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 

 

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仍在急促地響著,摩托車和我都在撞擊之後而橫倒在路邊。那輛紅色的轎車不該從直行車道裏橫行出來,我已來不及剎車,撞擊後身體拋在空中翻滾了幾圈,一陣的天旋地轉之後,我的頭如一顆橄欖球似地先著地。不久,我聽到了吵雜聲,一個女人將我扶起靠在那顆光禿的木麻黃樹幹上,似乎腦筋模糊而呼吸侷促,但身體猶清晰地感到痛覺,我微微地張開眼睛,看到倒轉的人,也看到我那輛野狼125。

我在意識模糊之中,還能聽到那輛摩托車的引擎聲多麼富有生命力的碰、碰、碰、碰地響著,就是那種富有生命力、動力的引擎聲讓我不由自主的加速向前奔跑、奔跑,我不是個肇事者,也不是個受害者,生命之中就是這麼的偶然,一切的爭執都沒有用,終究這是已發生的事實。那醫生告訴我沒有嚴重的症狀,可以回家休息,他們請計程車送我回家,然後我一個人躺在北投的公寓頂樓上,臨走,他們告訴我最好不要腄覺,也許會昏迷不省。頭昏痛在腦袋遭受強烈撞擊之後,腦袋裏也不斷地出現許多影像,現在,我頭有點昏沈,不知是頭痛還是這些翻轉的影像讓我疲倦。

救護車來了,在臨上救護車之時,我猶屢屢回頭看著那輛摩托車,它的車頭已毀了,就是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讓我前進、前進,朋友在他當兵的前夕將這輛他心愛的車交給我,它成了每日上班來回奔跑的工具,它的引擎一直有毛病,那引擎聲像個咳嗽的病人終至不能動彈,那清洗化油器的油杯像杯咖啡,再換上新的點火器,從此它就不再熄火,那引擎不斷地碰、碰、碰、碰…地跳動著,動力旺盛的機器。雖然那是一輛逐漸老化的車子,但是它的心臟還是很有活力的跳動著,如今在我屢屢回頭看著那輛摩托車已不成樣子,我不忍心的爬上救護車,閉起眼來離去。

今天是聖誕節,充滿了溫暖的陽光,沒有儀式,沒有人語,我去過北投的市場在那熱鬧的人潮裏,抬頭看到嫵媚的陽明山在那溫暖的陽光下,似乎在喚我上山,昨夜,我不是從那上面繞過回家的嗎?我還看到清冷的巫雲幾個人圍在庭院烤肉過聖誕夜,我不忍心如此這般的清冷而離開,昔日的熱鬧不再。

就是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載我上山的,我想到要出去買幾塊木板回來刻版畫,我在腦中裏已有圖像。然後再爬上山去沒有要找誰,只是循著我熟悉的山路在山裏奔跑,看看那山上的空曠和聞聞草木的氣息,那條山路讓我通到故宮的門口,我也隨著人潮湧向故宮,花了40元買了一張門票,看看那些好久不見的古畫。許多的新娘在那廣場上對著攝影機,那玩具鳥在地面上逼霹、霹的響叫著,那玩具鳥是種象徵,那不是我用過的象徵?一個女孩拿著玩具鳥向空中拋出,然後那隻玩具鳥鼓動著翅膀飛起來了,終於掉落在地上,那女孩再撿起來重新上發條,再向空中拋去,鳥仍掉落在地上。那些古畫也不如這隻玩具鳥來的生動,小時候站在那玻璃窗前簡直讓我發狂,但是此時的心是平靜的,靜止的,旁邊一對夫妻也站在唐伯虎的那幅<溪山漁隱圖>前,先生用著粗淺的概念解釋給太太聽,他們露出一種滿足的笑容,那紅紅的楓葉,灑落浮現在江水上,唐伯虎特別的冬景對照著室外溫暖的陽光在那廣場上,新娘和新郎在攝影機前露出一種期待、一種希望。

我想到士林的一家木材店買幾塊木板回去刻版畫,我打算著今天的聖誕節是刻在木板上,然後送給我的朋友,就在那條我熟悉的平直的大路上,我的肉體遭到從未有的重擊,那司機和躺在地上的我都同感到意外吧!我頭有點昏,但意識漸清醒,我沒有要求他們賠償什麼,我嚷著他們將那輛橫阻在路中的紅色轎車開走,我討厭看到在馬路間爭吵的車禍。臨走,我向那司機握手:「如果我有錯,那麼請原諒!」我也向那救護車的司機握手,謝謝他送我到醫院,我搖擺的走進令我生厭的醫院,我的感覺彷彿停格。

我要保持清醒,記憶不斷地浮現,我想起去年的聖誕節,朋友送我一只白色蠟燭,我將它在黑夜裏點亮著直到1991年的到來彷彿一種迎接的儀式。就在那天我終於會跳舞,我買了一卷<The cure>當作給自己的聖誕禮物,在那首< lullaby>裏不斷地重複,不斷地亂跳著,在那溫煦的陽光的午后,我因在工作室裏獨舞,終於出現了一種韻律,終於可以跳了,如同曾經夢過的夢境。後來又夢到在人群之中跳完一支高難度的舞,我在空中翻了一圈再迴轉而著地,令兩旁的人瞪著眼鼓掌,我又在夢中感覺著跳舞的快感,但似乎在那輛紅色轎車前,我像夢中的舞姿一樣從空中翻落在地上,同樣圍觀著許多人,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像響烈的掌聲在我微弱的知覺裏響著。

在微弱的燈光下,我保持清醒的躺在床上,從收音機裏聽到溫暖的聖誕歌曲,我猶清楚地可以聽進去。雖然我不是倒在血泊之中,只是一點手腳擦傷和頭部的重擊,但似乎生命中在一種強烈撞擊之後產生出一種隔界之感,此時我卻倒泊在這活過的歲月記憶裏,我的心仍是平靜的,一點也沒有害怕,我不想讓家人知道,讓媽媽擔心,也許我再也見不到1992年,我想著在不知不覺中而離去,我想著在不知不覺中離去,我也想著1991年在我生命裏燦爛過的痕跡。

在我愈來愈昏沈的腦袋裏,我不是倒在血泊中,而是倒在如星繁密的記憶和人影,如同道別般的溫習著,當我半張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時,我聽到我的心臟仍在強烈地跳動著,彷彿是那輛摩托車那富有生命力的碰、碰、碰、碰的跳動聲,就是這種旺盛的動力讓我不由自主地爬起、向前,聖誕的歌曲還未結束在那台收音機的電台裏播放著。

感謝上帝給我這個聖誕禮物,也許我會因為頭部的撞擊而一直昏迷,也許因為這次的撞擊而讓我的腦袋開竅,讓我用著一種全新的感覺來迎接1992年,我的心仍像那碰、碰、碰、碰的引擎聲在跳動著。

1991-12-25 北投

 

 

 

那〝碰〞、〝碰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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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種西瓜

 

午后三、四點鐘的雷雨突然下著,米粒大的雨滴打在屋頂響著,雨珠在地上跳著。阿爸坐在客廳裏看著門外的大雨,神情不耐煩的樣子。五月常來的梅雨總是令他坐立不安,他擔心西瓜園裡積水,會將剛埋入土裡沒多久的種子泡爛。他無聊似的吹起在子弟班學的笛子,但總是吹不出一首順暢的曲調。每次我在週末回家,隔日一定睡到很晚才起床,總是會在清晨聽到他起床後在廚房和媽媽說話,然後到田裏,我很少在起床後看到他閒坐在客廳裏。

 

清明節過後,天氣漸漸溫熱起來,阿爸就開始動手將長滿雜草的田園用割草機清理一番,然後再重新翻泥土,整理出一片田地後再將發芽的西瓜種子埋入土裏。我不知道阿爸當初為何想種西瓜,在停止耕種半輩子的田地之後,隔年他就開始種西瓜。由於稻田耕作面積不大,每年在收割後將稻穀繳農會後就所剩不多,昂貴的工資和成本,如果沒有再做其他工作是難以養家糊口。也許看著祖先的田地長滿著雜草令他不安,於是他想到種西瓜是不用請工人種作的事。他費了很大力氣獨自將盤根已深的雜草鋤去,將那片荒廢的田地翻出從前種稻的泥土來。在剛開始的那年,村子裏大部份的田地都休耕不再種稻了,只有阿爸一個人在種西瓜,也許這樣做,可以讓他像從前那樣,傍晚工作回來再去巡視田園,他總是無法閒著。

 

自從西瓜種子埋入土裡以後,幾乎每天一大清早,他就擔著水桶和長柄的水杓到西瓜園去澆水,剛種下去的種子需要每天供應水分。而挑水得走上一段田埂路,從西瓜園到山腳下的水溝裏一趟又一趟的來來回回,露水沾濕著褲管,晨光從山頭昇起,直到每顆種子都平均的喝到水為止,然後他才出門上班去。傍晚他工作回來,又擔著水桶到西瓜園去,給經過一天太陽曝曬而等著喝水的西瓜種子澆水,直到太陽下山才回來吃晚飯。當看到西瓜苗從土壤裏一寸一寸地伸出來時,在四周荒廢的田地之中,那片西瓜園顯得有秩序和生氣。

 

阿爸種西瓜的經驗這也不是頭一回,他年輕的時候就曾在菜園裏種過西瓜。我現在還有那時候的記憶影像,便是堆放在昏暗的廚房地上的大西瓜,我光著身體在西瓜堆裏玩。阿爸說我很頑皮,吃了西瓜後撐著圓滾滾的肚子,然後舉起小西瓜去扔破其他的西瓜,讓肉和汁液在地上橫流。那一年種的西瓜長得很順利,西瓜遍佈在瓜園裏,一顆顆地躺著半掩著綠葉好像一瞑大一寸,看了會讓人興奮。當西瓜成熟時,採西瓜當然是一件很吃力的事,阿爸趁著沒有太陽的時候,通常是早晨、黃昏時去採,要將西瓜搬回家得用擔著走上一段田埂路,穿過竹林,然後爬二個小坡路,就像從前將稻穀從田裏一擔一擔或一包一包用肩膀搬運回家。總之,要吃到西瓜之前還得流很多汗水。

 

雖然不是很大片的西瓜園,但採回來的西瓜竟也堆滿客廳,附近的鄰居都風聞而來買西瓜,阿爸喜歡半賣半送。那年的暑假,每次回家吃西瓜都覺得很過癮。第二年的清明過後,有一次回去,我看到山腳下原是荒草蔓長的田地都被整理平坦而露出泥土,我以為這次阿爸的野心更大,要擴大種植面積,沒想到是附近的鄰居都紛紛去墾荒種西瓜,一時之間好像回到從前稻耕的情景。從那年起村子裏的人都自己種西瓜吃,而阿爸種的西瓜仍然有人來買或者西瓜商來批發,媽媽偶而會推著三輪車到菜市場賣西瓜。每次西瓜採回來,媽媽一定會將最肥大的西瓜放到另外一邊,同時嘴裏唸著:「大粒西瓜才會通賣較多錢,家己吃細粒就誠好啊!」可是我卻喜歡吃大顆西瓜,「種西瓜即倪辛苦,這大粒西瓜奈勿要先剖來家己享受咧!」媽媽瞪眼說:「干那會曉享受吃大粒西瓜,不知影欲回來逗挽西瓜!」每次阿爸擔西瓜回來,媽媽就將西瓜分類、磅稱,然後將重量寫在瓜皮上像胎記一樣,一顆都不遺漏。

 

鄉公所也注意到村子裏流行種西瓜,因此開始輔導種植,讓原本休耕的水田地轉種西瓜。當西瓜成熟採收前,鄉公所會派人來丈量,按照每戶種植面積發放補助金,於是許多雜草叢生的空地,現在都重新被好好地整地利用。在清明過後他們開始翻土,不久之後就變成生意盎然的瓜園和菜園了,讓我回想起昔日在這片田園裡,農夫在田埂裏走動的身影,收割的季節大家互相幫忙割稻的熱鬧情景和稻田氣息。原本只有阿爸孤單的影子在山腳下的西瓜園裏走動,現在可以遇到同時來灌溉澆水的鄰居,閒談幾句使寂靜的山腳下顯得熱鬧起來。

 

端午節過後太陽更加刺熱,西瓜在四處蔓爬的藤葉中逐漸的長大,這時更要不斷的澆水和施肥。種了幾年之後,阿爸才改用馬達抽水,他拖著一條長長的軟水管在園中噴灑,還得細心為每粒西瓜覆蓋乾草免得被太陽曬熟。如果遇到梅雨季節的雨量太多,瓜田積水就會讓瓜藤爛死,無法搶救,有時候看到成熟中的西瓜爛壞總是會讓他們心疼不已。才剛種西瓜的鄰居是用最原始的方式挑水來灌溉施肥,有時他看到阿爸輕鬆的噴水,他是嘆氣說:「西瓜好吃,啊!種西瓜逐天澆水真艱苦喔!」阿爸總是笑著。他用手指輕輕的在西瓜肚上敲了幾下,發出輕脆的聲響,「再過半個月就可以吃了!」夕陽使田園顯的豔麗而幽靜,入夜的風很涼爽。

 

媽媽會打電話告訴親朋好友回來吃西瓜,西瓜成了吸引人回家的原因,有兒女、孫子回去鄉下,在西瓜的季節裡讓他們不寂寞。當我們回家看到客廳堆滿一顆顆綠綠的西瓜,也看到阿爸曬黑的皮膚和臉容,看著我們吃西瓜的樣子,聽到「西瓜真好吃,真甜!」他會有一點滿足的微笑。當拿著西瓜刀要剖下的那一剎那「蹦」的一聲輕響,就感覺西瓜成熟適度。再切進排列著黑色的瓜子在鮮紅的肉裏,就感覺舒爽不已,咬入口,細紗般的瓜肉汁液是自然的甜美,讓你繼續痛快地再咬一口。當你像食人魚般地啃完紅色瓜肉,甜甜的汁液仍在嘴裏未稀釋之際,白肉裡充滿了淡淡甘甘的水份,剛好將口裏的甜味一起流進喉裏,那清淡甘甘的汁液,大概就是阿爸每天從山上流下來的水溝裏挑來灌溉的水吧!

 

我拿著錄影機跟在阿爸身後,他擔著布袋在傍晚時分穿過雜草間的山坡路,他總是沈默不多話。有一次,我突然看到阿爸擔著西瓜從太陽西下的金色光芒中出現在我面前,讓我留下他深刻的身影。他不不介意讓我拿著攝影機跟著他去澆水,然後採西瓜,媽媽也來採蔬菜和豌豆。在太陽下山後的山腳下很幽靜,鳥在樹林裏咕咕、嘎嘎的互相叫著,迴盪在山谷之間,田蛙也咯咯叫著有節奏,樹林和叢草逐漸的暗綠。阿爸澆完了水,然後蹲下身子用鐮刀割下一顆不太大的西瓜,對著我的鏡頭剖開來將一半送到我手上,我吃一口,也從鏡頭中看他吃一口。

 

他黝黑的臉龐戴著帽子,露出笑容對我說:「我逐天透早就來給西瓜澆水,看到西瓜慢慢啊生出來,親像在吹氣球咧!你用力吹,伊就愈大粒,心內感覺誠歡喜,啊看到即a西瓜在大粒起來,心內復較歡喜!」我看到西瓜葉長得茂密旺盛,半掩著西瓜肚皮,我想著,我們就是這樣被他如此有耐心地照顧長大吧!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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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的戶口名簿 

 

一些往事 

嬸婆過世的時候,我正在台北上學,聽到家人打電話告知這個消息,心裏感到意外卻不會難過。雖然嬸婆看著我們長大,我們也看著她老去,家人當然希望我能回去參加喪禮,但是我卻不怎麼想為了回去送葬而向學校請假。總之,對於她年邁而自然地死去,想到他的身影從此不會在生活中出現,似乎沒有太多的傷感。 

我記憶初始的地方是在一個三合院,雖然我不在那裡出生,但是入學前那幾歲卻是在那裡度過。三合院是先人用土塊和茅草蓋的屋子,中間是祭拜祖先的公廳,左半邊住著嬸婆和媳婦,以及堂叔和兒子。我們的房間在公廳右邊的隔壁,屋裡有走道互通,出入從公廳的大門,去廚房得經過隔壁的大伯家,而大伯得經過我們的廚房要轉角的二嬸婆房間,雖然各有出入門戶,但是彼此的生活領域並沒有太多隱私。這個三合院的過去在我懂事之前並不知道,然而,跟許多長輩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那幾年,雖然年紀還小,只知道跟同輩的小孩子玩耍,總是分不清楚長輩們的尊稱,可是他們對待小孩子的印象多少會留在我童年的記憶裡。 

住在公廳左邊的那位嬸婆,跨過門欄就是她的房間,可是我很少跨過門欄去他們家玩,不知為何,心裡總是有點怕她,到底是覺得她兇,或是擔心自己頑皮招惹她不高興,以致於使我不喜歡去他們家?像是不敢在他們家門口那一邊的院子裡玩耍逗留,即使看到他們家的果樹長在路邊很誘人,也不敢去碰。我也覺得她有時候很小心眼,常為一些小事爭吵。有一次我們家養的一群鴨子跑到他們的田裏去嬉戲覓食被她發現,她氣急敗壞地拿起一根長竹竿往田裏奔去,一邊吼罵一邊追趕鴨子,臉上憤怒的表情像是想將鴨子趕盡殺絕,媽媽見狀也很為難,只聽到她大聲叫罵著,說若不將鴨子關好,以後別怪她將鴨打死在田裏。 

她的客廳掛著一張中年男人著遺像,沒問過那是誰。印象中經常看到她呆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眼裡有點孤單,有時只是看著孩子們在院子裡玩耍,若她的孫子被欺負,她要是找人理論或是罵人,可是會讓人無處藏躲,只要看到她坐在門口,我們都知道要躲避她的視線。有時,我們在公廳內玩耍,偶爾會聽到她在隔壁的房間裡和媳婦吵架,總之,她的性情有點古怪,讓我不敢親近。後來我到外面讀書回來,偶然遇到她,會懂事地叫她「嬸婆」,這時才看到她臉上年老的笑容,如果我從小懂得尊敬地叫他嬸婆,她也許會對我好一點? 

二嬸婆是另一個讓我不敢接近的長輩,她的房間在我們的斜對面,若要去三審婆家我也不喜歡經過她的房門。二嬸婆臉上少親切的笑容,反而覺得有點惹不起的兇悍,有一次,才幾歲的我跑到院子裏在她曝曬滿地的蕃薯簽裡把玩一番,她在門口看到這個情景,馬上怒視我,並大聲叫罵:「你這夭壽囝仔,是沒爸沒母通教示,按倪在凌遲人!」媽媽在屋內聽到也很生氣地跑出來,一手抓起我,另一隻手隨地撿了一把竹枝狠狠地打在我身上,直到滿腿出現一條一條的瘀青,媽媽似乎不得已要狠狠教訓兒子給二嬸婆看,她看到我被打疼痛哀叫,卻又冷冷地說:「啊!妳嘛麥按倪苦毒囝仔!」媽媽聽了更受氣,氣的把我丟在地上跑回屋裏,我對二嬸婆的印象大概從這裡開始,後來也沒改變多大。 

年老的二叔公一個人睡在大廳神龕後面的小房間裡,我也不了解為何二嬸婆和二叔公各自煮,各自吃飯,雖然住在不同的房間,二叔公和大兒子一家人一起吃飯,二嬸婆煮食跟小兒子一起吃。大概大家整天在外勞動,回來也沒什麼耐心,聽到他們經常說話大小聲,而不敢常去他們的家。 

二叔公年老的時候身體硬朗但扭曲駝背,他那頂漆著青色滾紅邊的竹轎子放在牛棚邊,有一股濃濃的桐油味總是吸引小孩子鑽進轎門玩耍一番,我也看過幾次他和三叔公前後一起抬轎出門的樣子。此外,他始終坐在公廳背靠著大門的石柱低頭在削竹片編竹籃,不然就是坐在戶外的樹蔭下編出一堆堆的竹簍。他還得牽牛去吃草或割草回來給牛吃,有時在小路上遇到他耐心牽著牛吃草,他等著牛晃著尾巴搖著耳朵之間慢慢吃飽,我感覺著他和牛之間才有一種老伴的親密感,直到他過世。 

相較之下,三嬸婆是個和善親切的長輩,出入他們家很自由。每次我被媽媽修理無處可躲時,他們家好像是我的庇護所,只要看到三嬸婆出來掩護我,一定可以幫我解圍。她有好吃的東西一定會分給小孩子吃,爸媽有時不在家,一定會放心地讓我們待在三嬸婆家,跟他們家的孩子一起吃飯睡覺。此外我也常去他們家客廳玩耍,他們有一台收音電唱機,我和小叔常常躺在長板凳上聽個許久的廣播劇或一起作功課,當然假日裡我也樂於幫三叔公到田裏做農事。三嬸婆的廚房外有一大片刺竹叢,我們喜歡在竹叢下玩鬧,舖草蓆乘涼聽大人們坐在那裏聊天,那是我們長大的基地。 

公廳在三合院的正中央,廳內只有兩張供桌,平常是用來祭拜神桌上的祖先牌位和神像,由於每天大家輪流早晚燒香奉茶,所以頭頂上的茅草屋頂被煙薰得像那尊神農像的黑臉一樣。每當過年過節,大家都要準備牲禮和酒菜來公廳祭拜,我們家也要擔兩籃祭品過來拜拜,大人和小孩都來公廳裡,圍繞在鋪滿各家準備豐富的酒菜的拱桌邊,只有在這時候才有一種家族感。 

通常酒過三巡之後,爸爸開始抓起一把香點燃,隨即撥一支給我,「快來,給你的阿公阿嬤燒香!」這時候我才有機會聽到「阿公」和「阿嬤」。媽媽也拿著香對著牌位拜了幾下,接著在嘴裡細聲唸著一串長長的詞,我總是隨意拜幾下,然後會聽到媽媽的禱告:「阿爸,阿母,煮這些物件來給您們吃,恁就要吃ㄚ飽,順續保庇恁的孫仔卡緊大漢復會曉讀冊⋯⋯」看著白色煙霧嬝嬝地上升,充滿了大廳,我似乎感到阿公和阿嬤的存在,只是看不見! 

 

日本時代的戶口名簿 

爸爸上年紀之後才想起他那幾個年幼早夭的兄弟還沒有歸宗,為了實現把他們的名字放進祖先牌位裡,以後可以跟祖先一起祭拜的願望,他於是到戶政事務所申請查看戶籍,沒想到他拿回來一份日治時代的戶口名簿影本。爸爸不識漢字,所以需要我幫忙找,他努力回想並說出很久沒叫過的名字,果然我在這本戶口名簿裡找到相符的名字。 

這本戶口名簿的戶長是爸爸的阿公,也就是我的阿祖,當時的住所在「台北基隆廳三貂堡丹裡庄土名內寮二百三拾三番地」大正九年(一九二零)地址再變更為「台北州基隆郡貢寮庄丹裡字內寮二百三十三番地」當時的辦事員用毛筆寫著秀麗的字跡讓我感到驚訝,原來老家以前的地址是這樣寫的, 

寫在戶口名簿一欄一欄的筆跡裡,第一次看到許多直系血親的名字。當然我也知道了到阿祖的名字,在他生平欄位上的字跡清楚地寫著出生日在明治七年(一八七四),旁邊一欄是他的父母名字,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母,出生在天保年間(一八三四)的宜蘭廳,他們在嘉永六年(一八五三)結婚。此外,每個欄位都詳細記載了家族成員資料,除了註明「種族」,「纏足」和「阿片吸食」還有一些犯罪記錄等等。裡面總共記載著以阿祖為中心上下兩代人的血親關係,看起來像是一本一百多年之間的生死簿,然而上面都有經辦人的日本名字。他們使用的出生年號讓我感到時空混淆,我找西曆來對照一番,由此大概可以推想出一個他們存在的時間脈絡。 

阿祖有三個兒子,我的阿公是家中的長子,他出生在明治三十五年(一九零二),他的名字在戶口名簿上劃一線斜槓表示除籍,上面寫著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歿。爸爸說那是過年期間去幫附近的鄰居鋸樹,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看起來沒什麼傷勢,卻沒想到過幾天就去世,算一算阿公過世那年才四十二歲。 

我也推算出阿嬤四歲就進門來給阿公當童媳婦,聽說當時童養媳的風氣盛行,尤其是要給長子討童養媳的習俗。阿公到了二十歲和他的童養媳結婚,阿嬤那時才十六歲。她第一次生孩子剛好二十歲,以後每隔二年生一胎。她的頭三胎都生女,除了長女,其他兩胎都夭折,直到第四次才生了兒子,然後他們趕緊為長子認養一個童養媳,但沒多久長男卻夭折了。後來他們又生了一個女兒,那是我的姑媽,爸爸在隔年也生出了,他的出生欄位上寫著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此後,阿公大概還想再添丁,但出生了幾個都沒存活下來。 

阿公過世之前才看著十八歲的長女出嫁,但是他的二歲小女兒卻在他死後不久也夭折了。戶口名簿裡畫了很多斜槓表示死亡,顯然出生在那個年代的嬰兒夭折現象普遍?出嫁的長女住在牛棚那邊的茅屋裡,生了我的表哥後被毒蛇咬死,如今阿公在戶口名簿上的後代只剩爸爸和姑媽二個人。 

阿公去世那年,爸爸才七歲,阿嬤才三十八歲。過去阿祖一家人都住在三合院裡一起耕田勞動,三個媳婦輪流掌廚煮食,大家一起在大廳吃飯。那時庄頭還有日本兵駐守,每次收割完畢,日本人都將稻穀收走,然後再實施米糧配給,如果私藏稻穀被逮到的話會被打個半死,所以種田人家像佃農除了勞力,普遍沒什麼值錢的家產,即使如此,日子也還過得去。但是阿公去世之後,身為長媳的阿嬤和兩個孩子頓時失去依靠,雖然阿祖還在,大家還是一起吃飯,但是他的二媳婦,也就是我的二嬸婆開始嘮叼心生不滿,認為家裡沒有男人參與生產就有三餐吃這樣很不公平,於是吵著要分家,阿祖也沒辦法做主,最後只好分家,開始各自耕作自己的田地。 

阿公過世時沒錢埋葬,最後找保正伯出面才解決。在那個年代,長媳在家族中沒有男人依靠也失去地位,尤其分家之後,阿嬤即使分得田地也無力耕作,剛開始阿祖會來幫忙,但年邁以後也幫不上忙,於是爸爸在他九歲時就得代父牽牛犁田。 

住在三合院裡的男人每天在外工作,有時遇到空襲,我的曾祖母雖然裹著小腳,但還能幫忙呼喚小孩避難,卻無法讓媳婦妯娌和睦相處。二嬸婆的強勢讓阿嬤的日子過孤苦,光復後,物資少生活更艱苦,她除了下田,還得四處去賣菜或挑魚到更遠的地方賣,爸爸在小小的年紀就跟著三叔公學會種田,十幾歲的年紀就會出海捕漁。後來阿嬤生病躺在床上也無錢看醫生,沒人在她身邊照應時,只有三嬸婆會送飯菜給她添溫暖。阿嬤去世之前曾握著三嬸婆的手說:「妳人真好,我死了後若做鬼也會保庇妳,妳一定有好報!」沒有人知道阿嬤什麼時候死去,那一次爸爸出海好幾天,捕魚回來的時候,看到阿嬤亡故的身體已經硬梆梆。 

我從來沒看過一張家族的相片,長輩連一張畫像也沒有留下,所以更不知我的阿公和阿嬤的長相,也許可以透過姑媽的長相可以想像阿嬤的樣子,可是透過這份戶日治時代的戶口名簿和父母的回憶,讓我對於先人在這個地方共同存在過的種種事情有個想像依據。然而在這麼多寫著生死年代的名字裡推想著有點感傷,若不是這層關係,我大概也不會有這些感觸。的確,由這本日治時代的戶口名簿,引發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他們的過去,畢竟從那個時代活到這個時代,爸爸好像從來都沒說過那些遙遠而有點模糊的記憶。 

媽媽常常在祖先牌位面前祈求保佑我們長大讀好書,而我們也都順利考上高中讀大學,然而去學校唸書識字,卻禁止說方言,而我的母語是方言。以至於在家裡媽媽看不懂我的功課,我識字了卻無法準確地用母語讀信給她聽,在都市生活久了更覺得用台語很落伍。到外地讀書升學只顧自己,即使難得回家,卻常常跟父母說不到幾句話就離家。後來我意識到自己用父母辛苦賺來的錢讀書懂道理,卻不能理解他們,我也讀了不少故事書,卻不知道家裡的故事,更不會問問村裡許多一輩子像牛一般的勞動者和滿臉皺紋的老頭,他們是哪個時代活過來的?這是進入社會工作以後才以起這種強烈的認知矛盾感。 

總之,日本人走了,他們那一代人的歷史沒寫在我們的課本裡,而我們熟悉的國語取代母語,難怪兩代之間彼此有疏離。後來我樂意回去跟父母多聊幾句話,從閒談之中透過原本習慣的語言知道這些故事。 

 

清明節 

清明節前後的天氣總是綿綿細雨,在微雨又有點清冷的早晨,爸爸習慣挑時辰由濱海公路到龍門附近的墓園掃墓。我很小就聽他說:「恁阿公和阿嬤的墓就在那邊!」,以前濱海公路還沒開通前要多繞一片樹林和小路,然後花點時間在一片亂墳雜草裡才能找到他們。幾年前,家裡用標會的方式籌錢請人將阿公和阿嬤合葬的墓重修門面,他們擔心原來那座墳墓的土冢容易在風雨中流失,或掩沒在荒草之中。將舊墳貼滿彩色磁磚以後看起來就變新墳,和旁邊許多華麗的墳墓相比也不會顯得寒酸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跟父母去「培墓」,大概已經到了有力氣跟他們翻山越嶺去掃墓的年紀,我們一路肩上挑著一擔祭品不輕鬆,然後得花時間和力氣才將滿墳的雜草割除乾淨。燒完香燭,看著紙錢燃燒成灰燼隨風飛揚,那時我還不知道是誰的墳墓,只是看著大人們每年辛苦地帶來許多豐盛的菜請墳裡的人吃而感到奇怪。此外,還有祖墳留在遙遠的宜蘭,每年從老家好像尋著祖先遷移路線回宜蘭掃墓,那時交通不便,只有爸爸知道怎麼搭火車去那裡。後來我們將分散四處的祖墳都遷到附近的墓園集中,從此就不用到處去培墓了。 

「培墓」的時候,大人都喜歡把小孩叫過去墓前奏熱鬧,大概是要讓墓裡的人高興看到兒孫滿堂的樣子吧!小時候經過墓園看到許多剛下葬的土墳和剛挖骨好的棄墳害很害怕,更怕踢到滿地的骨瓮,但是每到清明節,凌亂的墓園裡有人去整理才有熱鬧。那時看到正在培墓的人家,我們都很有默氣地站在他們的墓前一起陪墓,儘管陌生,只要等到他們拜完放鞭炮,主人會賞給每個小孩五角或一元銅板,不然也可以賞到一塊紅龜粿或草仔粿。我也不知道哪來的習俗,反正我們都樂於成群到墓仔埔去充當別人家的子孫陪墓,等待主人從口袋裏掏出銅板分給每個小孩。 

一直到現在,媽媽每年都要為清明節忙路一番,她親自做好幾斤紅龜粿和十幾樣小菜當祭品,殺雞宰鴨當牲禮。到了四月初,無論我在哪,隨時會接到她召喚回家的電話。然而,每年來這個地方,只是將祖墳上長滿的雜草連根拔起,清掃乾淨,在土冢上掛紙,然後在墓碑前一一擺好這些祭品,燒香說幾句話來邀請躺在地下的祖先出來吃一頓飽。站在眾多墳墓之間,聽到墓園裡此起彼落的鞭炮聲,望著不遠處的福隆海灣和沙灘,腳底下的溪流緩緩地流入大海,好幾代人都已靜靜地在地下長眠不知多久,他們真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以前老家門前都是田地,田地旁也有許多墳墓,大概以前的人在這裡耕作一輩子,死後就葬在田地旁邊。我們有一塊田地上方曾經有過一座祖墳在那裡,遠遠看起來好像有人坐在那裡張望似地。在農忙的季節裡,大人小孩都在田裡忙成一團,有時心生怠惰,回頭看到那座墳墓在那裏,心裏會感到害怕呢! 

所以住在鄉下,人住在現實中的房子和逝者住的墓地似乎沒什麼距離。有一次,我做一個夢,夢裡的場景是在我家附近的小山丘上。那山丘原本是一片芭藥園和金桔園,有一天被台北人買走後就用怪手和推土機開出一條路,將山坡挖出一片平坦的空地,聽說他們要在那邊蓋房子,後來沒有蓋成任由長草荒廢。在那片挖出黃土的坡路和巨石裸露的空地上,我常常在傍晚時分散步過去。幽靜的山谷間可以聽到許多鳥類的叫聲,美麗的夕陽正在眼前落下,而我家隔壁那隻老黃狗一定會跟在身邊。 

那一次,我像平常那樣散步到山丘上的空地,可是那天在我走的路上看到又有一條新路出現,我好奇順著那條在田埂邊的小路往前走,經過幾棵長滿蓮霧的蓮霧樹,我順手拔了幾顆邊走邊吃。往前經過一座水泥橋,天有點暗,面前有一片映著天光的水田,秧苗剛播種下去,綠綠嫩嫩的橫直在田裏,這風景似乎沒讓我太驚訝。再往前走一點,看到有幾戶住家,房子很老舊,心裡才開始納悶著怎麼有住家在這裡?突然看到有位婦人坐在屋簷的走廊下,手拿著柴刀正在切蕃薯藤葉,我知道那是要煮來給餵豬的。那婦人穿著白底有花紋細點無袖的連身裙,我站在她面前仔細端詳,當她抬頭用手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時,我才看清楚她的臉,那不是媽媽?而且張的是媽媽年輕時的模樣,我高興地叫著,但她沒有反應。 

我失望地繼續往前走,是往山上的路。黃土路上泥濘未舖柏油,經過一片梯田之後有二條叉路,路人說一條直通到山頂,另一條通往一個養老院。我走下邊那條路經過一片相思樹林,就看到一座像古廟的建築,看到有許多人在屋外走動或坐在樹下閒聊。突然那隻老黃狗往前奔跑,搖著尾巴大吼大叫,牠真的看到主人一個人坐在樹下的椅子上。可是儘管老黃狗跑到她身邊又聞又撲又舔,她都沒有任何動靜。我向前看到她的臉,的確是那位獨居在我家隔壁的老太太,我跟打招呼,她也沒反應,似乎沒察覺到我的出現,然後我在一陣大雨聲中醒來。 

過不久,家裡傳來她剛去世的消息,我感到驚訝,也許是我在夢裡感知到隔壁阿婆的離去吧!每次回家看她坐在隔壁門口孤單的身影,就會想起以前她每天傍晚和放學的小女兒經過家門口回家的身影。後來,隔壁那間房子被他們買去,兒女讓阿婆獨居在這裡,即使終老,當鄰居互相照應了好幾年,難怪聽媽媽告知的語氣顯得很不捨。 

每次我們都將墳墓整理乾淨,在四周用石頭壓放著長條的墓紙,將祭品和小酒杯擺好,然後點亮小蠟蠋上香,現在並沒有孩子跟來湊熱鬧,掃墓的儀式愈來愈簡單,酒過三巡之後,媽媽依然拿香向墓碑彎身點頭拜著,嘴裡依然默念著一串長長的祈禱詞,然後手上拿好一對紅色半月形的擲杯筊往地上一扔,「是允杯!」。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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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歲的郭雪湖和25歲的米羅

 

最近我買了一本老畫家的傳記畫冊《四季‧彩妍‧郭雪湖》,由雄獅美術在去年底出版。離開書店搭捷運回北投的車上,找到位子後我立刻打開書來翻閱,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很快就將內文瀏覽完畢,一路心情愉快著回家。看著老畫家青年時期的畫作,我感到莫名的興奮,同時在腦海浮出西班牙畫家米羅(Joan Miro)年輕時期的風景油畫印像。那是怎麼一回事呢?回到家,我找出米羅的畫冊來,翻著這些曾經看過原作的圖片,再詳細閱讀一遍。

 

第一次出國旅行是在1993年的春末,像做夢一樣到巴黎。五月中旬我從馬德里搭火車到巴塞隆納,途中從車窗看到平原山丘上的橄欖樹,我想起在米羅早期風景畫裡一團一團的樹。抵達時看到紀念米羅百歲大展的宣傳旗幟掛滿街,感到很意外,並且在米羅藝術基金會展出各個時期無數的重要代表作品,從世界各地借調回來的作品好像又團聚在米羅身邊。想到我的學生時代就喜歡他的作品,那時能站在那麼多真跡面前,真讓我感到幸福。市區內有些畫廊、博物館配合展出他的陶藝、版畫,甚至生前的黑白紀錄照片、影片等。整個城市到處充滿著米羅的符號、色彩和海報旗幟,彷佛米羅的身影再回到故鄉,雖然那時他已經離開人間十年了。

 

那一年的春天,我離開台北之前,有一個名為「台展三少年畫展」的回顧展,在台北的東之畫廊剛結束。二年後,畫廊又為他們辦第二次的回顧展,那時候我才看到原作和老畫家的事蹟。老畫家從國外回來的身影,受到各界的歡迎,才讓人回憶起那淡去已久的天才少年故事。在國內或國外,我很喜歡看大型的回顧展,因為可以看到畫家一輩子創作的歷程,尤其喜歡看他們早期的作品,如果是少年就顯露過人的本領,那麼我就是喜歡這種令人讚嘆的才能吧!

 

此時,我不是要把郭雪湖老前輩和米羅的藝術成就評比高下,由於時空背景不同,那是沒有必要的事,只是在腦袋裡產生一種有趣的推理,想像他們二十五歲左右在畫什麼呢?我把他們那時期的圖片擺在一起時,發現一種隱約相似的線索,不管推測合理與否,我就暫且認定他們在那個年齡裡,相隔時空,巧合的在創作一種叫細緻風格(daillisme)的繪畫吧!這怎麼說呢?

 

米羅(1893-1983)和郭雪湖(1908- )年紀相差十五歲,在他們少年時都遇到有眼光的美術老師厚愛,慈愛的母親保護他們愛畫圖的天性。年輕的米羅處在豐富的西班牙繪畫傳統,而在巴塞隆納保守的藝術學院裡,得面對巴黎前衛藝術的發展找出路。在1918(25)第一次個展發表具有野獸、立體派風格的油畫時,並沒有引人注目,顯然的,是一次令他感到挫敗的展覽。回到蒙特洛伊(Montroig)家鄉休養期間,面對村莊的田園景緻,他重新思索未來。在美麗陽光下的景物,即便是一件小東西也不忽視它,這種觀察令他感到愉快,也體會到「真實」包含了一切。他只集中精神製作幾張風景油畫,無數次的塗改,享受那日復一日的工作和發現新問題的快樂。對遠東藝術的興趣,如阿拉伯世界的小型繪畫和日本浮世繪,也促使他揚棄了粗獷的筆觸。在變焦的、切割的平原和地面上呈現有秩序的景物,再也找不到印象、野獸、立體主義的陰影。他使用細緻而有耐心的筆觸,將家鄉的景物重新建立在光影、太陽和地平線上。於是25歲的米羅,在蒙特洛伊製作的風景油畫裡逐漸塑出個人風格。一直到1921年在巴黎完成〈農莊〉這幅重要的代表作品後,這種帶有幻想的細密寫實風格才告一段落。

 

1919年米羅第一次到巴黎旅行,另一方面,仍是小學生的郭雪湖處在殖民地才剛起步的美術環境,那時全台灣沒有一所美術學校。面對日本老師和唐山師傅的影響,他憑著畫圖的熱情,自我學習找出路,十九歲那年,以一幅中國山水畫形式的〈松壑飛泉〉入選第一回台展而引人注目。他敏銳的發現落選畫家都是很會臨摹,不重視寫生,這使他重新思考要創作不一樣的作品參加第二回台展,因此決定外出寫生。他沿著熟悉的淡水、北投一帶尋找現實的題材,這念頭,對一個不滿二十歲,沒有受過學院訓練的年輕人而言,要將中國畫和日本畫留在身上的痕跡消融在陌生語彙的寫生題材裡是一大挑戰,然而過去所展現熟巧的臨摹技術和寫生能力,讓他面對圓山的真實景物時,經過無數次的重新起稿,最後可以控制場面。不到一年的時間有如脫胎換骨似的,創造出有島嶼氣味的寫實作品。果然,這張極富耐心觀察和構圖、描繪賦彩的〈圓山附近〉,在1928年(20歲)得到第二回台展特選,像一道曙光劃過黎明的畫壇。

 

如果我們將米羅那張1919年(26歲)畫的〈蒙特洛伊的村莊和教堂〉(圖一)和郭雪湖在1931年(23歲)畫的〈芝山岩〉(圖二)對照,是不是能感受這兩個年輕畫家當時在畫圖的心情呢?台灣的廟宇和教堂都在樹林後,而拿著鋤頭的台北農夫和西班牙農夫站在畫的右下角那片井然有序、種植豐富的菜園裡,他們就像對土地虔誠的信徒在黃昏的天空下耕作。

 

一直到25歲左右,每年以一般所稱呼的「巧密」畫風的膠彩畫在台展裡受到極大的獎賞,表現在台北風情的題材裡更生動自然,如大稻埕、土角厝、相思樹、木瓜樹、甘蔗、玉米……,還有各種亞熱帶動植物造型,幾乎在芥子園畫譜裡找不到這種語言了。顯然的,從他25歲在台北舉辦第一次個展的作品被訂購一空來看,是再一次被鄉親肯定與期待。

 

如果我們同時看他那幅1932年畫的〈朝霧〉和米羅1918年畫的〈馬車輪跡〉時,可以感覺到兩個年輕畫家用同樣的愛心和耐心描繪自己家鄉的一草一木。再看看那張1934年(26歲)畫的〈南國村情〉和米羅25(1918)畫的〈有棕櫚樹的房子〉,那棵有如阿拉伯文書法線條的棕櫚樹葉和結實累累的木瓜樹挺立在畫面中間,呈現兩種不同時空地域的氣氛。似乎他們有一種相似的特質,那就是在自己成長的土地上塑造出個人審美經驗,而成為創作蛻變的重要依據。

 

對於這時期的工作,米羅說:「在鄉下,戶外是令人愉快的,而且正等待著了解一株草,然而為何人們要忽視同樣和一棵樹、一座山美麗的一株草呢?除了原始部落和日本人之外,沒有人會對這些微小事物深感興趣,人們只尋找或畫著大樹或高山,而沒有傾聽小花、小草和路邊一粒小石頭所流瀉出的音樂。」在殖民地成長的年輕郭雪湖,是否也具有這種日本人細膩的性情呢?

 

1987年,當八十歲的老畫家在離鄉二十年後返台展覽,面對眾人談起他的創作心路歷程時,他說:「人老,畫要新,我依然懷抱著六十年前畫〈圓山附近〉的心情。」而在1977年,年老的米羅在一次訪談裡也說過類似的心情:「神奇的山脈,在我生命裡扮演重要角色,天空也是……。在蒙特洛伊滋養我的是力量,蒙特洛伊是初端,原始的衝擊,是我始終回歸的地方,是衡量他方的基準。」如果在他們年老的回憶裡,仍肯定著當初在家鄉工作的熱情和發現,那麼無疑的,日後的風格再怎麼轉變,他們植根於家鄉的情感將以不同的形式,符號、材質出現在一輩子的創作裡,即使身處在不同國境的文化當中,也不會迷失方向。

 

夜裡,我在這愉快的推想裡睡不著,隔天特地到圓山的市立美術館看台灣畫家典藏展,瀏覽館方收藏上個世紀台灣畫家的作品。百年來各種形式內容和材質的作品琳瑯滿目,再一次停住腳步觀賞郭雪湖二十歲畫的那張〈圓山附近〉的膠彩畫,我彎著腰,趨身向前仔細看著這幅畫裡的細節。

 

走出美術館,冷風撲鼻,圓山的影子迎面,雖然畫裡的景物早已消失,一種熟悉的氣味,讓我想像一個十九歲的少年面對沒有職業畫家典範的孤單時代,經常來到圓山一帶觀察、寫生的情景,同時也使我想起那個年紀的我,到底在幹什麼呢?站在新世紀的始端,面對著許多前輩畫家留下的典範,我也感到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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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下雪了,在台北?在巴黎?不!我是在瑞士的伯恩第一次遇到的。

今年的一月下旬,眼看冬天已過半而巴黎尚未有下雪的跡象,讓我想看雪的願望無法再等待,於是我隨瑞士籍的朋友搭TGV高速列車到瑞士看雪去了,她剛好結束半年在藝術村的居留而得離開巴黎。快穿過邊境就看到白雪遍地,雨絲正在飄落著,列車緩緩的在爬坡,我興奮的看著車窗外的雪景,雪地是第一次如此接近的映在眼前。白皙皙的雪光讓我的朋友從座位上醒來,她伸著腰看我那時莫名愉快的表情,對我說日內瓦快到了。

我從未看過下雪,對她而言是個很難想像的事實,而她略帶沮喪的臉龐映在玻璃車窗似乎更清晰的貼在白色的雪地裡,我知道她喜歡待在尚未下雪的巴黎,而不想回到冰天雪地的家。往瑞士西邊的火車繼續在更厚的雪地裡前行,我在伯恩車站下車和她道別。「下雪了!」我興奮得打電話給她,在伯恩的那夜,雪花飄落在我身上。

初次在巴黎過冬,每當溫度更下降時我會注意每天的氣象報告,隨著播報員手指著氣象圖裡的各地溫度和降雪情形,我總是期待巴黎也會下雪。每年在聖誕節來臨前,巴黎市政府前的廣場舖設成露天的人工滑冰場,我時常散步經過,尤其是在夜晚昏黃的街燈和旁邊兩座色彩繽紛的旋轉木馬照映下,滑冰場上搖曳著大人、小孩滑冰的歡樂身影,那種熱鬧的氣氛,讓我偶會停下腳步感受片刻並伸手觸摸冰屑。直到冬天過半拆除前,在沒有下雪的巴黎市區,這大概是相對著電視新聞裡經常報導著外省積雪甚至雪災的畫面吧!

似乎沒有聽過我的鄰居談起出國旅行的事,他倒是愛爬山,甚至辭了工作,因此這幾年他有更多時間去翻越無數中央山脈的高山。暑假我從巴黎回到一年不見的北投,這段時間,他除了更頻繁的登山之外,也拍了許多高山照片,他幾乎成了專業的登山作家了。在這四季顏色的放大照片之中,意外的發現高山上的雪景是如此美麗、壯觀,讓我不能相信這是在台灣。不久前,我在報紙上看到合歡山下雪的照片時,我的鄰居仍在高山上,想到我未曾爬過台灣的高山而心裡有種莫名的激動。

我的瑞士朋友偶會寫信來,她總是在有雪景的照片或者名信片背面寫幾句話,她說每次看到窗外下雪時總會想到我初次看到雪的樣子。雖然台北不會下雪,但這次我要回寄一封信給她,內附台灣的雪景照片。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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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樹

 

第一個寒流來了,冷冷的空氣讓我想起去年第一次不在台灣過冬的異鄉溫度。窗外的龍眼樹葉依然是濃密的翠綠,這是一年到尾不變的顏色,從來也沒有見過低溫讓樹葉都掉光的景像,有時傍晚的夕陽紅光穿透綠葉之中閃爍著,讓人覺得空氣中還有一種溫暖。在台北,我也沒有見過冬天裏的街道樹葉都脫光的樣子。

 

正在刻這張〈冬之樹〉的時候,朋友來我的工作室一起過元宵夜,每個人帶一道菜來,各種口味的食物和幾瓶紅酒在桌上顯得豐盛,當然少了媽媽親手做的湯圓。他們進門時都穿戴厚厚的大衣、手套和圍巾,室內的電暖氣都開著,冷清已久的偌大工作室頓時熱鬧起來。他們彼此熟悉著如此的聚會,然而卻是我第一次在異鄉過冬。

 

冷冷的夜空暗藍低垂,在濃厚的暗灰雲層遮掩著如金幣的月娘,走出巷口就是塞納河邊,每天外出總是會走過幾趟。夏天我來到時,岸邊的梧桐樹是綠葉茂盛,逐漸地,看著葉子隨著季節轉變而葉落滿地,光禿禿的放射狀枝幹在夜裏透著更明亮的淒黃街燈而顯得更巨大,河面上的遊艇經過時,船上強烈刺眼的燈光,將光禿的樹枝像幻影般的投射到岸邊的樓房牆壁托曳而過。

 

當飛機離開桃園機場跑道衝向高空時,我即將遠離的心情讓眼睛緊貼著窗口,看著家鄉的地貌在濃霧裏消失、遠去,機票的回程日期是一年後的這一天。來到這城市,我沒有想要再四處遠遊,從一個旅館尋覓到另一個城市的旅館,不再喜歡醒來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覺,只是想平靜的生活在巴黎的市中心,即使每天閒逛在同樣的街道和不同膚色的行人擦身而過,也許一日復一日的走過同樣的街道,走進同樣的麵包店、Tabac,重覆再平凡不過的日子,我並不急著想在短時間內踏過這城市的每個角落來滿足好奇。

 

脫離原來的生活脈絡,然而嶄新的異鄉時空和語言文字填入腦海,讓家鄉的記憶、訊息像落葉一樣從我身上飄落,感覺像棵街頭的禿樹,然而禿枝在寒冬中吐新芽,我也在季節的變化裏找到新的生活秩序和節奏。

 

朋友回頭看著這張〈冬之樹〉而好奇地想知道混亂的禿枝是為何,這詭異氣氛的空間我也無法清楚的解釋回答,也許,只有在異鄉才會產生的圖像吧!

 

2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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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像

 

在巴黎,我不只一次夢見老家對面那座山。其實它並不會比我現住所後面的大屯山來的高大,它從鹽寮海灣一直綿延到內地更高的山脈,座落在老家門口正對面的這座山,只是平地山脈中最突起的一面山頭。 

 

小時候,我常常得跟父母到這座山腰砍竹子或者鋸木材賣,現在我仍清晰的感覺到那捆竹子和木頭壓在肩膀上的重量。我們得一日來回搬運多趟,滴著汗水、急喘著氣,尾隨父母的腳印從山林裡走出來,經過山腳下蜿蜒的田埂路,然後小心越過攔溪壩,再沿著那條穿過稻田的小路回家。

 

我的鄰居就是從那座山的山腳下搬過來的,他們帶來了山上的傳說故事而吸引小孩子們結伴去探險。似乎山神鬼怪和野獸都在這幽暗的森林裡,我們手拿著竹棍木棒,循著荒草淹沒的古道一路警覺地爬上山頂。最後發現山頂上有一片野生的莓子樹,而變成我們探險的獵物,我們欣狂地各自爬到樹上採樹莓。站在高高的樹幹上興奮著邊採邊吃,更可以看到遙遠的山脈和天空,那時才發現,原來這面山的背後還有通到更遠的路。

 

自從核四廠預定地開始用水泥樁、鐵絲網從山腳下圍起時,就已經阻絕了那條田埂路,溪岸兩邊的稻田埋在黃土下,不再有大人、小孩一起種稻、收割的場景。許久了,我不只一次的夢見這座山,即使在台北或國外,那是我夢裡的原鄉。

  

有一次夢見我騎腳踏車經過山腳下,看到幾戶人家沿著路旁蓋的房子很精緻,還有一條通往山上的路,看得出來是剛挖不久的黃土路。我牽著腳踏車好奇著往山上爬,心裡想著,才離家幾個月,這座山已經開發成美麗的社區了。我懷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往前走,在一個轉彎處遇到小弟騎著摩托車下來(小弟其實不會騎車),他看我費力牽著腳踏車走上來,將車轉回頭要載我上山。我把腳踏車放在路旁,然後坐上後座,他隨即催促引擎往上駛去。再繞過一個大彎就來到山頂,才回頭看了對面山腳下的老家一眼,車子已經翻越山嶺輕快地下坡。感覺小弟技術嫻熟而不用煞車就俯衝而下,途中沒有任何車子經過,輕飄飄的迎風轉了幾個坡彎,我害怕衝出路面而求他讓我下車。走了幾步路,回頭已經不見小弟的蹤影,也聽不到摩托車在山谷中的引擎聲,我感覺是在午後,山上陰涼寂靜。

 

我慢慢走了一小段碎石路,幾棵筆筒樹後是個小社區,磚瓦蓋的房子只有幾戶人家,倒沒看到人影。來到一家雜貨店門口遇到我的北投鄰居H,她是一位有天份的年輕鋼琴家,少年離家,隻身在維也納學習音樂多年,回到台北卻適應不良。我們都感到意外而高興地在這裡散步相遇,但心裡想著不久前我才在巴黎打過電話到維也納找她,那是她再度回到維也納不久的事,怎麼現在會來這裡散步呢?她說才離開台北沒多久就接獲家人發生意外的消息,得馬上趕回來北投處理家事。她略帶沮喪的神情沒能再多說幾句話,向她揮手道別後走不遠,聽到她的話在山谷中迴音:「如今只剩我孤單的活在世上了!」

 

在夢中意識著整座山被開發而可以任意遊走,彷彿小時候在山中遊竄、站在莓子樹上看著遠方的情景。後來我卻找不到回頭的路,我朝著另一個路標指示穿過一條滲著水的隧道。隧道口,毛毛細雨在金色陽光中飄著,眼前是一片稻田,黃澄澄的稻穗微微波盪著,田中央那條較寬的田埂路是我熟悉的,當然老家就在不遠的地方。

 

醒來,回想清晰的夢境,彷彿看到這座山被挖墾的真實影像。我打電話回家探問,正好媽媽告訴我新政府已經宣布停建核四廠的消息,她高興著多年來鄉親們的反核四終於勝利了,但是夢中的感覺讓我不敢保留這個意外的歡喜。

 

不久之後,我又夢見回到老家。這一次我站在這座山的面前看到核四廠不但沒有停工,反而整座山被挖成像蜂窩狀的小洞穴,錯愕著看到土石凌亂、裸露著掩蓋了整個山腳,我用手捧起這座山像拿著一張薄薄的照片似的,從被挖空的小洞可以看到山背後的地平線上的建築物,甚至海灣了。是爸爸告訴我這些蜂窩狀的小洞是用來儲放核廢料。果然,飛來巴黎旅行的朋友告訴我另一個消息,核四廠停建三個月後又宣佈復工了。

 

當我從巴黎回到台北,就想趕緊回去探望一年不見的老家。我搭巴士沿著濱海公路在澳底下車,暗夜裡暑氣漸消,晚風微涼,走在柏油路上聞到熟悉的家鄉氣息。我的視線慢慢移動有點膽怯,沿著核四廠鐵絲圍牆的盡頭尋找那座山是否仍在,但是一棟五層樓高,剛拆下版模的變電所很凸兀的擋住視線。快到家的路口才看到那座黑色山影,心頭感到稍微放心。

 

出國之前,鹽寮工地那邊挖出來的廢土用卡車運過來山腳下這邊倒,已經一層又一層地堆高像築城牆,而且將變成核四廠的垃圾掩埋場。然而我看到大卡車仍然不斷地來回穿梭倒廢土,青翠的山邊迷漫著塵煙,路已經可以到達山腰了。第二天醒來站在家門口看到這種情景,有點如夢的真實,讓我嘆息著,我不知道要堆到多高才會停止。

 

像戴著扁帽的山頭,儘管怪手一直在挖墾著下半身,但仍然安詳的端坐在眼前,在耀眼的陽光中像一座沒人膜拜的山神像。廢土搭起著神像抬座,只是不知道何時會被他們抬走!

 

 

20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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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散步 

 

鈴 蘭

 

這是到巴黎來遇到的第一場大雨,其實雨也不是很大,只是驟雨。我走了幾條街,想在這古老的建築物中找個避雨的地方,但我忘了這古老的街巷裏是沒有騎樓可以躲,不像在台北不用撐傘也可繼續行走。我只有和幾個陌生人躲進一戶人家的拱形大門口避雨。

 

在陰暗而微冷的雨天裏,我看到經過眼前的男女老少,白人黑人手上拿著一小株白花,那花的樣子像一串白色的小鈴噹。從巴黎北站下車走進地鐵站時,就看到四處有人在叫賣已經用透明玻璃紙包好的小株花朵,在車站匆忙進出的旅客中,似乎每個人手上都帶著一株花走在月台上。在大街小巷也如此,他們彷彿在進行著什麼特別的儀式,總之,我不知道這種特殊氣氛,我只是剛到這城市的遊客。看到許多人拿著鈴噹花互送著,在年輕情侶們的手中,在神態高貴的中年人們手中,也在那邋遢的流浪漢手中,原來今天是五月一日勞動節,那花也許代表著節日的意義吧!

 

路旁站著一個老黑人,他的頭髮捲曲有點灰白了,穿著黑色西裝,黑色皮鞋,他站在離我不遠的角落,手上拿著一枚銅板很遲緩而用力地刮著一張彩卷,專注而期待有奇蹟出現的眼神,偶爾拿起那張彩卷吹吹刮屑,舉起來對著亮光看看結果,表情顯的有點疑惑不解。他的雙手仍是遲鈍緩慢地反覆看著那張彩卷。

 

一會兒,我轉頭發現他已來到我身邊,我驚訝著看他拿著那張刮刮樂到我面前開口說法國話,似乎在問我什麼問題,我拿過來看到二排號碼,我聽不懂他的話,也不了解那彩卷的玩法。我搖搖頭笑著,他拿回刮刮樂走回原來的牆角,我看他低頭再看清楚那張彩卷是否有數字沒刮清楚。黑色皮膚的臉上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是看到一個黑色身軀倚靠在石柱上,雙手遲緩而專注地刮著彩卷。柱子的背面,那個賣刮刮樂的老頭子,用著吸引人購買的眼神,拿著彩卷徘徊在匆忙經過的旅客之間叫賣。

 

走過幾條冷清的大街,我又來到龐畢度中心,在陰冷微雨的街道上,不同膚色的人說著不同的語音,彼此擦身而過。廣場上依然散亂著碎酒瓶,三五成群的年青人仍然隨意地躺在石板上,也許一陣大雨過後,會沖淡那群狗和流浪漢留在那裡的尿騷味。他們在移動緩慢的洶湧人潮之間,仍然無精打采地嬉戲談笑,有人彈奏樂器,像似沒有責任的悠閒。 

 

馬蒂斯的展覽海報高掛在龐畢度中心鋼骨外露的奇特建築物上,其實,我早已發現在大街小巷裏的書報攤裡,都把馬蒂斯的畫片和明信片放在最顯眼的角落,彷彿大師的身影又再度光臨巴黎城。在五顏六色的人群裏,我看到一位少女,他披著一頭褐色的長髮,穿著一身黑色棉質外衣和緊身的長裙,露出一雙黑色的短靴,他背著小背包,手上拿著幾把鈴噹花站在街口賣。她那副清秀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種祝福的稚氣,那黑色身軀,手上拿著白色的鈴噹花的影像,豎立在人潮迅速移動之中有一種冰冷的詭異。到處掛著馬蒂斯的彩色畫片,像點綴在灰調的古老建築的繽紛花朵。人群裏眾多的聲音,我聽不懂在說什麼,只是一些有韻律的聲音鑽進我的耳朵裏。 

 

在地下鐵入口賣花的的年青人攔著我,手指著標價「10F」一盆的鈴鐺花,我像個啞巴一樣地微笑著走開,但又很想知道那花名字。教堂的鐘聲響亮在微冷的空氣中,彷彿每個人手上的白鈴噹花也同時響起鈴噹聲,瀰漫在四周的空氣中像和平而溫柔幽遠的鐘聲。回到郊區的住處,鄰居送來一朵鈴噹花已經插在透明的小杯裏,他們彼此相送,互道祝福。 

 

隔幾天,我在街頭的花店裏又看到許多的鈴噹花,我鼓起勇氣問那賣花女孩關於花的名字,她說是「Muguet」,字典上告訴我它叫「鈴蘭」。

 

 

美術館內的同志 

 

我花了二個下午去奧塞美術館和畢卡索美術館看油畫,以前只能從眾多印刷品去選擇印刷最精緻的畫冊去揣摩他們的作品,現在那些作品一一真實地呈現在我眼前。在奧塞美術館內看到許多印象派前後期的作品,像保羅塞尚、文生梵谷、保羅高更以及圖魯茲羅特列克等以及其他畫家。我以前也花了不少時間研讀過他們的傳記,所以站在原作真跡面前,如置身夢境,那時刻,真令我興奮地喘不過氣來。

 

畢沙羅的油畫用細碎的筆觸塗抹風景畫,尤其在Pontoise畫了很多細膩而前進的風景畫,在1870年的時候,他的色彩表現就很接近真實的視覺風景色彩,那種色調和筆觸揮別了傳統醬油色的古典風景油畫,即使莫內在當時畫的風景畫仍是未開朗色調。色彩在西方繪畫的演進是十分緩慢的,直到19世紀末才大量使用色彩中的三原色,改變繪畫中的光影表現方式,尤其是秀拉擅長的點描畫,更是在挑戰巴黎人的視網膜。

 

在這轉戾點上,梵谷、高更、莫內和塞尚各自創造出不同筆調的獨特而有質感的油畫風格。當我站在梵谷的油畫面前,心跳著不尋常,那種感覺是無法在任何印刷精緻的畫冊裡感受到的。掛在那個房間裡的油畫都是賈舍醫生的收藏,由他的後代送給市政府典藏,那些畫作看起來令我眼熟,原來大部份的作品是晚年在Auvers畫的風景畫,那幅教堂就在我住的梵谷村附近,出入巷口時就能看見。羅特列克油畫讓我忌妒一個早熟的天才,看竇加的油畫就像他少有花邊新聞的生活,所以他可以畫到年老眼衰!

 

從協和廣場走出地鐵站,繞了杜勒麗公園一圈才找到橘園美術館,下午的陽光很暖和,公園仍是那麼地幽靜,巴黎人總是悠閒地坐在椅子上看書閒談或自個兒翻報紙,餵鴿子,享受初夏的陽光。 

 

在橘園美術館內再一次看到史汀、塞尚、雷諾瓦、畢卡索、德朗、瑪麗羅蘭珊的油畫,還有莫內的巨幅油畫<蓮花>,莫迪里安尼和亨利‧盧梭及尤特里羅也都在其中,他們稱為巴黎派畫家。其實塞尚的原作看起來並不會比雷諾瓦他是那麼絕巧,也沒有太誇張的筆觸,但是再看一眼塞尚的畫,他處理畫面空間的深度是比他的同伴更獨到,彷佛用著一種平和而有耐心的情緒慢慢地畫,平穩而細膩,看似笨拙的畫面,他以這種沈斂的氣度,就這樣畫著他一生漫長的畫。看史汀的油畫是容易激動的,他用狂亂不羈的筆觸和刺眼的色彩去畫那些血肉模糊的動物,感到像困獸的不安。莫迪里安尼的畫是很有氣質的。

 

亨利‧盧梭的畫也是很優雅而充滿著如童稚的想像力,那個老頭真是性情天真,他是個異數。盧梭在巴黎沙龍展出多年後仍然默默無名,後來被詩人阿波連納赫發覺了這個「海關職員」的奇特作品,他的好友畢卡索發現後也讚賞這位獨身在塞納河左岸邊的一個小斗室內畫畫的老頭子。畢卡索在<洗衣船>裏為他辦個盛大的宴會,將他的油畫掛在他享盛名的工作室內讓大家認識,聚集了很多巴黎的畫家朋友,那老頭帶著一把小提琴來,始終坐在位子上,臉上一直掛著欣喜的笑容,他演奏著所有喜歡的曲子,感謝畢卡索帶給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這二張畫現在仍掛在畢卡索美術館內的耀眼處。旁邊也有一幅米羅的自畫像,那是米羅在1920年代剛到巴黎創作的作品,大名鼎鼎的畢卡索買了正在窮困中的米羅自畫像,給來自同鄉的米羅一種特殊意義,莫迪里安尼不也是很有耐心教史汀握刀叉,如何用手帕而不是手指擤鼻涕,他將史汀視為藝術家地尊重,而給他一種做人的尊嚴和自信。

 

羅丹美術館內看到三張梵谷油畫,一張莫內的,孟克的油畫也掛在那裡。梵谷那幅<老唐基>就在這裏,我在«梵谷傳»裡知道這位好心腸的畫材店老闆-老唐基,他常讓畫家賒欠。我也是第一次見識到羅丹的雕刻,屋子裡仍然籠罩著雕刻家努力一輩子的精力。羅丹如果沒有碰上卡密兒,他的風格又會是怎樣呢?卡密兒的調子是比羅丹還要情緒化,像憤怒的女人在泥土上用力抓扒的痕跡,看起來和梵谷的筆觸是有點接近!

 

塞納河仍然靜悄悄地流著,不管上個世紀末的印象派畫家或者是這個世紀初期的巴黎畫派的畫家,我在奧塞美術館、橘園美術館,及其他私人美術裏,看到他們一起陳列一室,生前他們在這河的兩岸一起奮鬥,有失意潦倒過,也有尊榮過,不管一起醉步喧鬧街頭或爭執,是親密的朋友、同志也是藝術事業上競爭的對手,這種互相刺激互相欣賞也互相提攜如同志情感,在他們死後仍然在塞納河的兩邊共聚一堂,一切都靜止的輝映出他們在那個時代的努力故事和巴黎蹤影,讓一代又一代的人也踏著他們開拓的腳步繼續前進。

 

生前不管是巴黎畫家,世界各地來的畫家,在藝術創造的國度裏是朋友是同志,也是敵手,一切的恩恩怨怨,如今各領風騷的在美術館內成為永不分開的同志,塞納河仍然靜悄悄的流穿過他們走過的每座橋。

 

 

墓 園

 

到Per'e Lachere,那是在巴黎市北區有名的墓園。那天下午,雖然有太陽,但是天空吹著冷風,我去找Jim Morrison的墓。1971年他才27歲,就在巴黎自殺了。他們將他安葬在那個墓園裡。Jim Morrison的墳墓位在眾多的巴黎名人墳墓當中,如果沒有地圖的指示,是累壞了兩腿也難以找到。

 

他生前擁有那麼多的樂迷,在那個迷幻的年代,即使他死後多年,仍舊有那麼多的人沒有忘記他,甚至來到他的墳前獻上鮮花,看一眼離去,或是站在那兒悼念許久。「Jim, I love you forever!」這些樂迷在四周的老墳上隨意塗畫寫字,表達他們的懷念或咒罵。在這寂靜的墓園裏,聽到從四處傳來遊客的竊竊私語聲,彷彿是這些躺在地下人士的對話聲。許多年輕人,大都是年輕人吧!有的拿著樂器,朝著他的墳墓走去,「The doors」的魔力到底在那兒呀!

 

他們每次演唱會造成的瘋狂表演,最後都讓警察不得不將他層層包圍和台下樂迷隔開,免得傷風敗俗或鬧事,即使他死後埋葬的地方,巴黎的警察也沒有放過他,三個墓園的警衛特別站在他的墓旁看守著,以免他的墳墓在此吸引太多人來而干擾到週遭墳墓的安危。原來他的墓碑上的頭像被人潑灑了許多顏料,此景象在這有幾百年的灰沉古墓園中顯得光鮮亮麗而奇特,似乎美國的塗鴉藝術也侵入了這個墓園,其他的知名畫家的墓碑也都沒有如此光鮮亮麗。他的墳墓被壞而改造了三次墳墓的樣子,如今只是一方小小墓碑立在那裡。

 

風有點冷而吹急,這個偌大的墓園也像個公園一樣可以讓遊客散步,門口有賣一張十法朗的墓園地圖,拿著那張地圖可以找到許多著名的詩人、畫家、音樂家……安息的墳墓。沒有地圖的人,後來發現只要有許多新潮裝扮的年輕人往走的方向,跟著他們走就可以找到Jim Morrison的墓了。

 

 

在巴黎看電視

 

Arte,第5頻道上播出<Liverpool>那是John Lenon和Beatles的老家,距離曼徹斯特約40公里是個大港口,這個節目是整晚4個小時的紀錄片,其中的一段是介紹利物浦的音樂。在這Rock music已經40幾年的歷史裡,英國人的確是天生的搖滾樂手,對利物浦人的生活而言,除了報紙、足球和啤酒之外,最重要的是音樂了,PUB在夜裏的街巷中樂聲滾滾,許多人可以泡在PUB裏邊喝酒邊享受刺耳而激情的樂聲,每人聞聲而動,大家都知道那裏有美好的音樂。

 

對利物浦人而言都會哼唱幾首Beatles的歌,因為他們年輕時代就是在這兒的PUB裏演唱而發跡的。Beatles已經不再,但是有一條街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們轟動全世界的搖滾歌聲也為利物浦的年青人樹立了榜樣,在PUB裏展現他們音樂的創造力和熱情,他們踏著Beatles的路,為這曾經繁盛一時的港口唱著他們的歌,編著他們的曲調。那些年老的人,似乎在年輕時也跟著Beatles的樂聲而瘋狂過,如今也能彈也能唱,年輕人也在唱著他們此時此刻的音調讓那些年輕人一起歡鬧。酒和樂聲漫漫在利物浦的夜晚的PUB裏,利物浦沒落但音樂卻讓英國人難忘,也走向世界。

 

沒有廣告節目的公共電視台,我可以坐下來專心的看個整夜沒有法文字幕的電視而沒有浪費生命的罪惡感,那是短暫居留巴黎在夜晚的一個期待! 

 

傍晚7點Arte電視播出德國新表現畫家印門朵夫(Immendorff)的訪談,在他的工作室內,由他的諷刺畫為背景大談對政治和社會的想法,一個小時沒有廣告,一個畫家不談自己的創作而談政治「社會問題」他的工作室很大,畫也很大。電視台可讓各號人物無所不談!

 

從電視上看到現場轉播的法國國慶日,只有二個電視台轉播。在下雨,而且雨愈來愈大,香榭大道兩旁從凱旋門到協和廣場早已擠滿了觀眾,樹上掛著長條的國旗。各種不同制服和裝備的軍種分列隊伍齊步走向協和廣場的埃及碑前的總統閱兵台,儀樂輕鬆而嚴肅的進行,沒有國旗隊,沒有肖像隊,更沒有口號標語。雨勢愈大,總指揮官和旗官淋溼了衣服,在分列隊伍結束後,他們前來向總統致禮,閱兵台上有許多各國來觀禮的貴賓,這時密特朗總統穿著披風走到閱兵台前的協和廣場,在雨中答禮,沒有侍從為他撐傘。我看到這一幕是印象深刻的,這一幕讓我感受到在雨中所有的士兵和指揮官都在雨中淋溼了衣服,總統也走出來一起在雨中完成慶典最重要的儀式。我想起在台北所謂的國慶日,要是下雨,總統是否會躲在高高的閱兵台上或也走下來答禮呢?這一步是讓我感動的。

 

<德國九○>,一部三小時紀錄片沒有廣告,看到片名我以為是高達拍的<德國九○>,是興奮的看完,深刻的內容印象不用說了,結束時的字幕裡,導演竟不是高達,但是從這個電視台裡也能讓我這個外國人透過眾多優良的紀錄片去深刻了解他們的鄰國發生的一些社會問題和文化差異。 

 

當然我也在這電視台上看到台灣的電影<戀戀風塵>和<恐怖分子>,兩次看到<戀戀風塵>都不是在台灣,一次是在馬祖當兵看的,一次是在巴黎的電視上,在遙遠的地方看到熟悉的背景九份,真讓我想起就在不遠的老家。

 

 

一隻手錶 

 

傍晚五點多的火車從巴黎北站離開,車窗外仍有雨絲,我跟一對夫婦朋友要回Auvers。 

 

本來我們三個人面對面坐著很自在,在聖得尼斯站上下車的人很多。一會兒,一個中年的黑人穿著牛仔褲提著公事包走到我身邊的空位坐下來,他的皮膚是淺咖啡色。因為那個陌生人坐進來,突然間,在我們座位上的輕鬆氣氛有一點局促起來。朋友正在吃餅乾,他熱情地將餅乾拿到黑人的面前表示要請他吃,一種牧師式的的熱情,那黑人笑著搖搖手。我的朋友又吃了一塊,然後再一次試著拿餅乾請那位黑人一起吃,那位黑人很客氣地拿起餅乾送進嘴裏,這時氣氛才緩和輕鬆起來。我的朋友夫婦在紐約生活多年,只是想在回台灣之前先到巴黎來短暫的停留。我們都不會說法文,而那黑人也聽不懂英文,我們試著互相用手指比劃溝通,我們才知道他是在鐵路局上班的公務員。

 

我用著不成句的法文向他介紹那對紐約來的朋友夫婦,當他知道是個畫家,他立刻張大眼睛,表情充滿了好奇與高興。他用手指比了幾下比像按相機的動作,當我們很困難才猜他的意思,笑聲似乎拉近距離,原來是問他是否有作品照片可看。正巧他隨身帶了一本準備印畫冊的作品照片,他高興地接過這本冊子,然後一頁一頁地翻閱,雙手捧著放在兩腿上很慎重的樣子。起初,他微笑著,偶爾出聲讚美,也用母指比了一下。他用他所知道的大師名字來與我朋友的作品相提並論,當他專注在最後一張是畫著他們家族群像,我打趣的用著不成體統的法文跟他解釋「c’est son grand爸爸、c’est son grand媽媽!」黑人突然開心而笑,最後他很慎重地將冊子交還,臉上露出謝意。

 

火車快到站,他離開座位走到車門,跟我們說了再見,他突然轉身回來,走到身旁,偌大的身軀只看到他在手腕上解開手錶,他表示著這隻手錶要送給坐在對面的畫家朋友,朋友夫婦感到意外,我也感到驚訝,在他們不知所措之際,我請朋友收下那位黑人的美意。那個中年黑人又走回車門,我建議朋友也送一張作品照片給他,簽名當作紀念,「嘿!嘿!」我喊著那黑人回來,朋友將有家族群像的照片送給他,黑人很高興地道謝。車停之後,車門迅速打開,黑人下車了。門又關上,火車又慢慢的離開月台,隔著車窗跟他揮個手,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們為了去美國大使館辦簽証受到折騰受氣而感到鬱卒,這個意外的驚喜,一時之間夫婦倆露出笑容。

 

 

出國夢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搭飛機離開台灣,只是短短四個月的居留,那是在巴黎的朋友盛情促成的。 

 

在出國前夕,我已經夢見要去搭飛機,我帶著二個行李,很簡單地通過檢查站,來到停機場,我看到一架編號620的飛機,那架看起像小飛機,上面那個「620」,正是我機票上的飛機編號,我懷疑是否有搞錯,我又跟著幾個人到另一處去等,我看到四邊有花草,有假山,很像個公園的模樣。我站在樓梯上遠望四周尋找我要搭的飛機,在等飛機的人跟我說他們的飛機慢分,我等了好久,才看到那批人上飛機,看著飛機飛上天。

 

我又走回來,看到那架620的小飛機,他們告訴我起飛的時間終於到了,我很高興,但心裡也埋怨著花這麼多錢買機票卻坐這種小飛機出國。飛機開始走動,感覺飛機慢慢地升起,但沒有升的很高,不久,感覺飛機在離地面不高地方滑行,我確定是在公路上,機身竟然穿過隧道,我知道是在高速公路上滑行並沒有飛起。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本來是在第二個座位但旁邊沒人,我就坐過來,看到四周有許多空位,我確定飛機仍在公路上「飛行」。

 

後來我又夢見去搭飛機,這次感覺飛機真的向上飛了,後來感覺昏睡了過去,好像睡了好久飛機才下降,他們說要在中途下機休息,然後又感覺飛機真的在下降。

 

夢的指引使我好像有搭過飛機的經驗,讓我一個人順利而美妙的走出戴高樂機場,懷著是真如夢的感覺走在巴黎街頭。我真的像在夢中帶了兩個行李袋,媽媽幫我拿其中一個袋子,她陪我從老家搭車到台北,她不放心的樣子好像我要出國三四年。

 

要出國的前一天下午,她一個人跑到山上的竹林裡採竹筍,採了一袋子回來,她說:「竹筍還未盛長,但是等你回來筍子就吃不到了!」她為我炒了一盤肉絲竹筍,所以我就為那盤竹筍多吃了幾口飯,聽到她口裡喃喃的唸著有押韻的話:「吃竹筍,萬事順!」

 

 

1993-8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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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音樂節

 

煙火

 

已經是凌晨一點多,瓦日河對岸邊的森林公園裏,一群年輕人正在飆著強烈節奏的吉他和鼓聲,愈是到深夜愈是激烈,好像要在結束前要放盡所有的力氣才肯罷手。煙火在空中燃放著,砰砰響的,在黑夜的天空中一朵一朵的閃著細微的彩色火花。他們已經從早上十點多就已經在那裏開始彈唱了,這是六月二十一日,他們要過音樂節。

 

晚上八點多從熱鬧的巴黎市區搭火車回到Auvers,天空中濃密的灰色雲層裏有露出一點鈷青色的天,雨一陣一陣的下著,往回家的路上,我不時地找地方閃躲著雨。經過那個森林公園的入口,強烈的搖滾樂聲入耳,我也只是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就繼續往前走。市區裏到處有樂團在街頭表演,我不正也是從許多人群中脫離熱鬧的現場回到安靜的小鎮,也許回來太早了,愈是到晚上愈熱鬧,也有可能狂歡到天亮。街頭四處響著各種不同語言的音樂,傍晚時刻的一場大雨,使圍在許多樂團的觀眾像驚慌的螞蟻四處逃竄,正激烈的樂聲互相較勁的演唱頓時淹沒在嘩啦啦的大雨聲裏,雨來的真掃興,擠在屋簷下 聽雨在獨唱?

 

也許是雨讓我不想再等待再次的狂歡,我只有待在屋裏看電視,同時聽著瓦日河對岸邊遠遠傳來的搖滾樂聲。電視裏正在演一部影片,我沒有從頭看,就從那小孩子的父母將他從巴黎用摩拖車載到鄉下和他的外公和外婆住,然後趁小男孩仍在睡夢中的清晨悄悄離開。那兩個老人在鄉下種菜幫人洗衣服,兒女都遠離他們而孤獨的生活。小男孩還沒習慣鄉下的生活的時候,當地的孩子王就來欺負他,他的外公教他鄉下生活的常識,從小男孩的眼中隨著他騎著腳踏車看到美妙的鄉間自然風光。他用聰明的言語刺激著孩子王,但是孩子王的拳頭和一群小孩子的勢力讓小男孩感到孤立。鄰家的小女孩對這巴黎來的小男孩有好感,他們一起牽著手每天相約去農場提牛奶回來。外公看他被欺負的哭著回來,叫他要勇敢要找回公道。他和孩子作公平決鬥,當孩子王被打倒在地上,其他的小孩立刻擁他為王,於是一群孩子們快樂地四處玩耍。

 

有一天,他的外公將珍藏的一部攝影機送給小男孩,他高興的每天背著它出去玩,四處拍他感到好奇的鏡頭。不久他他外公在菜園工作時突然倒地死去,他的三個女兒和女婿都回來參加葬禮,其中一個女兒拿著相機站在椅子上要拍她死去的父親的遺容時,其中一個女兒說:「平常都沒有常回來他們身邊陪伴,人死了只拍遺容做紀念有什麼意義!」小男孩和外婆更加親密的生活。

 

一年一度的音樂節又到了,小男孩在房間裏穿好衣服正在鏡前梳理頭髮將自己打扮的很英俊,他的小女朋友也盛裝的在門外的鞦韆上坐著等待小男孩一起去跳舞。屋外街道上正響著傳統的樂器聲,他經過客廳時看到外祖母一個人呆坐在椅子上臉容表情悲傷,他問著,外祖母拉著他的手說:「一聽到音樂就想起以前你外公一定會拉著我去跳舞,從年輕到現在每年都盡興地跳著舞,如今你外公走了,沒有伴侶可以跟我跳舞了!」小男孩感到一些難過。屋外的歡鬧聲和音樂聲正在門口大聲地經過,「去吧!孩子,你外公不是有教你怎麼跳舞嗎?那舞步還記得嗎?趕快去,快牽著她的手去跳舞吧!」小男孩不捨的走出門口,回頭看了外婆孤單而悲傷的背影。看到他的小女朋友穿著漂亮的洋裝在等他,這是傳統的節慶,這一天村子裏的大人小孩都一定要成雙結對的跳舞,他們高興的跳著他外公教的舞步和大家一起度過快樂的節日。

 

當他日後長大的回憶裏透過他拍的那些黑白的影像,他看到昔日同伴嬉戲在水中,在田野間的歡笑聲和每個人的鬼臉,看到他外公在菜園鋤草翻土的姿態,他停下來讓小男孩拍個特寫鏡頭,他看到外公慈祥的笑容對著鏡頭,還有和他約會的小女朋友可愛嬌美的臉蛋,她也對著鏡頭一直笑著甜甜。最後他拍到外婆在院子裏披曬衣服,他常常爬到園牆上拍她,看她常坐在鍬韆上沉思自從外公死後,外婆工作的神情,她的臉在衣衫後面出現一直放大到充滿了整銀幕,「Oh! M幦?」外婆轉過頭來發現小男孩正在拍她的那一剎那,那慈祥的臉和溫柔的眼神,嘴角一點微笑!

 

此時我的心是一團熱,為何讓我有點激動的想落淚呢?讓在遙遠異鄉的我想起小時候媽媽常送我一個人到瑞芳的深澳坑過暑假。阿姨的家就住在那煤礦區裏,和礦區裏的小孩子們四處玩耍的快樂光,煤礦工的房舍是鐵皮屋頂,木板釘的牆漆著黑色的瀝青,有的是紅色磚牆或泥牆茅屋,姨丈每天到地底下挖煤炭,阿姨要去炭場洗煤,燒煤炭,每天他們都黑著臉回來。不管吃什麼飯菜,總覺特別有胃口,我常跟著表兄到阿姨的煤炭堆裏幫忙,媽媽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工作,她的娘家就在這裏,外公已經去逝,如今長大我也不曾再回到那礦區。姨父死於矽肺病,一條大馬路開過毀了那個村落,讓住在那裏的人四處遷移。在夏日的夜晚,歌仔戲在空地上演出,我們拿著板凳坐在戲棚下看戲,似乎打過一個瞌睡,醒來戲仍在演。

 

到了深夜電視裏的古典音樂表演結束,爵士樂演奏也結束,凌晨的新聞看到巴黎市區狂歡的人們和煙火在夜空裏燃放。瓦日河對岸邊也在響著煙花火炮和不停的樂聲,寂靜之中傳來的聲音特別長,好像聽到在遙遠的家鄉戲棚上 的歌仔戲的鑼鼓聲中在唱戲。

 

昨日

 

昨日,街頭上四處擠著看熱鬧的人潮和許多大小樂團到那裏去了?街道上似乎沒有發生什麼事的如平日的安靜,咖啡bar裡外坐滿了人在閒談,他們戴著墨鏡享受夏日陽光,鴿子重回牠們的地面找尋食物,公園裏的人們在閒坐著…。我帶著相機從郊區坐火車到市區時心充滿著期待,想要補拍昨日錯失過的令人激動興奮的音樂節的街頭景像,期待像昨日從龐畢度中心附近的地鐵站走出來時,就能看到車站外的空地滿了人在看街頭的演唱。我以為只是一個Band在那裏表演的精彩而吸引了人們駐足觀賞,沒想到放眼看過去整條街都是樂團,我興奮的四處隨著樂聲走動,原來我是意外的遇上了音樂節,而大家都知道跑到街頭看熱鬧。

 

黑人們敲擊著大小的非洲皮鼓和各種打擊樂器,他們輕鬆自在地敲打著綿綿不斷的節奏,像催眠也像迷幻般地讓許多人跳舞的渾然不覺。南美洲的音樂在遠遠的地方就可聽到那獨特的排笛聲,像在高山上飛翔的聲音,一時也讓人心裏砰跳一下。還有外國和尚也拿著銅鈸來敲擊著聲響,年輕人拎著電吉他和擴大器,三五人就成團地在大街小巷能找到的空地上演奏起來,他們不在乎是否有人圍觀,只是樂器在手就彈唱的隨意。年輕人也沒特別的裝扮只是隨便的T恤和牛仔褲沒有明星樣地唱著,三五步就一團,大家飆起吉他;放大喉嚨來好像在拼台一樣,誰的氣勢好圍觀的人更多。有唱英文歌的,有唱法文搖滾的,有些是熟悉的翻唱曲,有些是年輕人自己創作的!大概沒有人請他們來街頭表演,大家不約而同的在這一天從各地來。

 

我也看到一位東方人拿著吉他和他的朋友坐在地上彈唱著,我已經在地鐵的車上看過他數次,每次總是看到他手抱著吉他坐在角落裏手就在吉他上默彈著,很酷的樣子。也許平時在街頭演唱的和地下道內演唱的流浪藝人,都在這一天冒出地面上來了平時在黑夜裏的PUB駐唱的歌手也都在這天跑出見陽光了。下班時刻,許多人拿著公事包經過也隨著歌聲跳著舞回家,愈晚出現的樂團只好佔用一點人行道,而圍觀的人就讓交通警察去傷腦筋。

 

在U2還沒在巴黎開始演唱的前幾天,這些不知名的樂手已經使巴黎市騷動著一夜的激情,彷彿巴黎市內住著各樣人種都可以找到他們熟悉的音樂,也讓夏日從世界各地來的觀光客也可以聽到他們自己的旋律。我,一個在巴黎的異鄉客,也在那些和尚手中的鑼鈸裏找到親切的聲音。在那興奮與激動當中遺憾著沒有帶相機出門,我四處繞著在天色將昏暗中的街道裏,燈火閃亮著,難得看到巴街頭擁簇著許多人。

 

天突然的暗下來,灰色的天和濃濃的雲看不到日光,風吹著有點冷,下午在地鐵內還是悶熱的很,大家手拿東西在搖來扇去。灰色的天看不到樹是綠的,羅浮宮那邊的天上一片茫煙散霧,轉動的摩天輪燈光漸漸隱沒在煙霧裏,煙霧好像從聖母院那邊吹過來的,一下子就遮掩了所有建築物,一陣陣狂風吹過,落葉滿天飛,好像聖母院屋頂上的怪獸要出動的樣子。警察呆立在那兒注視著這奇特的景像,天空很暗,雨突然落下來,米粒大的雨落在地面上響著,街頭的樂聲和人潮被水沖刷的四處竄。我也逃到一間賣巧克力和酒的商店外,躲在小小的遮雨篷裏,但是小小的地方擠進一些人,而且膚色都不同。

 

才六點鐘,天暗得像深夜,街頭的燈火都亮起來。雨停了,我沿著龐畢度中心附近的Saint-Denis 街走到北站,沿街站著許多阻街女郎,穿著性感而緊身的短衣裙好像快要將肌肉擠出來似地,她們跟每個經過的男人說哈囉,搖著兩顆保齡球似的胸部和腰下的臀部,閃爍的怪異燈光中從樓梯口內透出,遠離了人群,似乎是另一種聲音讓我不安的加快腳步走向車站。

 

我走在空蕩的街頭,想像著昨日的光景,好像無法銜接的時空,也許流浪的人喜歡聽街頭遊唱的歌。我沒有去聽正式的演唱會或進入音樂廳去看表演,在街頭偶然相遇的聲音有時會讓人停下腳步來聽,也許讓同是飄泊的人有一種親切感,就像平時的相遇在他們彈唱一曲之後彎個腰向你伸手討賞,給或不給隨你。

 

偶然的相遇是讓人驚喜的,就像在異鄉的街頭會遇熟人一樣的高興,不必留影,但有一番滋味。朋友打電話來,他在深夜的狂歡街頭搭不到車子,只好走路回家,末班的車子載著許多酒醉的人一起唱著歌回家。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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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柏林的火車上寫信給CY

CY:

你好嗎?你的16釐米短片電影開始拍了嗎?上個禮拜六一大清早我又搭火車到慕尼黑。離開巴黎的時候是一團霧,濃濃的霧悶住陽光,火車從東邊到德國,我也只能在車窗內看著神祕的法國東邊的霧中風景。到了邊境才見到灰沈沈的天空,火車在邊境的車站停下來,換上德國的火車頭,也換上來了德國警察和查票員,聽到不同的語言在月台的廣播聲中,一種新鮮和興奮的心情讓我初次的進到德國境內來。

我也很高興地在慕尼黑待了三天,今天早上又搭著高速的火車前往柏林,這是德國最快速的火車
ICE。我坐在頭等車廂裏寬廠舒適,很像飛機艙,椅背上還有小電視,每個座位都有一張穩固的桌子可以讀書、寫字或用餐,到柏林要將近七個鐘頭,我就在這張桌子上寫信給你。車速快的看不清楚地面草木的輪廓,車廂很平穩,可以感覺到火車頭的引擎在加速狂飆的快感。

昨天我很高興的看到Markus Leupertz的回顧展,展出他的油畫、素描和雕塑總共一百多件作品,另外還有一部紀錄片,可以看到他從少年時代到現在的創作歷程。其實到慕尼黑來主要是來看他的回顧展,這是我在學生時代就已經從畫冊裏認識這獨特風格的畫家,就如同你也喜歡的Baselitz一樣,他們都是德國戰後出生的一代重要畫家。

也許他剛離開二天前在這
Kunsthall der Hypo-Kulturstiftung 的開幕儀式,但從紀錄片裏彷彿在這會場裏看到他光頭,戴著耳環,手指戴著三顆銀色戒指的身影。影片裏可以看到工作中的他如獵鷹般的神情在找尋線索,也如獵鷹般的在撕碎獵物。也看到他五十幾歲如紳士般的打扮在社交生活裏,偶爾也皺眉頭看到藝術學院的學生畫著跟他相似的油畫,彷彿在告訴他的學生去尋找自己吧!要當藝術家健康的身體很重要,他帶著學生在寒天的運動場上跟他們拼命的踢足球,汗流夾背之後沖個澡,然後師生一起到餐館用餐喝啤酒。在黑暗的放映室內,每個人都專心地看著錄影帶。

火車高速地從南部北上,經過很多的丘陵、平原和森林,一片無邊際的麥田起伏著由綠到黃的顏色,玉米田正在開花,尖頭的房屋,紅瓦白牆在遠遠的平原那端。後面是森林,有些地方的房子在路邊,麥田或葡萄園卻聳立在屋的山坡上。車廂內很安靜,鄰座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從他們身上從外露的衣服裏可以看到腰背的刺青,他們剛會走路的小男孩在他爸爸的身上玩耍,媽媽的頭靠著下沈的椅背正入神地看書,他兒子的兩顆綠綠的眼睛一直看著我這奇怪的外國人。陽光溫暖地照入車廂內,有的人在桌上寫字、辦公文或玩牌,在這長途的旅程這張桌子的確增加許多樂趣。查票小姐兼服務員發給每人一張menu,然後她很客氣地問著要點什麼?

想到你的影片順便要告訴你D的消息,半個月前我離開巴黎坐火車到南法找她,沒有跟她連絡上,只是寫張明信片告訴她我將抵達的時刻,請她在車站等我。在出發的前二夜就夢見我提著包包興奮的抵達陌生的
Bordeaux車站,但是我等了許久看不到她影子,就走出車站在廣場上的石板路上徘徊,廣場前面有十字路,我往左邊走去,好像經過一個公車亭,站在巴士站前等車可是不知往那去。

但是在許多等車的人群好像在台北等公車的人,我看到其中一個熟識的人就很高興地叫他,他回頭訝異地對我說:「你怎麼也在這裏?」夢中的場景從
Bordeaux車站又切換回我的家鄉的場景。假使沒有見著她就當作到Bordeaux旅行好了,在車上心裏一直想著,她到底會不會出現在車站,也許她去度假了?當我下車走出車站還真訝異好像在夢中的場景出現在眼前,傍晚的陽光很刺眼,我提著行李走在像夢中走過的石板路上。她真的沒有出現,巴士一輛又一輛地從我眼前經過,最後叫了一輛TAXI,到她給我的住址。

D在這裏已經三年,透過她,認識了一些她的畫家朋友,也看到許多有趣的事物。從她口中流利的法文很難再回想過去我們和她在學校一同學畫的光景,她的油畫質地在這幾年內是有著極大的進展,她有當畫家的意志。要離開的前夜,我們在一座教堂前和一群年輕學生在看全法國藝術學院學生拍的實驗短片展,從晚上十點開始放映到深夜二點多,因為太陽到晚上十點鐘以才天黑,大家坐在廣場的石板地上看著一大塊白色布條從教堂上方垂掛下來的螢幕,夜深沁冷,仍然有很多人來看這五花八門的實驗短片展,暗藍的天空在教堂上方有白雲飄過。

現代的聲光在古老教堂前氣氛是特殊的,看著這些影片的同時我也想到你們拍過無處發表的影片,可是你們執意一面謀生一面堅持拍自己的影片,申請補助沒人理。也許你會說年輕時不堅持一些理想到上年紀還有什麼理想好堅持的,就像D在這所搞多媒體的學校裏仍堅持畫純粹的油畫一樣,即使和教授理論也有膽量反擊而不退縮,結果她贏得尊重!我也在
Arte電視台上看到每週有幾天深夜時段在播放短片或動畫,這麼多有創意的動畫或實驗短片怎麼來的呢?

火車在Kassel停下來,那對年輕的夫婦要下車了,別看他們穿著有點邋遢的樣子,說不定他們也是藝術家要去Kassel看文件展。媽媽抱著小孩而他背著一個沈重的大背包,小孩對著我笑了一下。這時有一對中年夫婦帶著二個孩子上車來,媽媽和爸爸跟孩子叮嚀一番,然後就下車去,原來他們讓二個孩子獨自坐車遠行,媽媽快要流淚的隨著轉動的車子跟孩子送別。火車又快速的奔馳,哥哥和妹妹是小學低年級的樣子,他們拿出作業簿一邊吃著糖一邊作功課也一邊玩耍,他們好像很放心的離開父母的視線,再過一個鐘頭就到漢諾威,我要下車,然後再換車到柏林。

一個人旅行,我沒帶任何資料,手上只有一張歐洲旅行地圖,我也沒有安排行程,只是在地圖上看著城市散佈的點狀像跳棋一般任我隨意的想像這時空的變換。

來到這陌生的國度,畢竟這是有秩序的社會而讓我自在的遊走。走到那裏都會遇到許多日本的年輕人背著大背包三三兩兩的四處旅行,他們可以在各大城市看到日本的品牌廣告豎立在各大街上的顯目的位置,閃著燦爛的燈光,害我也被當成日本人,那個德國佬還跟我說:「莎喲哪哪!」,「不!我是台灣人,我來自台灣。」,「啊!台灣,我曾在台灣住過一年印象深刻,你們不要像香港一樣…。」他用英文說完就準備下車。

上星期從米蘭搭法國的TGV 火車回巴黎,也同樣在車內的桌子上寫信給你,當你收到這封信,你從我寫字筆跡的工整度來看,那種火車是即快又平穩呢?如果從台北搭火車到高雄的同樣六、七個鐘頭裏,那時火車的時速不會比我的心跳還快,也只能焦急的期待時間過的快一點。我們都喜歡看希腊導演安哲洛普衛的電影,他的電影幾乎都有一段火車的旅程和車站的背景,而我此時在火車上一站又一站地經過你曾經在影片中看到的相似場景……。

看著Menu上印著好吃的餐點圖片,覺得肚子開始餓了起來,我只點了一杯咖啡五馬克,查票小姐嚴肅的神情在查完票後變成服務生,她笑著臉送過來。在慕尼黑車站要上車之前匆匆忙忙的只買了一份豬肉漢堡和一罐可口可樂當做午餐,在旅行中我無法好好吃頓飽。

上次回巴黎休息幾天和朋友見面,他特地煮了幾道菜,有鳳梨雞、滷白菜和蕃茄蛋,還有魚,另外買了一瓶紅酒,二個同是孤獨的異鄉人吃了一頓流浪以來最飽的晚飯。他在等待不久即將從台北飛來的愛人,而我等待不久即將出發的另一段旅程。

穿過這時空的一切,在此時飄泊的心情和知覺裏仍然混雜著許多在家鄉生活的影像,雖然那影像從飛機衝上桃園機場的上空就已經消失遠離而變成一團像大氣中的雲層一樣。在車上寫信好像在跟一個模糊的影子說話,雖然沈默的遊走使每天都經
歷許多新鮮事物的刺激,但終究還是要回到我的工作室乖乖的面對自己,而此時的我只是在這大地一隅的過客。

寫到這裏,已經傍晚了,陽光仍很耀眼,火車的速度慢慢的進入柏林市區,看到繁密的公寓大樓建築。經過幾個以前東柏林老舊殘破的車站,我的心情也得緊縮起來,開始想像著下車後應付一個更陌生城市走動的狀況……,一個你聽起來不陌生的城市--柏林!祝你一切都順利愉快! 

 

1998 手稿

2002 電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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