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樹

 

第一個寒流來了,冷冷的空氣讓我想起去年第一次不在台灣過冬的異鄉溫度。窗外的龍眼樹葉依然是濃密的翠綠,這是一年到尾不變的顏色,從來也沒有見過低溫讓樹葉都掉光的景像,有時傍晚的夕陽紅光穿透綠葉之中閃爍著,讓人覺得空氣中還有一種溫暖。在台北,我也沒有見過冬天裏的街道樹葉都脫光的樣子。

 

正在刻這張〈冬之樹〉的時候,朋友來我的工作室一起過元宵夜,每個人帶一道菜來,各種口味的食物和幾瓶紅酒在桌上顯得豐盛,當然少了媽媽親手做的湯圓。他們進門時都穿戴厚厚的大衣、手套和圍巾,室內的電暖氣都開著,冷清已久的偌大工作室頓時熱鬧起來。他們彼此熟悉著如此的聚會,然而卻是我第一次在異鄉過冬。

 

冷冷的夜空暗藍低垂,在濃厚的暗灰雲層遮掩著如金幣的月娘,走出巷口就是塞納河邊,每天外出總是會走過幾趟。夏天我來到時,岸邊的梧桐樹是綠葉茂盛,逐漸地,看著葉子隨著季節轉變而葉落滿地,光禿禿的放射狀枝幹在夜裏透著更明亮的淒黃街燈而顯得更巨大,河面上的遊艇經過時,船上強烈刺眼的燈光,將光禿的樹枝像幻影般的投射到岸邊的樓房牆壁托曳而過。

 

當飛機離開桃園機場跑道衝向高空時,我即將遠離的心情讓眼睛緊貼著窗口,看著家鄉的地貌在濃霧裏消失、遠去,機票的回程日期是一年後的這一天。來到這城市,我沒有想要再四處遠遊,從一個旅館尋覓到另一個城市的旅館,不再喜歡醒來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覺,只是想平靜的生活在巴黎的市中心,即使每天閒逛在同樣的街道和不同膚色的行人擦身而過,也許一日復一日的走過同樣的街道,走進同樣的麵包店、Tabac,重覆再平凡不過的日子,我並不急著想在短時間內踏過這城市的每個角落來滿足好奇。

 

脫離原來的生活脈絡,然而嶄新的異鄉時空和語言文字填入腦海,讓家鄉的記憶、訊息像落葉一樣從我身上飄落,感覺像棵街頭的禿樹,然而禿枝在寒冬中吐新芽,我也在季節的變化裏找到新的生活秩序和節奏。

 

朋友回頭看著這張〈冬之樹〉而好奇地想知道混亂的禿枝是為何,這詭異氣氛的空間我也無法清楚的解釋回答,也許,只有在異鄉才會產生的圖像吧!

 

2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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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像

 

在巴黎,我不只一次夢見老家對面那座山。其實它並不會比我現住所後面的大屯山來的高大,它從鹽寮海灣一直綿延到內地更高的山脈,座落在老家門口正對面的這座山,只是平地山脈中最突起的一面山頭。 

 

小時候,我常常得跟父母到這座山腰砍竹子或者鋸木材賣,現在我仍清晰的感覺到那捆竹子和木頭壓在肩膀上的重量。我們得一日來回搬運多趟,滴著汗水、急喘著氣,尾隨父母的腳印從山林裡走出來,經過山腳下蜿蜒的田埂路,然後小心越過攔溪壩,再沿著那條穿過稻田的小路回家。

 

我的鄰居就是從那座山的山腳下搬過來的,他們帶來了山上的傳說故事而吸引小孩子們結伴去探險。似乎山神鬼怪和野獸都在這幽暗的森林裡,我們手拿著竹棍木棒,循著荒草淹沒的古道一路警覺地爬上山頂。最後發現山頂上有一片野生的莓子樹,而變成我們探險的獵物,我們欣狂地各自爬到樹上採樹莓。站在高高的樹幹上興奮著邊採邊吃,更可以看到遙遠的山脈和天空,那時才發現,原來這面山的背後還有通到更遠的路。

 

自從核四廠預定地開始用水泥樁、鐵絲網從山腳下圍起時,就已經阻絕了那條田埂路,溪岸兩邊的稻田埋在黃土下,不再有大人、小孩一起種稻、收割的場景。許久了,我不只一次的夢見這座山,即使在台北或國外,那是我夢裡的原鄉。

  

有一次夢見我騎腳踏車經過山腳下,看到幾戶人家沿著路旁蓋的房子很精緻,還有一條通往山上的路,看得出來是剛挖不久的黃土路。我牽著腳踏車好奇著往山上爬,心裡想著,才離家幾個月,這座山已經開發成美麗的社區了。我懷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往前走,在一個轉彎處遇到小弟騎著摩托車下來(小弟其實不會騎車),他看我費力牽著腳踏車走上來,將車轉回頭要載我上山。我把腳踏車放在路旁,然後坐上後座,他隨即催促引擎往上駛去。再繞過一個大彎就來到山頂,才回頭看了對面山腳下的老家一眼,車子已經翻越山嶺輕快地下坡。感覺小弟技術嫻熟而不用煞車就俯衝而下,途中沒有任何車子經過,輕飄飄的迎風轉了幾個坡彎,我害怕衝出路面而求他讓我下車。走了幾步路,回頭已經不見小弟的蹤影,也聽不到摩托車在山谷中的引擎聲,我感覺是在午後,山上陰涼寂靜。

 

我慢慢走了一小段碎石路,幾棵筆筒樹後是個小社區,磚瓦蓋的房子只有幾戶人家,倒沒看到人影。來到一家雜貨店門口遇到我的北投鄰居H,她是一位有天份的年輕鋼琴家,少年離家,隻身在維也納學習音樂多年,回到台北卻適應不良。我們都感到意外而高興地在這裡散步相遇,但心裡想著不久前我才在巴黎打過電話到維也納找她,那是她再度回到維也納不久的事,怎麼現在會來這裡散步呢?她說才離開台北沒多久就接獲家人發生意外的消息,得馬上趕回來北投處理家事。她略帶沮喪的神情沒能再多說幾句話,向她揮手道別後走不遠,聽到她的話在山谷中迴音:「如今只剩我孤單的活在世上了!」

 

在夢中意識著整座山被開發而可以任意遊走,彷彿小時候在山中遊竄、站在莓子樹上看著遠方的情景。後來我卻找不到回頭的路,我朝著另一個路標指示穿過一條滲著水的隧道。隧道口,毛毛細雨在金色陽光中飄著,眼前是一片稻田,黃澄澄的稻穗微微波盪著,田中央那條較寬的田埂路是我熟悉的,當然老家就在不遠的地方。

 

醒來,回想清晰的夢境,彷彿看到這座山被挖墾的真實影像。我打電話回家探問,正好媽媽告訴我新政府已經宣布停建核四廠的消息,她高興著多年來鄉親們的反核四終於勝利了,但是夢中的感覺讓我不敢保留這個意外的歡喜。

 

不久之後,我又夢見回到老家。這一次我站在這座山的面前看到核四廠不但沒有停工,反而整座山被挖成像蜂窩狀的小洞穴,錯愕著看到土石凌亂、裸露著掩蓋了整個山腳,我用手捧起這座山像拿著一張薄薄的照片似的,從被挖空的小洞可以看到山背後的地平線上的建築物,甚至海灣了。是爸爸告訴我這些蜂窩狀的小洞是用來儲放核廢料。果然,飛來巴黎旅行的朋友告訴我另一個消息,核四廠停建三個月後又宣佈復工了。

 

當我從巴黎回到台北,就想趕緊回去探望一年不見的老家。我搭巴士沿著濱海公路在澳底下車,暗夜裡暑氣漸消,晚風微涼,走在柏油路上聞到熟悉的家鄉氣息。我的視線慢慢移動有點膽怯,沿著核四廠鐵絲圍牆的盡頭尋找那座山是否仍在,但是一棟五層樓高,剛拆下版模的變電所很凸兀的擋住視線。快到家的路口才看到那座黑色山影,心頭感到稍微放心。

 

出國之前,鹽寮工地那邊挖出來的廢土用卡車運過來山腳下這邊倒,已經一層又一層地堆高像築城牆,而且將變成核四廠的垃圾掩埋場。然而我看到大卡車仍然不斷地來回穿梭倒廢土,青翠的山邊迷漫著塵煙,路已經可以到達山腰了。第二天醒來站在家門口看到這種情景,有點如夢的真實,讓我嘆息著,我不知道要堆到多高才會停止。

 

像戴著扁帽的山頭,儘管怪手一直在挖墾著下半身,但仍然安詳的端坐在眼前,在耀眼的陽光中像一座沒人膜拜的山神像。廢土搭起著神像抬座,只是不知道何時會被他們抬走!

 

 

20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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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散步 

 

鈴 蘭

 

這是到巴黎來遇到的第一場大雨,其實雨也不是很大,只是驟雨。我走了幾條街,想在這古老的建築物中找個避雨的地方,但我忘了這古老的街巷裏是沒有騎樓可以躲,不像在台北不用撐傘也可繼續行走。我只有和幾個陌生人躲進一戶人家的拱形大門口避雨。

 

在陰暗而微冷的雨天裏,我看到經過眼前的男女老少,白人黑人手上拿著一小株白花,那花的樣子像一串白色的小鈴噹。從巴黎北站下車走進地鐵站時,就看到四處有人在叫賣已經用透明玻璃紙包好的小株花朵,在車站匆忙進出的旅客中,似乎每個人手上都帶著一株花走在月台上。在大街小巷也如此,他們彷彿在進行著什麼特別的儀式,總之,我不知道這種特殊氣氛,我只是剛到這城市的遊客。看到許多人拿著鈴噹花互送著,在年輕情侶們的手中,在神態高貴的中年人們手中,也在那邋遢的流浪漢手中,原來今天是五月一日勞動節,那花也許代表著節日的意義吧!

 

路旁站著一個老黑人,他的頭髮捲曲有點灰白了,穿著黑色西裝,黑色皮鞋,他站在離我不遠的角落,手上拿著一枚銅板很遲緩而用力地刮著一張彩卷,專注而期待有奇蹟出現的眼神,偶爾拿起那張彩卷吹吹刮屑,舉起來對著亮光看看結果,表情顯的有點疑惑不解。他的雙手仍是遲鈍緩慢地反覆看著那張彩卷。

 

一會兒,我轉頭發現他已來到我身邊,我驚訝著看他拿著那張刮刮樂到我面前開口說法國話,似乎在問我什麼問題,我拿過來看到二排號碼,我聽不懂他的話,也不了解那彩卷的玩法。我搖搖頭笑著,他拿回刮刮樂走回原來的牆角,我看他低頭再看清楚那張彩卷是否有數字沒刮清楚。黑色皮膚的臉上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是看到一個黑色身軀倚靠在石柱上,雙手遲緩而專注地刮著彩卷。柱子的背面,那個賣刮刮樂的老頭子,用著吸引人購買的眼神,拿著彩卷徘徊在匆忙經過的旅客之間叫賣。

 

走過幾條冷清的大街,我又來到龐畢度中心,在陰冷微雨的街道上,不同膚色的人說著不同的語音,彼此擦身而過。廣場上依然散亂著碎酒瓶,三五成群的年青人仍然隨意地躺在石板上,也許一陣大雨過後,會沖淡那群狗和流浪漢留在那裡的尿騷味。他們在移動緩慢的洶湧人潮之間,仍然無精打采地嬉戲談笑,有人彈奏樂器,像似沒有責任的悠閒。 

 

馬蒂斯的展覽海報高掛在龐畢度中心鋼骨外露的奇特建築物上,其實,我早已發現在大街小巷裏的書報攤裡,都把馬蒂斯的畫片和明信片放在最顯眼的角落,彷彿大師的身影又再度光臨巴黎城。在五顏六色的人群裏,我看到一位少女,他披著一頭褐色的長髮,穿著一身黑色棉質外衣和緊身的長裙,露出一雙黑色的短靴,他背著小背包,手上拿著幾把鈴噹花站在街口賣。她那副清秀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種祝福的稚氣,那黑色身軀,手上拿著白色的鈴噹花的影像,豎立在人潮迅速移動之中有一種冰冷的詭異。到處掛著馬蒂斯的彩色畫片,像點綴在灰調的古老建築的繽紛花朵。人群裏眾多的聲音,我聽不懂在說什麼,只是一些有韻律的聲音鑽進我的耳朵裏。 

 

在地下鐵入口賣花的的年青人攔著我,手指著標價「10F」一盆的鈴鐺花,我像個啞巴一樣地微笑著走開,但又很想知道那花名字。教堂的鐘聲響亮在微冷的空氣中,彷彿每個人手上的白鈴噹花也同時響起鈴噹聲,瀰漫在四周的空氣中像和平而溫柔幽遠的鐘聲。回到郊區的住處,鄰居送來一朵鈴噹花已經插在透明的小杯裏,他們彼此相送,互道祝福。 

 

隔幾天,我在街頭的花店裏又看到許多的鈴噹花,我鼓起勇氣問那賣花女孩關於花的名字,她說是「Muguet」,字典上告訴我它叫「鈴蘭」。

 

 

美術館內的同志 

 

我花了二個下午去奧塞美術館和畢卡索美術館看油畫,以前只能從眾多印刷品去選擇印刷最精緻的畫冊去揣摩他們的作品,現在那些作品一一真實地呈現在我眼前。在奧塞美術館內看到許多印象派前後期的作品,像保羅塞尚、文生梵谷、保羅高更以及圖魯茲羅特列克等以及其他畫家。我以前也花了不少時間研讀過他們的傳記,所以站在原作真跡面前,如置身夢境,那時刻,真令我興奮地喘不過氣來。

 

畢沙羅的油畫用細碎的筆觸塗抹風景畫,尤其在Pontoise畫了很多細膩而前進的風景畫,在1870年的時候,他的色彩表現就很接近真實的視覺風景色彩,那種色調和筆觸揮別了傳統醬油色的古典風景油畫,即使莫內在當時畫的風景畫仍是未開朗色調。色彩在西方繪畫的演進是十分緩慢的,直到19世紀末才大量使用色彩中的三原色,改變繪畫中的光影表現方式,尤其是秀拉擅長的點描畫,更是在挑戰巴黎人的視網膜。

 

在這轉戾點上,梵谷、高更、莫內和塞尚各自創造出不同筆調的獨特而有質感的油畫風格。當我站在梵谷的油畫面前,心跳著不尋常,那種感覺是無法在任何印刷精緻的畫冊裡感受到的。掛在那個房間裡的油畫都是賈舍醫生的收藏,由他的後代送給市政府典藏,那些畫作看起來令我眼熟,原來大部份的作品是晚年在Auvers畫的風景畫,那幅教堂就在我住的梵谷村附近,出入巷口時就能看見。羅特列克油畫讓我忌妒一個早熟的天才,看竇加的油畫就像他少有花邊新聞的生活,所以他可以畫到年老眼衰!

 

從協和廣場走出地鐵站,繞了杜勒麗公園一圈才找到橘園美術館,下午的陽光很暖和,公園仍是那麼地幽靜,巴黎人總是悠閒地坐在椅子上看書閒談或自個兒翻報紙,餵鴿子,享受初夏的陽光。 

 

在橘園美術館內再一次看到史汀、塞尚、雷諾瓦、畢卡索、德朗、瑪麗羅蘭珊的油畫,還有莫內的巨幅油畫<蓮花>,莫迪里安尼和亨利‧盧梭及尤特里羅也都在其中,他們稱為巴黎派畫家。其實塞尚的原作看起來並不會比雷諾瓦他是那麼絕巧,也沒有太誇張的筆觸,但是再看一眼塞尚的畫,他處理畫面空間的深度是比他的同伴更獨到,彷佛用著一種平和而有耐心的情緒慢慢地畫,平穩而細膩,看似笨拙的畫面,他以這種沈斂的氣度,就這樣畫著他一生漫長的畫。看史汀的油畫是容易激動的,他用狂亂不羈的筆觸和刺眼的色彩去畫那些血肉模糊的動物,感到像困獸的不安。莫迪里安尼的畫是很有氣質的。

 

亨利‧盧梭的畫也是很優雅而充滿著如童稚的想像力,那個老頭真是性情天真,他是個異數。盧梭在巴黎沙龍展出多年後仍然默默無名,後來被詩人阿波連納赫發覺了這個「海關職員」的奇特作品,他的好友畢卡索發現後也讚賞這位獨身在塞納河左岸邊的一個小斗室內畫畫的老頭子。畢卡索在<洗衣船>裏為他辦個盛大的宴會,將他的油畫掛在他享盛名的工作室內讓大家認識,聚集了很多巴黎的畫家朋友,那老頭帶著一把小提琴來,始終坐在位子上,臉上一直掛著欣喜的笑容,他演奏著所有喜歡的曲子,感謝畢卡索帶給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這二張畫現在仍掛在畢卡索美術館內的耀眼處。旁邊也有一幅米羅的自畫像,那是米羅在1920年代剛到巴黎創作的作品,大名鼎鼎的畢卡索買了正在窮困中的米羅自畫像,給來自同鄉的米羅一種特殊意義,莫迪里安尼不也是很有耐心教史汀握刀叉,如何用手帕而不是手指擤鼻涕,他將史汀視為藝術家地尊重,而給他一種做人的尊嚴和自信。

 

羅丹美術館內看到三張梵谷油畫,一張莫內的,孟克的油畫也掛在那裡。梵谷那幅<老唐基>就在這裏,我在«梵谷傳»裡知道這位好心腸的畫材店老闆-老唐基,他常讓畫家賒欠。我也是第一次見識到羅丹的雕刻,屋子裡仍然籠罩著雕刻家努力一輩子的精力。羅丹如果沒有碰上卡密兒,他的風格又會是怎樣呢?卡密兒的調子是比羅丹還要情緒化,像憤怒的女人在泥土上用力抓扒的痕跡,看起來和梵谷的筆觸是有點接近!

 

塞納河仍然靜悄悄地流著,不管上個世紀末的印象派畫家或者是這個世紀初期的巴黎畫派的畫家,我在奧塞美術館、橘園美術館,及其他私人美術裏,看到他們一起陳列一室,生前他們在這河的兩岸一起奮鬥,有失意潦倒過,也有尊榮過,不管一起醉步喧鬧街頭或爭執,是親密的朋友、同志也是藝術事業上競爭的對手,這種互相刺激互相欣賞也互相提攜如同志情感,在他們死後仍然在塞納河的兩邊共聚一堂,一切都靜止的輝映出他們在那個時代的努力故事和巴黎蹤影,讓一代又一代的人也踏著他們開拓的腳步繼續前進。

 

生前不管是巴黎畫家,世界各地來的畫家,在藝術創造的國度裏是朋友是同志,也是敵手,一切的恩恩怨怨,如今各領風騷的在美術館內成為永不分開的同志,塞納河仍然靜悄悄的流穿過他們走過的每座橋。

 

 

墓 園

 

到Per'e Lachere,那是在巴黎市北區有名的墓園。那天下午,雖然有太陽,但是天空吹著冷風,我去找Jim Morrison的墓。1971年他才27歲,就在巴黎自殺了。他們將他安葬在那個墓園裡。Jim Morrison的墳墓位在眾多的巴黎名人墳墓當中,如果沒有地圖的指示,是累壞了兩腿也難以找到。

 

他生前擁有那麼多的樂迷,在那個迷幻的年代,即使他死後多年,仍舊有那麼多的人沒有忘記他,甚至來到他的墳前獻上鮮花,看一眼離去,或是站在那兒悼念許久。「Jim, I love you forever!」這些樂迷在四周的老墳上隨意塗畫寫字,表達他們的懷念或咒罵。在這寂靜的墓園裏,聽到從四處傳來遊客的竊竊私語聲,彷彿是這些躺在地下人士的對話聲。許多年輕人,大都是年輕人吧!有的拿著樂器,朝著他的墳墓走去,「The doors」的魔力到底在那兒呀!

 

他們每次演唱會造成的瘋狂表演,最後都讓警察不得不將他層層包圍和台下樂迷隔開,免得傷風敗俗或鬧事,即使他死後埋葬的地方,巴黎的警察也沒有放過他,三個墓園的警衛特別站在他的墓旁看守著,以免他的墳墓在此吸引太多人來而干擾到週遭墳墓的安危。原來他的墓碑上的頭像被人潑灑了許多顏料,此景象在這有幾百年的灰沉古墓園中顯得光鮮亮麗而奇特,似乎美國的塗鴉藝術也侵入了這個墓園,其他的知名畫家的墓碑也都沒有如此光鮮亮麗。他的墳墓被壞而改造了三次墳墓的樣子,如今只是一方小小墓碑立在那裡。

 

風有點冷而吹急,這個偌大的墓園也像個公園一樣可以讓遊客散步,門口有賣一張十法朗的墓園地圖,拿著那張地圖可以找到許多著名的詩人、畫家、音樂家……安息的墳墓。沒有地圖的人,後來發現只要有許多新潮裝扮的年輕人往走的方向,跟著他們走就可以找到Jim Morrison的墓了。

 

 

在巴黎看電視

 

Arte,第5頻道上播出<Liverpool>那是John Lenon和Beatles的老家,距離曼徹斯特約40公里是個大港口,這個節目是整晚4個小時的紀錄片,其中的一段是介紹利物浦的音樂。在這Rock music已經40幾年的歷史裡,英國人的確是天生的搖滾樂手,對利物浦人的生活而言,除了報紙、足球和啤酒之外,最重要的是音樂了,PUB在夜裏的街巷中樂聲滾滾,許多人可以泡在PUB裏邊喝酒邊享受刺耳而激情的樂聲,每人聞聲而動,大家都知道那裏有美好的音樂。

 

對利物浦人而言都會哼唱幾首Beatles的歌,因為他們年輕時代就是在這兒的PUB裏演唱而發跡的。Beatles已經不再,但是有一條街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們轟動全世界的搖滾歌聲也為利物浦的年青人樹立了榜樣,在PUB裏展現他們音樂的創造力和熱情,他們踏著Beatles的路,為這曾經繁盛一時的港口唱著他們的歌,編著他們的曲調。那些年老的人,似乎在年輕時也跟著Beatles的樂聲而瘋狂過,如今也能彈也能唱,年輕人也在唱著他們此時此刻的音調讓那些年輕人一起歡鬧。酒和樂聲漫漫在利物浦的夜晚的PUB裏,利物浦沒落但音樂卻讓英國人難忘,也走向世界。

 

沒有廣告節目的公共電視台,我可以坐下來專心的看個整夜沒有法文字幕的電視而沒有浪費生命的罪惡感,那是短暫居留巴黎在夜晚的一個期待! 

 

傍晚7點Arte電視播出德國新表現畫家印門朵夫(Immendorff)的訪談,在他的工作室內,由他的諷刺畫為背景大談對政治和社會的想法,一個小時沒有廣告,一個畫家不談自己的創作而談政治「社會問題」他的工作室很大,畫也很大。電視台可讓各號人物無所不談!

 

從電視上看到現場轉播的法國國慶日,只有二個電視台轉播。在下雨,而且雨愈來愈大,香榭大道兩旁從凱旋門到協和廣場早已擠滿了觀眾,樹上掛著長條的國旗。各種不同制服和裝備的軍種分列隊伍齊步走向協和廣場的埃及碑前的總統閱兵台,儀樂輕鬆而嚴肅的進行,沒有國旗隊,沒有肖像隊,更沒有口號標語。雨勢愈大,總指揮官和旗官淋溼了衣服,在分列隊伍結束後,他們前來向總統致禮,閱兵台上有許多各國來觀禮的貴賓,這時密特朗總統穿著披風走到閱兵台前的協和廣場,在雨中答禮,沒有侍從為他撐傘。我看到這一幕是印象深刻的,這一幕讓我感受到在雨中所有的士兵和指揮官都在雨中淋溼了衣服,總統也走出來一起在雨中完成慶典最重要的儀式。我想起在台北所謂的國慶日,要是下雨,總統是否會躲在高高的閱兵台上或也走下來答禮呢?這一步是讓我感動的。

 

<德國九○>,一部三小時紀錄片沒有廣告,看到片名我以為是高達拍的<德國九○>,是興奮的看完,深刻的內容印象不用說了,結束時的字幕裡,導演竟不是高達,但是從這個電視台裡也能讓我這個外國人透過眾多優良的紀錄片去深刻了解他們的鄰國發生的一些社會問題和文化差異。 

 

當然我也在這電視台上看到台灣的電影<戀戀風塵>和<恐怖分子>,兩次看到<戀戀風塵>都不是在台灣,一次是在馬祖當兵看的,一次是在巴黎的電視上,在遙遠的地方看到熟悉的背景九份,真讓我想起就在不遠的老家。

 

 

一隻手錶 

 

傍晚五點多的火車從巴黎北站離開,車窗外仍有雨絲,我跟一對夫婦朋友要回Auvers。 

 

本來我們三個人面對面坐著很自在,在聖得尼斯站上下車的人很多。一會兒,一個中年的黑人穿著牛仔褲提著公事包走到我身邊的空位坐下來,他的皮膚是淺咖啡色。因為那個陌生人坐進來,突然間,在我們座位上的輕鬆氣氛有一點局促起來。朋友正在吃餅乾,他熱情地將餅乾拿到黑人的面前表示要請他吃,一種牧師式的的熱情,那黑人笑著搖搖手。我的朋友又吃了一塊,然後再一次試著拿餅乾請那位黑人一起吃,那位黑人很客氣地拿起餅乾送進嘴裏,這時氣氛才緩和輕鬆起來。我的朋友夫婦在紐約生活多年,只是想在回台灣之前先到巴黎來短暫的停留。我們都不會說法文,而那黑人也聽不懂英文,我們試著互相用手指比劃溝通,我們才知道他是在鐵路局上班的公務員。

 

我用著不成句的法文向他介紹那對紐約來的朋友夫婦,當他知道是個畫家,他立刻張大眼睛,表情充滿了好奇與高興。他用手指比了幾下比像按相機的動作,當我們很困難才猜他的意思,笑聲似乎拉近距離,原來是問他是否有作品照片可看。正巧他隨身帶了一本準備印畫冊的作品照片,他高興地接過這本冊子,然後一頁一頁地翻閱,雙手捧著放在兩腿上很慎重的樣子。起初,他微笑著,偶爾出聲讚美,也用母指比了一下。他用他所知道的大師名字來與我朋友的作品相提並論,當他專注在最後一張是畫著他們家族群像,我打趣的用著不成體統的法文跟他解釋「c’est son grand爸爸、c’est son grand媽媽!」黑人突然開心而笑,最後他很慎重地將冊子交還,臉上露出謝意。

 

火車快到站,他離開座位走到車門,跟我們說了再見,他突然轉身回來,走到身旁,偌大的身軀只看到他在手腕上解開手錶,他表示著這隻手錶要送給坐在對面的畫家朋友,朋友夫婦感到意外,我也感到驚訝,在他們不知所措之際,我請朋友收下那位黑人的美意。那個中年黑人又走回車門,我建議朋友也送一張作品照片給他,簽名當作紀念,「嘿!嘿!」我喊著那黑人回來,朋友將有家族群像的照片送給他,黑人很高興地道謝。車停之後,車門迅速打開,黑人下車了。門又關上,火車又慢慢的離開月台,隔著車窗跟他揮個手,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們為了去美國大使館辦簽証受到折騰受氣而感到鬱卒,這個意外的驚喜,一時之間夫婦倆露出笑容。

 

 

出國夢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搭飛機離開台灣,只是短短四個月的居留,那是在巴黎的朋友盛情促成的。 

 

在出國前夕,我已經夢見要去搭飛機,我帶著二個行李,很簡單地通過檢查站,來到停機場,我看到一架編號620的飛機,那架看起像小飛機,上面那個「620」,正是我機票上的飛機編號,我懷疑是否有搞錯,我又跟著幾個人到另一處去等,我看到四邊有花草,有假山,很像個公園的模樣。我站在樓梯上遠望四周尋找我要搭的飛機,在等飛機的人跟我說他們的飛機慢分,我等了好久,才看到那批人上飛機,看著飛機飛上天。

 

我又走回來,看到那架620的小飛機,他們告訴我起飛的時間終於到了,我很高興,但心裡也埋怨著花這麼多錢買機票卻坐這種小飛機出國。飛機開始走動,感覺飛機慢慢地升起,但沒有升的很高,不久,感覺飛機在離地面不高地方滑行,我確定是在公路上,機身竟然穿過隧道,我知道是在高速公路上滑行並沒有飛起。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本來是在第二個座位但旁邊沒人,我就坐過來,看到四周有許多空位,我確定飛機仍在公路上「飛行」。

 

後來我又夢見去搭飛機,這次感覺飛機真的向上飛了,後來感覺昏睡了過去,好像睡了好久飛機才下降,他們說要在中途下機休息,然後又感覺飛機真的在下降。

 

夢的指引使我好像有搭過飛機的經驗,讓我一個人順利而美妙的走出戴高樂機場,懷著是真如夢的感覺走在巴黎街頭。我真的像在夢中帶了兩個行李袋,媽媽幫我拿其中一個袋子,她陪我從老家搭車到台北,她不放心的樣子好像我要出國三四年。

 

要出國的前一天下午,她一個人跑到山上的竹林裡採竹筍,採了一袋子回來,她說:「竹筍還未盛長,但是等你回來筍子就吃不到了!」她為我炒了一盤肉絲竹筍,所以我就為那盤竹筍多吃了幾口飯,聽到她口裡喃喃的唸著有押韻的話:「吃竹筍,萬事順!」

 

 

1993-8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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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音樂節

 

煙火

 

已經是凌晨一點多,瓦日河對岸邊的森林公園裏,一群年輕人正在飆著強烈節奏的吉他和鼓聲,愈是到深夜愈是激烈,好像要在結束前要放盡所有的力氣才肯罷手。煙火在空中燃放著,砰砰響的,在黑夜的天空中一朵一朵的閃著細微的彩色火花。他們已經從早上十點多就已經在那裏開始彈唱了,這是六月二十一日,他們要過音樂節。

 

晚上八點多從熱鬧的巴黎市區搭火車回到Auvers,天空中濃密的灰色雲層裏有露出一點鈷青色的天,雨一陣一陣的下著,往回家的路上,我不時地找地方閃躲著雨。經過那個森林公園的入口,強烈的搖滾樂聲入耳,我也只是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就繼續往前走。市區裏到處有樂團在街頭表演,我不正也是從許多人群中脫離熱鬧的現場回到安靜的小鎮,也許回來太早了,愈是到晚上愈熱鬧,也有可能狂歡到天亮。街頭四處響著各種不同語言的音樂,傍晚時刻的一場大雨,使圍在許多樂團的觀眾像驚慌的螞蟻四處逃竄,正激烈的樂聲互相較勁的演唱頓時淹沒在嘩啦啦的大雨聲裏,雨來的真掃興,擠在屋簷下 聽雨在獨唱?

 

也許是雨讓我不想再等待再次的狂歡,我只有待在屋裏看電視,同時聽著瓦日河對岸邊遠遠傳來的搖滾樂聲。電視裏正在演一部影片,我沒有從頭看,就從那小孩子的父母將他從巴黎用摩拖車載到鄉下和他的外公和外婆住,然後趁小男孩仍在睡夢中的清晨悄悄離開。那兩個老人在鄉下種菜幫人洗衣服,兒女都遠離他們而孤獨的生活。小男孩還沒習慣鄉下的生活的時候,當地的孩子王就來欺負他,他的外公教他鄉下生活的常識,從小男孩的眼中隨著他騎著腳踏車看到美妙的鄉間自然風光。他用聰明的言語刺激著孩子王,但是孩子王的拳頭和一群小孩子的勢力讓小男孩感到孤立。鄰家的小女孩對這巴黎來的小男孩有好感,他們一起牽著手每天相約去農場提牛奶回來。外公看他被欺負的哭著回來,叫他要勇敢要找回公道。他和孩子作公平決鬥,當孩子王被打倒在地上,其他的小孩立刻擁他為王,於是一群孩子們快樂地四處玩耍。

 

有一天,他的外公將珍藏的一部攝影機送給小男孩,他高興的每天背著它出去玩,四處拍他感到好奇的鏡頭。不久他他外公在菜園工作時突然倒地死去,他的三個女兒和女婿都回來參加葬禮,其中一個女兒拿著相機站在椅子上要拍她死去的父親的遺容時,其中一個女兒說:「平常都沒有常回來他們身邊陪伴,人死了只拍遺容做紀念有什麼意義!」小男孩和外婆更加親密的生活。

 

一年一度的音樂節又到了,小男孩在房間裏穿好衣服正在鏡前梳理頭髮將自己打扮的很英俊,他的小女朋友也盛裝的在門外的鞦韆上坐著等待小男孩一起去跳舞。屋外街道上正響著傳統的樂器聲,他經過客廳時看到外祖母一個人呆坐在椅子上臉容表情悲傷,他問著,外祖母拉著他的手說:「一聽到音樂就想起以前你外公一定會拉著我去跳舞,從年輕到現在每年都盡興地跳著舞,如今你外公走了,沒有伴侶可以跟我跳舞了!」小男孩感到一些難過。屋外的歡鬧聲和音樂聲正在門口大聲地經過,「去吧!孩子,你外公不是有教你怎麼跳舞嗎?那舞步還記得嗎?趕快去,快牽著她的手去跳舞吧!」小男孩不捨的走出門口,回頭看了外婆孤單而悲傷的背影。看到他的小女朋友穿著漂亮的洋裝在等他,這是傳統的節慶,這一天村子裏的大人小孩都一定要成雙結對的跳舞,他們高興的跳著他外公教的舞步和大家一起度過快樂的節日。

 

當他日後長大的回憶裏透過他拍的那些黑白的影像,他看到昔日同伴嬉戲在水中,在田野間的歡笑聲和每個人的鬼臉,看到他外公在菜園鋤草翻土的姿態,他停下來讓小男孩拍個特寫鏡頭,他看到外公慈祥的笑容對著鏡頭,還有和他約會的小女朋友可愛嬌美的臉蛋,她也對著鏡頭一直笑著甜甜。最後他拍到外婆在院子裏披曬衣服,他常常爬到園牆上拍她,看她常坐在鍬韆上沉思自從外公死後,外婆工作的神情,她的臉在衣衫後面出現一直放大到充滿了整銀幕,「Oh! M幦?」外婆轉過頭來發現小男孩正在拍她的那一剎那,那慈祥的臉和溫柔的眼神,嘴角一點微笑!

 

此時我的心是一團熱,為何讓我有點激動的想落淚呢?讓在遙遠異鄉的我想起小時候媽媽常送我一個人到瑞芳的深澳坑過暑假。阿姨的家就住在那煤礦區裏,和礦區裏的小孩子們四處玩耍的快樂光,煤礦工的房舍是鐵皮屋頂,木板釘的牆漆著黑色的瀝青,有的是紅色磚牆或泥牆茅屋,姨丈每天到地底下挖煤炭,阿姨要去炭場洗煤,燒煤炭,每天他們都黑著臉回來。不管吃什麼飯菜,總覺特別有胃口,我常跟著表兄到阿姨的煤炭堆裏幫忙,媽媽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工作,她的娘家就在這裏,外公已經去逝,如今長大我也不曾再回到那礦區。姨父死於矽肺病,一條大馬路開過毀了那個村落,讓住在那裏的人四處遷移。在夏日的夜晚,歌仔戲在空地上演出,我們拿著板凳坐在戲棚下看戲,似乎打過一個瞌睡,醒來戲仍在演。

 

到了深夜電視裏的古典音樂表演結束,爵士樂演奏也結束,凌晨的新聞看到巴黎市區狂歡的人們和煙火在夜空裏燃放。瓦日河對岸邊也在響著煙花火炮和不停的樂聲,寂靜之中傳來的聲音特別長,好像聽到在遙遠的家鄉戲棚上 的歌仔戲的鑼鼓聲中在唱戲。

 

昨日

 

昨日,街頭上四處擠著看熱鬧的人潮和許多大小樂團到那裏去了?街道上似乎沒有發生什麼事的如平日的安靜,咖啡bar裡外坐滿了人在閒談,他們戴著墨鏡享受夏日陽光,鴿子重回牠們的地面找尋食物,公園裏的人們在閒坐著…。我帶著相機從郊區坐火車到市區時心充滿著期待,想要補拍昨日錯失過的令人激動興奮的音樂節的街頭景像,期待像昨日從龐畢度中心附近的地鐵站走出來時,就能看到車站外的空地滿了人在看街頭的演唱。我以為只是一個Band在那裏表演的精彩而吸引了人們駐足觀賞,沒想到放眼看過去整條街都是樂團,我興奮的四處隨著樂聲走動,原來我是意外的遇上了音樂節,而大家都知道跑到街頭看熱鬧。

 

黑人們敲擊著大小的非洲皮鼓和各種打擊樂器,他們輕鬆自在地敲打著綿綿不斷的節奏,像催眠也像迷幻般地讓許多人跳舞的渾然不覺。南美洲的音樂在遠遠的地方就可聽到那獨特的排笛聲,像在高山上飛翔的聲音,一時也讓人心裏砰跳一下。還有外國和尚也拿著銅鈸來敲擊著聲響,年輕人拎著電吉他和擴大器,三五人就成團地在大街小巷能找到的空地上演奏起來,他們不在乎是否有人圍觀,只是樂器在手就彈唱的隨意。年輕人也沒特別的裝扮只是隨便的T恤和牛仔褲沒有明星樣地唱著,三五步就一團,大家飆起吉他;放大喉嚨來好像在拼台一樣,誰的氣勢好圍觀的人更多。有唱英文歌的,有唱法文搖滾的,有些是熟悉的翻唱曲,有些是年輕人自己創作的!大概沒有人請他們來街頭表演,大家不約而同的在這一天從各地來。

 

我也看到一位東方人拿著吉他和他的朋友坐在地上彈唱著,我已經在地鐵的車上看過他數次,每次總是看到他手抱著吉他坐在角落裏手就在吉他上默彈著,很酷的樣子。也許平時在街頭演唱的和地下道內演唱的流浪藝人,都在這一天冒出地面上來了平時在黑夜裏的PUB駐唱的歌手也都在這天跑出見陽光了。下班時刻,許多人拿著公事包經過也隨著歌聲跳著舞回家,愈晚出現的樂團只好佔用一點人行道,而圍觀的人就讓交通警察去傷腦筋。

 

在U2還沒在巴黎開始演唱的前幾天,這些不知名的樂手已經使巴黎市騷動著一夜的激情,彷彿巴黎市內住著各樣人種都可以找到他們熟悉的音樂,也讓夏日從世界各地來的觀光客也可以聽到他們自己的旋律。我,一個在巴黎的異鄉客,也在那些和尚手中的鑼鈸裏找到親切的聲音。在那興奮與激動當中遺憾著沒有帶相機出門,我四處繞著在天色將昏暗中的街道裏,燈火閃亮著,難得看到巴街頭擁簇著許多人。

 

天突然的暗下來,灰色的天和濃濃的雲看不到日光,風吹著有點冷,下午在地鐵內還是悶熱的很,大家手拿東西在搖來扇去。灰色的天看不到樹是綠的,羅浮宮那邊的天上一片茫煙散霧,轉動的摩天輪燈光漸漸隱沒在煙霧裏,煙霧好像從聖母院那邊吹過來的,一下子就遮掩了所有建築物,一陣陣狂風吹過,落葉滿天飛,好像聖母院屋頂上的怪獸要出動的樣子。警察呆立在那兒注視著這奇特的景像,天空很暗,雨突然落下來,米粒大的雨落在地面上響著,街頭的樂聲和人潮被水沖刷的四處竄。我也逃到一間賣巧克力和酒的商店外,躲在小小的遮雨篷裏,但是小小的地方擠進一些人,而且膚色都不同。

 

才六點鐘,天暗得像深夜,街頭的燈火都亮起來。雨停了,我沿著龐畢度中心附近的Saint-Denis 街走到北站,沿街站著許多阻街女郎,穿著性感而緊身的短衣裙好像快要將肌肉擠出來似地,她們跟每個經過的男人說哈囉,搖著兩顆保齡球似的胸部和腰下的臀部,閃爍的怪異燈光中從樓梯口內透出,遠離了人群,似乎是另一種聲音讓我不安的加快腳步走向車站。

 

我走在空蕩的街頭,想像著昨日的光景,好像無法銜接的時空,也許流浪的人喜歡聽街頭遊唱的歌。我沒有去聽正式的演唱會或進入音樂廳去看表演,在街頭偶然相遇的聲音有時會讓人停下腳步來聽,也許讓同是飄泊的人有一種親切感,就像平時的相遇在他們彈唱一曲之後彎個腰向你伸手討賞,給或不給隨你。

 

偶然的相遇是讓人驚喜的,就像在異鄉的街頭會遇熟人一樣的高興,不必留影,但有一番滋味。朋友打電話來,他在深夜的狂歡街頭搭不到車子,只好走路回家,末班的車子載著許多酒醉的人一起唱著歌回家。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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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柏林的火車上寫信給CY

CY:

你好嗎?你的16釐米短片電影開始拍了嗎?上個禮拜六一大清早我又搭火車到慕尼黑。離開巴黎的時候是一團霧,濃濃的霧悶住陽光,火車從東邊到德國,我也只能在車窗內看著神祕的法國東邊的霧中風景。到了邊境才見到灰沈沈的天空,火車在邊境的車站停下來,換上德國的火車頭,也換上來了德國警察和查票員,聽到不同的語言在月台的廣播聲中,一種新鮮和興奮的心情讓我初次的進到德國境內來。

我也很高興地在慕尼黑待了三天,今天早上又搭著高速的火車前往柏林,這是德國最快速的火車
ICE。我坐在頭等車廂裏寬廠舒適,很像飛機艙,椅背上還有小電視,每個座位都有一張穩固的桌子可以讀書、寫字或用餐,到柏林要將近七個鐘頭,我就在這張桌子上寫信給你。車速快的看不清楚地面草木的輪廓,車廂很平穩,可以感覺到火車頭的引擎在加速狂飆的快感。

昨天我很高興的看到Markus Leupertz的回顧展,展出他的油畫、素描和雕塑總共一百多件作品,另外還有一部紀錄片,可以看到他從少年時代到現在的創作歷程。其實到慕尼黑來主要是來看他的回顧展,這是我在學生時代就已經從畫冊裏認識這獨特風格的畫家,就如同你也喜歡的Baselitz一樣,他們都是德國戰後出生的一代重要畫家。

也許他剛離開二天前在這
Kunsthall der Hypo-Kulturstiftung 的開幕儀式,但從紀錄片裏彷彿在這會場裏看到他光頭,戴著耳環,手指戴著三顆銀色戒指的身影。影片裏可以看到工作中的他如獵鷹般的神情在找尋線索,也如獵鷹般的在撕碎獵物。也看到他五十幾歲如紳士般的打扮在社交生活裏,偶爾也皺眉頭看到藝術學院的學生畫著跟他相似的油畫,彷彿在告訴他的學生去尋找自己吧!要當藝術家健康的身體很重要,他帶著學生在寒天的運動場上跟他們拼命的踢足球,汗流夾背之後沖個澡,然後師生一起到餐館用餐喝啤酒。在黑暗的放映室內,每個人都專心地看著錄影帶。

火車高速地從南部北上,經過很多的丘陵、平原和森林,一片無邊際的麥田起伏著由綠到黃的顏色,玉米田正在開花,尖頭的房屋,紅瓦白牆在遠遠的平原那端。後面是森林,有些地方的房子在路邊,麥田或葡萄園卻聳立在屋的山坡上。車廂內很安靜,鄰座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從他們身上從外露的衣服裏可以看到腰背的刺青,他們剛會走路的小男孩在他爸爸的身上玩耍,媽媽的頭靠著下沈的椅背正入神地看書,他兒子的兩顆綠綠的眼睛一直看著我這奇怪的外國人。陽光溫暖地照入車廂內,有的人在桌上寫字、辦公文或玩牌,在這長途的旅程這張桌子的確增加許多樂趣。查票小姐兼服務員發給每人一張menu,然後她很客氣地問著要點什麼?

想到你的影片順便要告訴你D的消息,半個月前我離開巴黎坐火車到南法找她,沒有跟她連絡上,只是寫張明信片告訴她我將抵達的時刻,請她在車站等我。在出發的前二夜就夢見我提著包包興奮的抵達陌生的
Bordeaux車站,但是我等了許久看不到她影子,就走出車站在廣場上的石板路上徘徊,廣場前面有十字路,我往左邊走去,好像經過一個公車亭,站在巴士站前等車可是不知往那去。

但是在許多等車的人群好像在台北等公車的人,我看到其中一個熟識的人就很高興地叫他,他回頭訝異地對我說:「你怎麼也在這裏?」夢中的場景從
Bordeaux車站又切換回我的家鄉的場景。假使沒有見著她就當作到Bordeaux旅行好了,在車上心裏一直想著,她到底會不會出現在車站,也許她去度假了?當我下車走出車站還真訝異好像在夢中的場景出現在眼前,傍晚的陽光很刺眼,我提著行李走在像夢中走過的石板路上。她真的沒有出現,巴士一輛又一輛地從我眼前經過,最後叫了一輛TAXI,到她給我的住址。

D在這裏已經三年,透過她,認識了一些她的畫家朋友,也看到許多有趣的事物。從她口中流利的法文很難再回想過去我們和她在學校一同學畫的光景,她的油畫質地在這幾年內是有著極大的進展,她有當畫家的意志。要離開的前夜,我們在一座教堂前和一群年輕學生在看全法國藝術學院學生拍的實驗短片展,從晚上十點開始放映到深夜二點多,因為太陽到晚上十點鐘以才天黑,大家坐在廣場的石板地上看著一大塊白色布條從教堂上方垂掛下來的螢幕,夜深沁冷,仍然有很多人來看這五花八門的實驗短片展,暗藍的天空在教堂上方有白雲飄過。

現代的聲光在古老教堂前氣氛是特殊的,看著這些影片的同時我也想到你們拍過無處發表的影片,可是你們執意一面謀生一面堅持拍自己的影片,申請補助沒人理。也許你會說年輕時不堅持一些理想到上年紀還有什麼理想好堅持的,就像D在這所搞多媒體的學校裏仍堅持畫純粹的油畫一樣,即使和教授理論也有膽量反擊而不退縮,結果她贏得尊重!我也在
Arte電視台上看到每週有幾天深夜時段在播放短片或動畫,這麼多有創意的動畫或實驗短片怎麼來的呢?

火車在Kassel停下來,那對年輕的夫婦要下車了,別看他們穿著有點邋遢的樣子,說不定他們也是藝術家要去Kassel看文件展。媽媽抱著小孩而他背著一個沈重的大背包,小孩對著我笑了一下。這時有一對中年夫婦帶著二個孩子上車來,媽媽和爸爸跟孩子叮嚀一番,然後就下車去,原來他們讓二個孩子獨自坐車遠行,媽媽快要流淚的隨著轉動的車子跟孩子送別。火車又快速的奔馳,哥哥和妹妹是小學低年級的樣子,他們拿出作業簿一邊吃著糖一邊作功課也一邊玩耍,他們好像很放心的離開父母的視線,再過一個鐘頭就到漢諾威,我要下車,然後再換車到柏林。

一個人旅行,我沒帶任何資料,手上只有一張歐洲旅行地圖,我也沒有安排行程,只是在地圖上看著城市散佈的點狀像跳棋一般任我隨意的想像這時空的變換。

來到這陌生的國度,畢竟這是有秩序的社會而讓我自在的遊走。走到那裏都會遇到許多日本的年輕人背著大背包三三兩兩的四處旅行,他們可以在各大城市看到日本的品牌廣告豎立在各大街上的顯目的位置,閃著燦爛的燈光,害我也被當成日本人,那個德國佬還跟我說:「莎喲哪哪!」,「不!我是台灣人,我來自台灣。」,「啊!台灣,我曾在台灣住過一年印象深刻,你們不要像香港一樣…。」他用英文說完就準備下車。

上星期從米蘭搭法國的TGV 火車回巴黎,也同樣在車內的桌子上寫信給你,當你收到這封信,你從我寫字筆跡的工整度來看,那種火車是即快又平穩呢?如果從台北搭火車到高雄的同樣六、七個鐘頭裏,那時火車的時速不會比我的心跳還快,也只能焦急的期待時間過的快一點。我們都喜歡看希腊導演安哲洛普衛的電影,他的電影幾乎都有一段火車的旅程和車站的背景,而我此時在火車上一站又一站地經過你曾經在影片中看到的相似場景……。

看著Menu上印著好吃的餐點圖片,覺得肚子開始餓了起來,我只點了一杯咖啡五馬克,查票小姐嚴肅的神情在查完票後變成服務生,她笑著臉送過來。在慕尼黑車站要上車之前匆匆忙忙的只買了一份豬肉漢堡和一罐可口可樂當做午餐,在旅行中我無法好好吃頓飽。

上次回巴黎休息幾天和朋友見面,他特地煮了幾道菜,有鳳梨雞、滷白菜和蕃茄蛋,還有魚,另外買了一瓶紅酒,二個同是孤獨的異鄉人吃了一頓流浪以來最飽的晚飯。他在等待不久即將從台北飛來的愛人,而我等待不久即將出發的另一段旅程。

穿過這時空的一切,在此時飄泊的心情和知覺裏仍然混雜著許多在家鄉生活的影像,雖然那影像從飛機衝上桃園機場的上空就已經消失遠離而變成一團像大氣中的雲層一樣。在車上寫信好像在跟一個模糊的影子說話,雖然沈默的遊走使每天都經
歷許多新鮮事物的刺激,但終究還是要回到我的工作室乖乖的面對自己,而此時的我只是在這大地一隅的過客。

寫到這裏,已經傍晚了,陽光仍很耀眼,火車的速度慢慢的進入柏林市區,看到繁密的公寓大樓建築。經過幾個以前東柏林老舊殘破的車站,我的心情也得緊縮起來,開始想像著下車後應付一個更陌生城市走動的狀況……,一個你聽起來不陌生的城市--柏林!祝你一切都順利愉快!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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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做夢的鳥

我不是有意拿埃及壁畫和自己的畫相提並論或者當模仿的典範,只是在造型和構圖上有一種巧合的雷同,這是在巴黎買了一本
1954年出版的法文版「埃及繪畫」裡發現到的。當我看到這張在Inherka的墓室(約1150B.C)題名為Inherka devant le Phenix d'Heliopolis 的壁畫時,我立刻想到那張1999年我在德國作的版畫〈會做夢的鳥〉。

前年,剛到巴黎的前幾個月,在我開始對古埃及的藝術產生一種親近感之前,即使在羅浮宮看到豐富的古埃及雕像和繪畫時,我還不太明白這令人震撼的原因,除了金字塔和木乃伊的印象之外,其實我對於埃及的認識是很粗淺的。大概是在我的朋友陳君的家裡吧,他的小書房內,書架、地板都已經擠滿了書籍,但是有關埃及的書就佔了一個明顯的角落,這是他們夫婦倆共同喜愛的藏書,很難想像在這位年輕的台灣留學生腦袋裡裝了許多埃及故事,而且他們正計劃著在年底氣溫較不熱的時候去見識真實的埃及。

是那些書籍讓我意外發現另一個遙遠而神秘的世界,也因為他們對埃及藝術的著迷而吸引我,讓我像學考古一樣在巴黎逛書店,到處找尋關於埃及藝術的書籍,那時,找書、買書變成一件令人興奮的事。再次的走進羅浮宮,當我穿過希臘、羅馬的雕刻展覽室一直到底層的埃及館,我逐漸地找到一點親近的線索,而將時間感延伸到更遙遠的時代。

在刻這張版畫時,是在秋天的德國,正是十月初,樹上已經變黃、變紅的葉子開始掉落,我也即將結束四個月的居留。在工作室旁的樹林裡,烏鴉不停地在嘎嘎叫著,這種聲音在台北是聽不到的。我習慣地在每天中午吃過飯後,穿過美術館的中庭進入工作室,然後開始我的工作。一個人孤單的住在Aachen市的路易美術館的藝術家工作室,那段時間,我時常在夢中回到老家,見到熟悉的場景和臉孔,總是在醒來的剎那間,感到一種彷彿經過長時間飛行歸來的肢體疲累。

很明顯的,九二一大地震以後,我收到來自家鄉的音信都是充滿著悲傷,那時的氣氛如朋友在信裡寫的,即使走在台北街頭也會令他莫名的掉淚。這種關於憂傷的死亡想像,我沒有目睹的親身感受,而只能在我的圖畫紙上無意識的亂塗而緩和內心的憂慮不安,我甚至不知道這隻鳥是如何出現在我的素描本裡。工作室內依然的寂靜,少有人會推開厚重的大門進來,從窗戶望出去,似乎只有樹林裡的烏鴉在吵鬧。

灰頭紅身的鷺絲戴著王冠,它是不死鳥,是再生的象徵。Inherka王后的亡靈帶著一籃奉獻品站在天神化身的赤鷺面前,正等待進入通往升天之門,古埃及人相信死後的靈魂並未完全拋棄軀體,只是暫時附在鳥身上飛往另一個神秘世界,只要軀體不腐爛,它還會回來而生生不息。知道這些圖像的意義,是在巴黎收集了一些埃及的圖書之後的事,顯然的,和我那張畫之間是沒有直接的關係。雖然我不相信有另一個來世,我也無法理解古埃及人往生的另一個世界在那裡,但至少讓我發覺,在腦袋裡想像和夢想的趣味,是可以超越時空而存在現實裡。

回到台北,似乎無法像在巴黎那樣逛書店、看展覽或散步,不過家裡沒有電視機、收音機的日子,我反而覺得平靜。貓頭鶯有時在深夜裡飛來,在屋旁的老龍眼樹上嘀咕幾聲,我的夢,偶爾也會帶我著陸在遙遠的異鄉散步!

 

發表在--推理雜誌 208期--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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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與母親

 

我的德國朋友在藝術村住了一年半,然後決定在巴黎定居下來。三十歲出頭的他已是一位出色的油畫家了,他在科隆創作沒等到好運時就來巴黎工作,顯然的,他的細膩而富有想像力的油畫作品在巴黎的畫廊展出時獲得好評,並為他帶來新的轉機。當他決定在巴黎買工作室時,除了花儘所有的積蓄外,他的媽媽不僅沒有召喚他回到身邊,反而出錢幫忙。

 

那間小巷裡的工作室原是當作攝影工作室的老房屋,位在二十區Montreuil,那裡有很多移民,充滿了異國風情。我幫他搬進去時,除了看到暖爐之外是空無一物,但卻是一個不錯的工作室。搬完家,聖誕節即將來臨,他得回德國過年。離開巴黎之前,我很驚喜看到他出現在我的門口,神情有點沮喪,原因是他的口袋裡僅剩二百多法朗而且要回家過年,這種處境當然令我感到熟悉。我請他到龐畢度中心附近的小餐館吃晚飯,喝了幾瓶啤酒聊天,在香煙煙霧繚繞之中似乎也忘了憂愁在身了。走出餐館,我想將上次去德國沒用完的三百馬克給他,但是他馬上搖頭。外面是個冷冷的寒夜,經過馬黑區(Marais)的小巷走回家,我們的皮鞋走在石板路上喀喀響在冷清的暗巷裡,新年即將到來,他展覽的日子也近了。也許曾經有許多畫家在這石板路上,口袋拮据時失措徘徊著,空巷內的腳步回聲更敲響他們內心的失落感。

雖然那時有公費讓我無憂慮的生活在巴黎一年,但是他的心情也讓我想起曾有過口袋只剩二百元回家過年的相似窘境。就像在他這個年齡時,我仍然沒沒無聞的在台北畫畫,那年我空手回去圍爐,吃完年夜飯後,我看到弟妹們都準備好壓歲錢紅包給我的父母拜年時,而我坐在飯桌前,面對著豐盛的菜餚沉默著,無法表示什麼,內心感到很尷尬也很酸。這時媽媽微笑著對大家說:「伊t豯e圖,K?n徶@點彃I勿要緊la!……」她的語氣充滿著一種諒解,融化了凝滯片刻的氣氛,隨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給我,並祝我新年好運氣,那時心頭感到盈熱。

每個畫家能順利成長,總是跟他們的父母有密切的關聯,尤其是媽媽。在許多外國畫家當中,夏卡爾(Marc Chagall)的媽媽在他1922年寫完的傳記Ma Vie裡是令我印象深刻。那時十八歲的夏卡爾,有一天下課回來,他的媽媽拿著鏟子正要把做好的麵包送進火爐,他走到媽媽身邊,語氣慎重的說:「媽媽……我要當畫家!」她好像從來不知道當畫家是怎麼一回事的樣子,「什麼?畫家?你瘋了,你,讓我把麵包拿到火爐,不要再煩我。」兒子再三懇求讓他去市區內一位猶太人畫家私人畫塾學畫。最後她帶著夏卡爾一起去拜訪那間學校,這是她第一次置身在藝術家工作室內,室內放置許多石膏像和學生的習作,也充滿了顏料的味道,她仔細打量每個角落,試著了解畫家在幹什麼,並對幾張圖畫瞧了幾眼,突然回頭對他說:「兒子啊,那麼……你看看,你是絕不可能畫到人家那樣子的,我們回去吧。」最後見到畫家本人,她為難的啟口:「這個,我不知道啦,……他想當畫家,他瘋了,請你看看他的素描,如果他有才能,這才值得來上課,否則...兒子啊,我們回家吧。」畫家機械似地瀏覽他臨摹自雜誌的圖畫,一會兒畫家回答:「有……他有這個傾向。」,「啊!他……」他媽媽感到不解,而他卻感到滿足。對於這個事實,他的父親給他五盧布當二個月的學費,但是卻把錢扔到院子,而他得跑去撿回來。

1910年他自聖彼得堡離開藝術學院,那個時代,猶太人在俄國社會裡是很難生存,他想到他的父親像在地獄似的工作為老闆賺錢,而他在聖彼得堡好幾次因為營養不良而昏倒,完成學業後,理當回家盡一個當兒子的責任,但是他在那時候一心只想去巴黎,幸運的,一位做戲劇佈景的先生給他一百法郎而能成行。能隻身離開俄國自然感到興奮。他回家鄉告知父母這個重大決定時,他父親的反應是:「什麼,離開我?不是你要養我的嗎?我們都知道這回事的。」而他的媽媽掛心著說:「兒子啊,我們是你的父母,要時常寫信給我們,看需要什麼東西。」

當然,在台灣的前輩畫家當中,我也看過不少他們的生平故事,其中郭雪湖的媽媽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郭雪湖從小失去父親,住在大稻埕完全靠他的媽媽做手工藝維生,只是因為從小愛畫圖,自然得到小學美術老師的重視,即使好不容易考上了台北州立工業學校土木科,而令家人歡喜,但是志趣不合唸了一年就決定休學,他的媽媽沒有責備反而讓他待在家裡自修畫畫。他在家裡臨摹畫稿,也外出寫生。

有一天回到家裡,發現牆上那張剛臨摹的全開圖畫不見了,他著急著問了姊姊,她才說是被媽媽拿去給永樂市場附近的「雪溪畫館」的蔡雪溪先生看了。這時他的媽媽踮著纏足的小腳,帶著歡喜的樣子進門,看到兒子就說:「老師說你畫得不錯,特別是用色,還說要收你為徒」於是那一年,他的媽媽帶著兒子和禮金到「雪溪畫館」拜師為徒。四個月後他無法滿足於在那裡的學習,在沒有告知媽媽之下自己決定離開,回家自修,她的媽媽總是尊重兒子的選擇。

在沒有美術學校和罕見職業畫家存在台北的那個年代,身為兒子在畫畫的母親,自然很難想像當畫家的前途在哪裡,尤其是處在被殖民的社會裡。但是看到兒子在努力、進步中展現才能,即使沒錢買材料,她甚至變賣自己的金飾供兒子所需。當郭雪湖二十歲得到第二屆台展特選時,自然地讓她感到欣慰。

她深深瞭解兒子的習畫過程,所以在每次舉辦個展的會場上可以如數家珍、生動有趣的道出每幅作品的創作背景,她的解說吸引觀眾和記者旁聽,不僅展覽的訊息出現在隔日的報紙上,據說也發現記者一起刊出她媽媽的話。有一回,他的家在一次大空襲中著難,妻兒和母親在屋瓦掉落起火燃燒中逃出,而郭雪湖人不在台北。火勢稍退之後,她的媽媽趕緊跑到瓦礫當中拼命地翻找搶救兒子的作品,此時畫家楊三郎剛好經過,看到這一幕,深有感觸。

對於我的媽媽而言,自然地很難跟人家解釋沒有去上班的兒子,像特種行業一樣到底在幹什麼。即使藝術家已經普遍存在這個社會的今天,我也很感動看到很多媽媽不辭辛勞的陪著孩子去學畫、上音樂班,但是當孩子長大有意願就讀藝術學校,或想從事藝術工作時,他們就感到十分憂慮甚至反對,當然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畢竟,畫圖這一途,就像在大海裏找希望,而存在現實環境中的意義似乎仍是抽象的,有時連自己都難以想像一個美好的遠景在哪裡,更何況是對於一般父母的理解,或者是我那不識字的父母。

我在北投工作,媽媽總是會打電話來詢問我的生活狀況,儘管擔心得很,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問:「畫圖有ka進步沒?」而事實上,她是很少看過我的畫到底長什麼樣子,但是我知道那是一種最原始的母子之情,當她知道偶爾有人來欣賞我作品,就像我喜歡偶爾回去吃她煮的飯菜一樣,就此感到滿足。

發表在—推理雜誌 212期—2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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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té des Arts Paris  2001

樓頂上的鋼琴師

樓頂上的鋼琴師每天一大早就開始練琴,我時常在意識模糊的狀態從鋼琴聲中醒來。有時樂聲叮叮咚咚的溜進清晨的夢裡讓我也分不清楚。大清早,藝術村內仍是靜悄悄的,這樣子的醒來,感覺是不錯的。

我的工作室位在地面一樓,樓頂從二到四樓是屬於不同國籍的音樂家工作室,住著作曲家、演奏家和一位日本女高音。經過半年的迎送,認識的朋友都離開了。每個月底是工作室交接的時候,居留到期的藝術家得離開,月初又是另一批藝術家搬進來。大概是去年的這時候剛過完新年,這位鋼琴師才住進這棟樓。

自從他開始工作以後,幽靜的中庭整日迴盪著琴聲,二樓的日本女高音如果也同時在拉嗓子唱歌的話,那麼會讓我一個人在工作室內不覺得孤單。冬天時,雖然門窗緊閉,住在樓下的我,仍然感覺到三樓頂的鋼琴彈奏音響隔著樓板在頭上震動著,讓人心情振奮。

逐漸的,我發現他習慣早起,每當晚起床的藝術家仍在棉被裡時,他大概已經用完早餐而開始觸動琴鍵從音階曲調彈起,先熱身活絡手指一番,然後是一些練習曲,接著就是開始一天的主要曲子練彈。有時我一邊工作一邊聽,可以感覺到他彈得很進入狀況,若是彈到急烈的旋律時,我會關掉收音機像一個躲在門後的偷聽者,有時也會聽到他彈錯音符而吃力地反覆重來,直到順暢為止。

實際上,我對古典音樂的了解是粗淺的,在台北常聽另類的搖滾樂多於古典音樂,在巴黎喜歡偶然聽街頭藝人的演唱,罕去音樂廳欣賞一場正式的演奏會。雖然我沒有去過著名的國家音樂廳、歌劇院而被朋友笑,但是每天凌晨的電視上都有音樂會,偶爾會從別的節目轉過去聆聽片刻,也可看到各種音樂的紀錄片,這是我有耐心看的節目,儘管看螢幕裡的表演和現場是二種不一樣的感覺。如同往常一樣,有一天晚上九點多我打開電視時,樓上的鋼琴師剛在一陣激烈的彈奏聲中歇息,Arte正好在播放一部關於音樂家的電影,故事的梗概是在西班牙內戰期間,兩個年輕鋼琴家在巴黎的際遇,影片吸引我坐下來耐心看完。

我沒有從頭看起,那時已經看到其中一位年輕人K在巴黎音樂界發展順利,意氣風發的樣子。他時常寫信回故鄉卡塔隆尼亞給他的好朋友S,一直鼓勵他不要荒廢才華,並邀他前來巴黎共住,一起打拼。這份友誼讓S感動,克服萬難之後他們終於在巴黎重逢。

事實上,S因為手傷而怯於再觸碰琴鍵許久了,他心情苦悶著來到一個小城休養,當他的鄰居知道他會彈琴,就馬上為他在一位老婦人家裡找到鎮上唯一的一台鋼琴,在眾人鼓舞之下,他帶著膽怯而沒有把握的心情張開十指開始觸動琴鍵,當一個音符接一個音符順利的響起時,他才解除內心積壓許久的挫折感,並且洩露更多心中的激動,手指更活潑跳躍在黑白琴鍵中。從嚴肅的自創曲彈到越輕鬆的樂曲,大家興奮的打開陽台的門窗,圍著鋼琴跳舞,經過樓下的行人聽到從樓房傳出的樂聲,個個停下腳步抬頭傾聽似乎被內戰禁錮許久的音樂。這時候,老婦人的女兒在隔街的回家途中,遠遠的聽到有人正在彈奏她久已無法碰觸的鋼琴,她放慢腳步聽著,眼睛泛著淚光。越來越多的民眾圍攏過來,隨著音樂在樓下一起跳舞。他收到K的信,帶著鄉親的祝福終於來到巴黎。

K和他的愛人熱情迎接來自故鄉的朋友S,他們三人微醉著,從小酒館裡走到一個公園的噴水池邊嬉鬧著,一起跌落到水池裡戲水,K手指著天空,腳步站不穩而興奮著說:「只有在巴黎的自由空氣,才可以讓我們的才華呼吸!」S發現他的好友大膽、前衛的鋼琴演奏和多彩多姿的社交生活,而他像個窮書生每天一大早就開始練琴、寫曲。有一次K醒來聽到他正在客廳彈一首剛寫完的曲子,他起身仔細聽完這首令他驚訝而美妙動聽的旋律,才推開房門走到他身旁,想知道這是什麼曲子,他說:「革命」K不以為然的說:「這是在巴黎,不需要革命,應該叫自由!」

S得知西班牙的內戰更加危急時,他決定要返回祖國,K淚流滿面著想挽留他。他站在窗口看著S提著行李離去,嘴裡唸著:「知道嗎?你絕對是世上最優秀的鋼琴家,你的天才應該留在巴黎!……。」

在我意志閒散的時候,雖然只是一部虛構故事的影片,坐在漆黑的房間內面對螢幕裡場景轉換的聲光,那時內心裡感到一種激動。

我不認識樓頂上鋼琴師的來歷,不管有沒有名氣,他每天總是很用功在練琴。即使不知道他在彈什麼樂曲,我也可以想像著專注彈琴的樣子,至少留下一些音樂旋律的印象在腦海裡,也愈來愈讓我在工作室裡閒盪的心情感到不安。

想到我的德國籍畫家朋友偶爾來訪,看到我的工作室一直空白著牆壁,以及花很多時間在語文學校,他總是對我說:「你是藝術家,你不是學生!」這樣不經意的提醒,卻是對於我來到巴黎半年後仍在街頭閒逛的心情,產生一種羞愧感。當我可以慢慢開始專心工作並完成作品,才感覺到是存在巴黎無數藝術家其中的一個,儘管我將在幾個月後得離開。

去年過完新年,我的北投鄰居H離開台北,她終於辭掉工作,下定決心回到維也納繼續發展她的鋼琴家生涯,在她寄來巴黎給我的信裡,用「生命的逃亡者」來形容離開台北再度奔波異鄉的心情。從每天可以找到許多大大小小音樂會節目單裡,或者看到世界各地來的藝術家為了試展身手而忙著準備的情形,就可以想像,她過去這三年回到台北上班、教學的忙碌生活,無法專心練琴,甚至找不到舞台,那種停頓的著急感。十五歲那年開始,她隻身在維也納學音樂,現在回到音樂之都,重新過著有音樂會的生活了。

回到北投已經快半年了,工作室的牆壁仍是空白著,孤立的房子沒有樓頂,也沒有鋼琴師,我的鄰居H也遠在維也納。我買了好幾片古典鋼琴曲CD,終於知道印象中樓頂上的鋼琴師常彈的曲子了,我將音響放大音量,工作室內迴盪著熟悉的拉赫曼尼諾夫(Rachmninov)的鋼琴旋律《樂興之時Moment Musicaux》,編號16第四首,而我十分笨拙的手指在敲打著電腦鍵盤--寫稿。

 

發表在--推理雜誌 210期---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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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an 17 Tue 2006 18:26
  • 獎牌

獎牌

那張鋁片的獎牌是用金色鋁框裝起來的,上面鑴刻著「發揚國粹」四個字,這麼多年來早已不知去向。說起來也好笑,我是怎麼得到那塊獎牌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可以說是個不曾跟人提起的秘密;那是跟我的美術老師之間的秘密。

當我再得到一面獎牌的時候那已經相隔二十多年了。為了去領獎,我搭凌晨末班的莒光號火車從台北坐到高雄。抵達高雄的時候天才剛亮,市區從黑夜裡剛甦醒,外出工作的人正要上路,商店也剛拉開鐵門。火車在深夜裡快速穿過平原,透明的玻璃窗在黑夜中映著自己模糊的臉龐,看不到車窗外的景色,只是燈火點點。出門前,媽媽打電話來,她再三的吩咐要提早出門不要誤了火車時刻。在座位上我無法入睡,腦海裡開始想像著隔日的頒獎典禮的模樣,同時隱約浮現出從前得到那塊獎牌的事。

為了去領那塊第三名的獎牌,我的美術老師帶我到板橋的海山國中去參加頒獎典禮,我們約好在在台北火車站碰面,那是在我國中二年級的時候。那天清晨天色仍淒黑,媽媽已經數次催我起床準備出門,如同往常,在爸爸天未亮就出門上班之前,她已經為他包好熱騰騰的便當放在飯桌上,然後和爸爸一起搭基隆客運到貢寮火車站搭火車。天剛亮的清晨,已有許多戴著大盤帽,著卡其制服的中學生、菜販、賣魚的和煤礦工,彼此三三五五地分散在月台的不同角落,爸爸和他的礦工同事一邊抽煙一邊聊天,我有種安全感的站在他身邊,並隨著他上車。

火車在牡丹站停了,爸爸和他的同事都下車,我得一個人繼續坐在擁擠的車廂內,但是內心充滿著新鮮感和興奮的心情,像搖晃的車廂,隨著火車巨大的引擎聲前進,看到車窗外的太陽慢慢在蒸發早晨的露珠,直到那遙遠而陌生的台北車站。隨著擁擠的下車人潮走過天橋到出口處,我一眼就看到我的美術老師站收票員幾步遠的地方,她的目光正在人群中搜尋著,然後在溫熱的陽光中搭上陌生的巴士到板橋。

走出高雄火車站,這回是沒有人在出口處等我。我第一次走進這陌生的市區,距離頒獎的時間還要得在街頭閒逛幾個鐘頭,看到一輛往渡船頭的巴士,我沒有目地的跳上車。在旗津港邊,我聞到了如同家鄉的海水鹹味和漁港的腥味,心頭有種安全感。早晨的風如同昨日太陽的餘溫,暖和地吹過臉上,望著翻騰的海浪,我又繼續想著,這回來頒獎的人會不會又是個穿著軍服,肩上閃爍著幾顆星星和滿胸掛滿的勳章的將軍?並且請軍樂隊來奏樂呢?不會吧!美術館的人告訴我得頭獎的人是市長親自來頒獎的。

雖然如此,我依稀的記得當時站在台上的光景,雄壯激昂的軍樂隊聲和掌聲響烈著,我一時駭怯的找不到我的美術老師的位置。領完獎牌後,我的美術老師送我到台北車站讓我一個人搭車回家,順道帶我到中華路的商場逛街。她請我吃了一碗排骨麵當中飯,然後走進一家筆墨店,我欣喜的看到滿廚窗的毛筆和硯台,這些都是在鄉下看不到也買不到的,當我興奮的摸撫與挑換那些擺在架子上的文具時,我的美術老師突然告訴我選一對毛筆和一個有蓋子的方形石硯,還有一根墨條,她為我付了那些錢,這突來的意外禮物讓我一路歡喜著回家。

我用老師送我的筆墨臨摹了許多的山水畫,其實我也只會臨摹。向爸爸要零錢到大街上買宣紙回來,將大張的宣紙舖在方形的飯桌上或在長板凳上畫畫。尤其在夏天割完稻子後客廳裏堆滿了曬乾的稻穀,飯桌就在一籮框疊一籮框,一布袋堆一布袋的穀子中間,在夜晚的燈光下畫畫,有時候若媽媽閒著,也會好奇著坐在旁邊看,一邊指指點點著,我感到一種快樂。

我的美術老師從藝專畢業就來這偏僻的貢寮教書。年輕的她不像其他老師只是叫我們抄美術課本裏的圖片,雖然她沒有特別的指導,但是美術課時間總是特別興奮。我也不知道為何在校內的畫圖比賽,她總是給我第一名的獎狀,讓我在其他學科考不過同學產生自卑感的同時,彌補一點自尊。

還有一次在升旗朝會時,教務主任站在禮台上宣布我得到台北市的學生工藝比賽佳作,突然全校同學響起了一陣掌聲,站在身邊的同學用讚賀的手往我身上拍打之際,我也陌名其妙的接受這個事實。我馬上想到我的美術老師,大概是她自己做了作品然後用我的名字去參加比賽。這回有貳佰元的獎金,她要我收起來留著用。表面上在同學面前感到一種風光之際,但是我內心裏卻隱藏著老師為我得獎的秘密,一切都在沈默之間留在我的記憶深處裡,至今我仍不知道我的美術老師到底畫了什麼畫幫我得獎!我也沒有去問她,就像上次得獎一樣的有默契,一切都隨時光的過去而變成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以為自己是個無師自通的天才,在大學聯考挫敗的難過心情中,我想起從前畫畫的快樂,於是我寫信給很久沒有聯絡的美術老師,告訴她我決定要去唸美術系,很意外的收到她的回信,信裡充滿了鼓勵,想起了她就想起了好多掌聲。到台北的畫室學畫石膏像,我才知道還有許多很會畫畫的天才,我以為可以順利的考進美術系,但沒想到我竟然連畫畫都考不過人家。

身份證在考試時不知丟在哪去了,我似乎沒有勇氣再去考藝專,很意外的,爸爸在報名截止的前一天去鄉公所領回一張新的身份證,他要我及時趕去報名,結果是連藝專也考不上。學科的分數可以唸其他學校,我填了「圖書資料科」,只是因為開頭有個「圖」,反正「圖畫科」唸不成去唸「圖書科」,看在字面上只差一點,也許心裡安慰一些吧!唸完「圖書科」,我終於考進了「圖畫科」,那是在三專畢業前夕自己私下決定,然後偷偷的去考試不讓人家知道。

多次的重考是件令我感到羞愧的事,至今仍常常夢見去考美術系,儘管我已經美術系畢業多年。有一次,又夢去參加美術系考試,放榜的那天早上,我在家裏等成績單,隨著郵差的摩托車聲的接近,我的心跳像摩托車的引擎聲噗跳著,可是外面風雨很大而且地面淹水。聽到郵差的摩托車在家門口停一下又開走了,我不好意思開門當面跟他領信件,因為每年都是他送來落榜的成績單。我檢起掉在門口地上的成績單,雨水將它泡濕了,我小心翼翼的打開,但是紙已經濕爛了,最後我仍無法辨識成績單上印的分數到底是多少,在夢中好像每次都不知道結果而讓我得繼續考下去!

走進頒獎典禮的會場,每位來賓都送一本美展的畫冊,我找到座椅號碼坐下來,從紙袋拿出那本畫冊,我驚訝的發現,畫冊封面印的不正是我得獎的畫嗎?我驚喜著,回頭看看四周,每個人都將它捧在手上翻閱,一時之間看到我的畫到處在晃動,甚至在張貼的大海報上和小冊子裏,這不是比那雄壯的軍樂隊聲更令人激動嗎?

我想起看過的一部有關日本浮世繪的電影,那是喜多川歌磨和東洲齋
-寫樂之間的故事。當寫樂的浮世繪風格逐漸比歌磨的美人浮世繪更流行時,他看到自己的圖畫被印成流行的扇面,在大街小巷裡,許多藝旦或小市民手上拿著扇子到處搖晃著。那一刻,我坐在四週都是陌生臉孔的禮堂裡,感覺好像與我的畫一起飄浮在會堂上。

自從那年美術系沒考上,我沒有勇氣再寫信給我的美術老師,在這多年之間我們失去聯絡,我不知道她的去向就像那塊鋁片的獎牌一樣,也許現在她仍在學校裏教美術,或早已退休。每次想起她製造給我的那些風光和喜悅,都在成長的挫折、迷失和苦悶當中離我遠去,也許她不知道現在的我,不再只是個會臨摹的孩子。她沒有教我去畫石膏像好讓我去應付考試,也沒有告訴我關於這條路的遭遇,那塊獎牌帶給我那一切不屬於我的真實,都在日後的成長裡消失。

這座木製的獎牌拿回來,並沒有將它放在顯目的地方讓人看到,就和一堆雜物放在一起,也許日後又會不知去向。如果我有一種耐心而能緩緩的前進,那麼我的美術老師帶給我那因畫畫而快樂,也會受讚美或尊重的感覺,就引領我前進,得到一種實現夢想的真實結果的滿足感吧!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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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村的十字架

在夜裏,他帶我們到Saint-Denis去看以前他住過的公寓,他搬到Auvers後就把這間房子讓給他的畫家朋友住。走進綠色的大門然後爬上二樓,推開綠色的木頭門就看到狹窄的廚房和浴室,另外一半有二個較大的房間,一間是起居室,另一間是工作室吧!因為地板上還放著朋友的畫。這裏是他們夫婦倆在十年前剛到法國來四處漂流了一段時日後,所找到可以暫時安定下來的住所,在這幾年間他努力完成了許多油畫作品和度過一段艱辛的時期,在異鄉只屬於和愛人所擁有而不被打擾的空間。

我想起我們初識時在台北展示的那幅題名為〈窗戶〉的大幅油畫,我急忙的問著那個窗戶在那裏,他走到房間的後邊打開一扇窗子,「看,就是這裏!」綠色有蝴蝶紋的鐵欄杆如同畫裏的樣子。在夜裏看到畫面中緊迫在對面的那棟公寓,透著溫暖的燈光,他怎麼會把那棟公寓想像找像成滿堆的人擠在一起呢?一隻臉疊著一隻軀體,當你看著其中的一張臉時,在其他角落裏又有無數隻眼睛在窺視著你,在黃昏菊黃的天空中四處飄著若隱若現的人影,也在四處的建築物裏。

在白天走過Saint-Denis的大街上,市集到處擁擠著,攤販叫賣著在許多顏色的人種之間,分不出是那種族的語言。他們從世界各地移民到這裏落腳,眾多不同的服裝打扮和色彩,在芸芸眾生相中,正可以感受到遊子的飄泊和異鄉生活的孤獨。他的畫裏永遠是將許多人擠在封閉的室內空間裏,沒有爭吵,只是有種飄浮成半掙脫狀態,或是享受在一種擁有一個安身的棲所而產生的幸福的甜密中。

不知幾世紀的石刻匠刻的石頭十字架,就豎立在他工作室不遠的第一個叉路口,幾個世紀的風吹雨打,已經侵蝕的凹凸不平而沒有稜角。一條小路是通往麥田,另一條路直走就會看到梵谷生前畫過的那間老教堂,教堂上的時鐘仍然準時的走動著。

他搬離了熱鬧繁雜的市區Saint-Denis 來到這個巴黎北郊的安靜小鎮,除了市區道路兩旁的商店,大部份的房子都遮掩在綠色的花草樹叢之中。多種族的語言消失在自然的聲響當中,鳥的叫聲是刺耳的,路旁不時可以看到百年前的印象派畫家在這裏畫圖所留下的場景。他喜歡在麥田間的小路奔跑,繞上一大圈在不知邊際的平原上然後汗流浹背的跑回來,如同他在擁擠的城市裏跳入游泳池內自在的泅水一般。

那個梵谷村口的十字架很自然的跑進他的圖畫裏,一個女人張開四肢在暮色泛紅的麥田中奔跑。他也許忘了麥田是未結穗的綠色一片或者是成熟的一片橙黃,他卻塗上了幸福的紅地。稻草人在那裏呢?他老是把稻草人放進這片麥田中央。當我來到圖畫中的麥田,我好奇地到處尋那稻草人的影子在那麥田盛黃的夏天時。烏鴉貪嘴的在剛採過的玉米田和菜園裏找食物,但那裏有稻草人可以讓牠們飽食後在它身上歇腳呢?是否他把家鄉的稻田中插著的稻草人在想像中搬到異鄉的麥田裏呢?也許當他走近這片麥田時就如同奔跑入遙遠的家鄉,稻田裏的田埂路上奔跑呢!

 不再有虛幻的影子和糾纏不清的人影,一個孤單的人影在無垠的大地上,烏鴉嘎嘎叫,喜鵲吱吱喳喳躲在四處草叢裏私語,鴿子也在屋簷打盹,看!還有鹿,牠機伶的在菜園裏,四隻腳好像隨時就要逃跑的樣子。兔子也在路邊閃閃躲躲的出沒著。麥田的烏鴉就像百年前梵谷畫過的蹤影,梵谷和他的弟弟就一起躺在麥田旁邊的墓園裏,長春藤纏繞著他們兄弟倆的傳奇故事。

當孩子接著在此出世,原來屬於夫妻倆平靜而安適的麥田散步,隨著時光成長的孩子,不再是奔跑者的蹤影。十字架和稻草人不見了,圖畫裏出現會走動的孩子在紅色的麥田裏,孩子張著雙手,拿著玩具在那片無垠的平原上的綠色天空中,他們似乎成了他的新的十字架,一切的喜樂和混亂,如同烏鴉和喜鵲像往常的出沒。

當我再次的來到Auvers時,他已經帶著太太和孩子回台灣渡假了。一進門我就聞到四年前曾經在此住過的屋內熟悉的氣味,客廳裏那盆綠樹依然茂盛,餐桌依舊的位置。地板上只是多了小孩子們的玩具和木馬,那兩個客房已經成了小孩子們的臥房,玩具佈滿四壁,我想像著他在信中提起和孩子生活的光景和感受。

從火車站走上來,小鎮依然寧靜,沒有變動過的樣子。我沿著熟悉的巷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刻走過去,沒有人知道會有陌生人的接近,只有鳥兒在樹上棲息的嘀咕著,初夏的夜晚猶是冷冷的風吹著。

每天早上,我總是一個人在餐桌上吃早點,一大早便到鎮上買法國麵包,像他們一樣夾著長條的麵包回來,然後塗上各種原味的果醬,再燒壺咖啡,在台北,我也從來沒有如此慎重的對待過我的每一頓早餐。這圓形餐桌是木頭做的,陽光從落地窗的白色窗簾照入室內的地板上,我總是會坐上許久在沒有時間的壓力下看著陽光的走動,偶而從屋外有腳步聲踩在碎石地上經過。他們已經飛回台北,我一個人在這寬敞的屋內走動,享受著他們寧靜舒適的家。

工作室和起居室是隔著一扇門,在他離去時收拾得很有條理,牆壁上掛滿了新舊作品和未完成的作品堆放在牆角,即使他不在家,工作室的氣氛仍是嚴肅的。我坐在椅上抽煙,想像他將大門深鎖後工作的狀態,這些年來偶而寄上一張明信片給我,在工作桌前寫上他一些工作的心情和夢想。而此時我也喜歡坐在工作室內像他坐在這裏一樣。掛在牆壁上的那張題各為〈餐桌〉的油畫,有二個主要的人影,在黃色的燈光下桌上的拾乾淨,就像平常夫妻倆在這異鄉的居所。在少有人來訪的寂靜但舒適的飯後或喝茶閒聊時光,但是有許多人影若隱若地在餐四周,他像一頭剛走出工作室的野獸,將愛人和其他人影嚇得驚慌走避。也許也像他們親密的閒談,彷彿寂靜中餐桌上有許多話,而談話中的人物也都圍著一起聽著,在餐桌上充滿了愉快和熱鬧。

上次來是他即將要到紐約去展覽,而他的太太已經回台北,我們有短暫時光的在這裏相聚,分享新鮮時空的喜悅感。餐桌上總是有許多輕鬆和嚴肅的話聊不完,在茶一壼又一壼,或咖啡一杯又一杯之中,聊起他的藝術旅程,他總是一遍又一遍的說著許多傳奇的經歷,而我像個聽故事的孩子,內心有著許多的激動和鼓舞。想像著一個在異鄉闖蕩多年的畫家生活和精神狀態,好像一個榜樣豎立在那裏。從這裏他寫在明信片上,點滴他內心熱情的堅持和一些在工作後的興奮心情給台北著慌的我。

他帶著妻小回台北,找尋他熟悉的鄉土氣息,在多種文化價值體系中,隨著居住時間的無限延伸和孩子成長的問題,他不免也感到一些混亂和不安。他回到那稻草人的原鄉的田埂路上,和麥田類似的顏色和景觀,他也走在混亂的台北街頭,那度過他年輕歲月的紅磚道上,一切快速的變化的印象,相對的使在這幽靜的小鎮顯得永恆,即使百年前梵谷畫過的場景都完好如初,一切都是老樣子。

那年他從紐約展回來,他口中唸著為何他的畫掛在熱鬧的紐約市中心,和外面熱鬧的遊行隊伍中顯得格格不入呢?在餐桌上聊起這些問題來總是皺起眉頭來。正是因為在不同文化環境裡會產生不一樣氣質的藝術品,但我總是好奇心想到一些在這不同氣質的作品裏的特徵。在這麼多旅居異國的藝術家中,不是各自找個安靜的角落畫著那富有異國風情的畫面,或跟著他們新潮作風,再不然就是到處拿著中國符號充滿在他們的藝術裏,然後在西方人面前抬頭﹖畫家飄洋過海來到歐美現代藝術發達的的都市裏,那源自於個人獨特的性格和文化特質在那裏呢﹖我們爭辯著,也那麼不在乎藝評家的現實看法。

主人出遠門後的工作室更是無動靜的,換我得代他為工作室內外的花草植物按時的澆水,一邊瀏覽掛滿在樓梯間和其他牆壁上的素描和油畫,他細心對待每一張他完成的作品就像他的孩子般。他拿一疊素描給看時,那數量就像我無法數清他油畫裏到底有幾個人影一般,而此時將它們裝在框裏一一的掛在牆壁上,那些機伶的線條就像他善於安排自己和日常生活大小事情一樣的處理完善,那奇奇怪怪的圖像紀錄著他敏感的生活掠影和想像的軌跡。

如果沒有出門,時間好像是緩慢的靜止。從麥田散步回來經過那叉路口的十字架,傍晚的太陽仍十分刺眼,那些傳奇的故事仍留在街頭巷內的遺跡中。當我關上室內的門窗,就聽不到屋外的風聲、雨聲,彷彿這個世界只剩這個小角落在這黑夜的一盞燈光下,靜悄悄的。我坐在樓上的書桌前凝視著挑高的工作室對面牆上掛著那幅油畫,畫中的孩子的背後是一片隱隱約約的綠色山脈,此時他正帶著孩子在家鄉的青色山脈下遊走。

當我睡在異鄉的床上,夢也會跑出來,那熟悉的影子更在遙遠的家鄉--台灣。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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