友從座位上醒來,她伸著腰看我那時莫名愉快的表情,對我說日內瓦快到了。

我從未看過下雪,對她而言是個很難想像的事實,而她略帶沮喪的臉龐映在玻璃車窗似乎更清晰的貼在白色的雪地裡,我知道她喜歡待在尚未下雪的巴黎,而不想回到冰天雪地的家。往瑞士西邊的火車繼續在更厚的雪地裡前行,我在伯恩車站下車和她道別。「下雪了!」我興奮得打電話給她,在伯恩的那夜,雪花飄落在我身上。

初次在巴黎過冬,每當溫度更下降時我會注意每天的氣象報告,隨著播報員手指著氣象圖裡的各地溫度和降雪情形,我總是期待巴黎也會下雪。每年在聖誕節來臨前,巴黎市政府前的廣場舖設成露天的人工滑冰場,我時常散步經過,尤其是在夜晚昏黃的街燈和旁邊兩座色彩繽紛的旋轉木馬照映下,滑冰場上搖曳著大人、小孩滑冰的歡樂身影,那種熱鬧的氣氛,讓我偶會停下腳步感受片刻並伸手觸摸冰屑。直到冬天過半拆除前,在沒有下雪的巴黎市區,這大概是相對著電視新聞裡經常報導著外省積雪甚至雪災的畫面吧!

似乎沒有聽過我的鄰居談起出國旅行的事,他倒是愛爬山,甚至辭了工作,因此這幾年他有更多時間去翻越無數中央山脈的高山。暑假我從巴黎回到一年不見的北投,這段時間,他除了更頻繁的登山之外,也拍了許多高山照片,他幾乎成了專業的登山作家了。在這四季顏色的放大照片之中,意外的發現高山上的雪景是如此美麗、壯觀,讓我不能相信這是在台灣。不久前,我在報紙上看到合歡山下雪的照片時,我的鄰居仍在高山上,想到我未曾爬過台灣的高山而心裡有種莫名的激動。

我的瑞士朋友偶會寫信來,她總是在有雪景的照片或者名信片背面寫幾句話,她說每次看到窗外下雪時總會想到我初次看到雪的樣子。雖然台北不會下雪,但這次我要回寄一封信給她,內附台灣的雪景照片。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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